第十九章
1.
周四中午,繆誠趁用餐的空檔偷偷溜出去送貨。怎料剛返回店裏就被老板逮了個正著——
“這大作是出自你手吧?”他的聲線清冷,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說著,將手機遞至繆誠眼底。
繆誠側目而視,喉頭跟著一緊:“老板,您這是哪兒……哪兒弄來的?”
“顧客發消息質問我,為什麽我們家做的包沒用過一個月竟然開線了。”季霖鬱一把抽回手機,“繆誠,你說我該如何跟人家解釋呢?”
“我……我……”繆誠垂頭,雙肩微微顫抖,半天“我”不出個所以然來。
“早上五點半我睡得正香,客人一輪一輪電話轟炸。人家倒是客氣,說咱們店雖然服務態度有所改良,還提供上門服務,可製作工藝卻下降了不少!我前後一想,立馬就明白過來了。你有什麽好說?”
繆誠顯得慌亂而不知所措。他說老板,出了問題我不推脫,我會主動跟客人道歉,您怎麽懲罰我我都接受,可是咱們店真的得改革了。雖說經濟大環境不好生意難做,可您看看人對門兒,完全沒受到什麽影響,反倒是越發紅火!
季霖鬱緊緊盯住他的眼,良久,沉吟:“我是老板還是你是老板?有這操閑心的功夫不如多裁幾塊革!”
繆誠被堵得啞口無言,隨即沉澱了情緒。他說老板,我之所以願意跟著您是敬重您的手藝,更是敬重您的匠人精神。可是店裏這幾個月的訂單大幅減量,對街的生意反倒是越來越火,前兩天不知做什麽活動店門口竟然還排起了長龍!老板,這是個強調商業理念的時代,我也是為了咱們店著想,即便跟您想法不太一樣——
“想法不同你可以走人!”他一語將對話斬斷。
繆誠死怔三秒,不再做聲。
他回到工作台邊,麵對著一套工具發呆。直到江妙菱吃飯回來,他遠遠兒看著她的側影,輕咬下唇。
良久,繆誠掏出手機,默默瀏覽起店麵租憑的信息來。
2.
淩晨,絲絲涼意沁入肌膚。三米之隔的窗邊,象牙色紗簾被晨風帶起。紗簾的另一側,一張輪廓模糊的麵孔漸漸浮現。月光的餘溫將她輕輕包裹,她氣若遊絲,溫柔如初。
沈山南似乎知道來者是誰,他緩緩坐起身,下床,**著身子朝那張臉靠近。當他看清那張日思夜想的臉,不由上前吻住了她的嘴唇。
然而片刻之間,黑暗如同漩渦一般席卷而來。一陣強烈的窒息感傳入四肢百骸,他拚命張開口,劇烈的咳嗽迫使他張開雙眼。
掙紮了好一陣,他好不容易從浴缸裏伸出頭來。
原來是場夢。
他看了一眼表,差十分鍾八點。
水,已經溫了。
然而沈山南並不著急起身,輕輕閉上眼,意猶未盡地在水中待了一會兒。然後他從浴缸邊緣摸過手機,照著那個特殊標注的名字按了下去——
“蘇兮,我想見你。”
九點一刻,沈山南敲開了蘇兮的家門。
“山南哥,你是說黎露的事情有線索了?”
沈山南抿了抿雙唇:“保險的事情基本已經查證,還有黎露父母的遺產,跟黎誌遠說的相差無幾。”
“所以說黎誌遠是有作案動機跟嫌疑的?”
沈山南點頭,“不僅如此,上周我安排的人還發現黎誌遠去催保險金,打聽過死亡保險相關事宜。但保險公司也需要經過調查、核賠等手續,還在走流程,所以耽誤下來了。”
蘇兮嘴角溜過一抹隱秘的淺笑,提議將這條線索上報給警方。
沈山南目光一沉。“可誌遠他……”
“這是殺人案,包庇不得!”蘇兮向沈山南身邊挪了挪。
沈山南不停攪弄著手指,看上去很是為難。良久,抬頭道:“你現在是警方認定的嫌疑人,這麽做指不定會徒生事端。”
“怎麽會?我可是主動協助調查啊!”
“話是這麽說,但警察會覺得你的上報是為了給自己找替罪羊。”
這麽想來也不是沒道理。蘇兮有些泄氣。“那該怎麽辦?”
沈山南重重一歎。他說這事兒就交給我吧。你暫時別插手了。
……
下樓左拐,沈山南一頭紮進車裏,掏出手機撥下一串號碼,對著聽筒嚴聲厲喝:“出來見我。就現在。”
西門外,兩個影子相對而立。
“現在我掌握了你作案的動機跟證據,你還有什麽好說?”
