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整個兒晚上,蘇兮的思緒陷落於庫房門後的副拐杖上,睡不著,躺在**輾轉反側。

夜風呼嘯,將淺色的紗簾掀起。浮動的月光將那具忽明忽暗的背影投射紗簾之上。

是他嗎?冥冥之中,兩具輪廓泯滅的背影相互交錯——一具是凶案當晚那個從頭黑到腳並在倉皇之中撞了自己的怪人,一具是工作台旁那個身著象牙色亞麻休閑衫,眉宇之間蔚然成風的男孩。

蘇兮閉上眼。

不不不!一定是誤會!

可若真的是他呢?

即便真的是他,也許他拜訪了朋友正好路過也說不定。

可那一身掩不住的驚慌呢?

這所有的一切,到底是哪裏說不過去?

丟在現場的項鏈、親眼目睹的案發現場、憑空推遲一小時的作案時間、黎誌遠的恐嚇跟謊言、倉庫門後的拐杖……一時之間,無數問題湧入腦海,想著想著,蘇兮覺得愈發恍惚,夢境紛遝而至。

2.

一聲驚雷將她震醒。撇頭看窗外,風雷滾滾天昏欲雨,仰頭看表,七點二十分。

鬧鍾還沒響,蘇兮閉了閉眼睛想要繼續睡下去,卻發現自己再也睡不著了,於是跳下床,赤腳走進浴室。

難得清閑的一天,即便這種清閑用寥落形容可能更為恰當。

早餐吃了簡單的全麥吐司跟白水煮蛋,佐以小半碗酸奶musli,最後以一杯風味純正的意式濃縮收尾。

穿過客廳的時候,餘光掃過淩亂放置於門邊的幾摞書,那可都是她不辭高價辛苦從歐洲運回來的。

蘇兮捧著杯茶,盤腿坐在地板上。有些涼,於是拿了條用舊了的acne羊絨圍巾墊在身下。她從上至下一本本翻過,米蘭昆德拉、赫拉巴爾、薩岡、波伏娃…………

直到拿起一本《捷克語的基本語法》,她的動作慢了下來。翻開第一頁,兩個名字並排簽於紙頁右下角——susie、eva。

susie是自己,eva是黎露。

記得剛接觸捷克語的那段時間,除了“你好”、“再見”、“吃了嗎”什麽都不懂。初來乍到,學校將她安排在了布拉格城堡附近的宿舍。宿舍是套間,五間臥室外加共用的走廊、浴室、衛生間跟廚房。走廊頂頭連著一個半圓形的大露台,半夜睡不著的時候,蘇兮就從窗戶翻出去,塞著耳機跳舞,儼然一具露台上的幽魂。

直到半個月後,黎露成了她唯一的舍友。

作為留學生的她們經濟並不寬裕,可黎露還是會想方設法將生活過得充滿希望。

秋天的第一個周末,黎露一時興起要做道特色菜肴。自己削土豆的時候要蘇兮去樓下越南人開的雜貨店買一塊黃油。蘇兮來到商店,看著麵前一大冷藏櫃的黃油牆徹底傻眼。猶豫很久,最終挑了塊量多價低的。

她一路上都在為自己的小機靈手舞足蹈。到了宿舍將黃油遞給黎露,黎露狠狠愣了七八秒,然後笑得前仰後合。後來她才知道,那哪裏是什麽黃油?根本就是一塊豬油。

蘇兮不舍得將它丟掉,隨後吃了兩個周的豬油煮白菜。而這兩個周裏,黎露做飯的時候總給她留上一份……

想到這兒,眼淚又來了。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將書合上,迅速拿起下一本,似乎有意從這段傷感往事中掙脫。

沒多久,一摞書翻到了最後。壓在最底下的一隻黑皮筆記本。她將它打開,原來是工作時期的記事簿。

最後一頁是留白。往回幾頁,則記錄著各