“放屁!你他媽這是嫁禍!為了保護真凶!”針鋒相對,男子顯然有些惱火。
“誰是真凶?”
“那個蘇兮!”
“話可不能亂說!”
“如果你所拿捏的這些也算是證據,那我手裏掌握著的足夠給那個姓蘇的致命一擊!”他麵目發狠,用力掐斷手頭的香煙。
沈山南神色一緊,言語隨之放緩。他說,“雖然手握佐證,可我卻很為難。把你交給警方,我沒法跟黎露交代;可若不上交,我更沒法跟她交代!”
“你是在威脅我?”
“黎誌遠,我是勸你。如果你真的做過什麽,我勸你自首。”他說著,伸出三根手指,“七天。我給你七天。如果七天之內你毫無動靜,我會將證據交給警方查證!”
“沈山南你他媽就是一混蛋!我告訴你,我要有天下地獄,也一定會拖著你!”
……
3.
江妙菱靠在門楣上向對街望。對麵門庭若市,櫥窗造型三天一小換五天一大換,花樣倍出。
正發呆,身後傳來一聲喚——“來活了!”
妙菱快步回到店內,隻看見繆誠正不聲不響地俯身於工作台前寫寫畫畫。而季霖鬱也不閑著,對著一塊皮料測量尺寸。
他說前天有位老顧客來訂製了一款皮帶,現在要開始製作,讓繆誠跟妙菱給他打下手,還是以觀摩為主。
他接著抬手衝她一指:“江妙菱,你來口頭回顧一下皮帶的選料技巧。”
妙菱輕咳,整理思路。她說老板您之前講過,皮帶,最重要的是皮質。如果是牛皮,那麽它至少要是頭層皮。而在皮帶中,休閑皮帶使用得最多的是鞍革,也就是人們用來製作馬鞍的皮革,它們一般比較厚。而鞍革的質量也是有所區別的。除國產鞍革、一般鞍革外,阿根廷 SDS鞍革稱得上好質量,密度和油脂都很過得去。而更好的是美國和意大利出高油脂植鞣革,皮麵非光滑細膩常。
如果是半商務半休閑場合用的原色皮帶,一般就比較推薦用美國的高油脂植鞣革,不容易髒,又軟硬適中,原色皮帶時間久了會變成漂亮的棕紅,配西裝也不會太突兀。另外還有日本櫪木革,它是日本櫪木縣產的植鞣馬鞍革,特點是非常硬,高檔休閑皮帶用得最多。
季霖鬱點點頭,平靜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許讚賞之色,他接著看向繆誠,要他往下說。
繆誠順利接過老板的目光,說:“還有SHELL cordovan 馬臀革:使用馬的臀部皮革為原材料鞣製而成的皮革,目前隻有美國的 Horween 公司和日本的新禧在出產,因為產量少,所以貴。羅列了這麽多,簡單說就是你的皮帶,隻要是牛皮的,如果想達到優質的水準,至少是全植鞣頭層皮,其中休閑的用原色鞍革為佳。”
季霖鬱點頭,“接下來,我會具體來講皮帶款式的挑選方式,這是理論跟經驗的整合,最好能夠記下。”
待兩人準備好紙筆,季霖鬱慢條斯理地開口。
正裝皮帶的款式,一切以不觸目為佳。正裝皮帶不能太寬也不能太細,要求 3-3.5 厘米寬。說著,他舉起提前準備好的皮料憑空晃了晃。
其次以黑色為最佳,外帶上不能有壓花印字。頭層植鞣黃牛皮為佳,這裏要注意的是,二層皮國外的會標為 split leather,小牛皮當然更好。扣頭要越簡單越好,最好就是無 LOGO 無圖案的針扣圓扣頭。扣頭以原色純銅為佳,也可以用鍍鉑,鍍銠工藝,總之越不引人注意越好。然後要用雙層薄牛皮中間甲夾硬革芯,不能太厚,外層要光麵。講究的用好的硬鞍革做芯,不講究的用皮糠紙,即再生皮。
他稍作停頓,拿起兩塊皮革以示區分。
“最好上下都有縫線,越正式越是要求縫線隱密。當然現在有的款式也在追求無縫線,但屬於比較新潮的款,而有的雙層皮帶采用對折工藝,對折後有一麵不縫線,個人感覺還是要稍差一點。
最後我要說,皮帶這個東西大牌未必好小牌未必差。但要求結實,還得選英貨。意大利的設計華美,但不耐用。”
……
4.
蘇兮花了整個兒下午在家做了場大掃除。整理冰箱的時候,發現薄荷跟羅勒葉用完了。晚飯過後,她去市中心的超市采購。
結賬的人很多,收銀台前排起了長龍。蘇兮拿著張銀行卡翻來覆去地看,看著看著,目光亮了起來!
這卡號好像……有點眼熟。
可究竟哪裏眼熟呢?
良久,她的目光一閃——
對了,是位數!十四位,跟黎露發來的那串英文所破譯出的數字位數相同!
一個振奮人心的結論在腦中轟然炸裂。不知怎麽了,當她在想和誰分享這個消息,她想到了季霖鬱。
她再也等不急了,放下購物框,迅速掏出手機——“現在有時間嗎?我去找你。”
“在。”
四十分鍾後,蘇兮出現在了“匠心手造”門口。
她推門,探身進去,整個兒走廊靜悄悄的,一張安德烈波切利宛轉低吟。
她抬腳往裏走,剛走出兩步突然有些後悔。
良心來講,她對季霖鬱的懷疑雖說有所減少,但並未消失殆盡。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見證著他的善意,卻始終沒有摒棄對他的懷疑。
那副置於倉庫的拐杖,那個凶案現場的背影,那瞥寓意豐盛的淡然眼神……久久地,久久地,在腦中揮之不去。
想到這兒,腳下如同拴了秤砣。欲向後退,角落裏卻傳來一聲問候:“來了?我在縫汽燈罐套。稍等。”
話到了嘴邊,又被生生咽了下去。
“汽燈罐套?”蘇兮試著轉移話題,輕手輕腳地摸到他身旁坐下,“怎麽個做法?”
她隨口一問,他卻答得認真。
他說一般汽燈罐套有兩種,甜甜圈型跟矩形。說著便舉起手中甜甜圈形狀的皮料,“比如這個,我用這個圓形刀具在圓圈中切割上部的皮革。接著在皮革邊緣壓痕。”
“然後用分隔器來調整間距,並打孔,最後用十字縫線法縫合,並連接頂部和側部。”
說到這兒,他停下來,任憑指尖風生水起。
經過十多分鍾的縫線,成品大功告成。
“你看,做好了!”
話音剛落,四周一片漆黑。
蘇兮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濃稠的黑暗將風聲凍結,少頃,季霖鬱沉沉說道:“別怕,停電了。”
接著,他輕車熟路地摸出一截蠟燭,點燃。
他將燈套上好油,接著解釋說:“我準備做盞煤油燈,你要不要……”
她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麽,立即搶著答應下來。
季霖鬱從窗台上拿來一隻洗淨的墨水瓶,填滿煤油,弄一段棉線從銅錢中央穿過去,一頭伸入瓶底,另一頭露在外麵當燈芯。
“你找我什麽事兒?”他淺聲問,卻並未停下手頭的動作。
“也沒什麽,就是剛好路過,看你在不在。”蘇兮搪塞。
季霖鬱不再追問,專注於手頭的活計。他搓棉線的時候,蘇兮探著身子欲伸手接過,卻被攔下了:“煤油會弄髒你的手。你觀摩就行了,觀摩也算參與的一種。”
蘇兮收回身子,目光漸漸從他的手指滑向他的臉——喉結、嘴唇、牙齒、鼻梁、眉眼,最終,在他的太陽穴處落定。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覺得內心跟窗外的夜一樣潮哄哄的。
火柴劃亮的一刻是不是應該發生點什麽?該我主動嗎?還是該伺機等待呢?可如若等待,他又會不會主動做些什麽嗎?
蘇兮猛地意識到,類似的揣測深深淺淺,可自己好像從未試探過他的心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所有想象漸入佳境。
“差不多了。要不……你來點火?”季霖鬱說著,猛地回過頭,差點兒撞上蘇兮的臉。
恰恰就在這一刻,全宇宙的動靜戛然而止,他沒有退後,她亦沒有退縮。他們彼此似乎都在期待著什麽,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擴散,心跳漸漸被打亂,而蘇兮心頭一軟,此時此刻,唯聞他清淺的呼吸。
臉,靠的很近。他甚至可以看到她臉上細致的絨毛,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呼吸變得灼熱,語言已然多餘。那副閃著溫柔的目光掃過季霖鬱的心尖,令他情不自禁地顫了一下。
蘇兮的眼裏蒙了水霧,臉上泛了紅潮,鼻尖滲出細小的汗珠,嘴唇微微張著,露出鮮嫩水潤的舌尖。在蠟燭昏暗光線下,她好像有了平時看不到的獨特嬌媚。
季霖鬱眯眼,感受著這個觸手可及的女孩。他眼角的一抹笑意被她敏銳地捕捉到,微微翹起的睫毛呈現優美的弧度。
蘇兮再也無法動彈,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草莽的綠海將炙熱一一掩埋。
漸漸地,他的身子愈發前傾,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直到一束寬闊的光源掃向了他們,頃刻之間,整個兒房間明亮如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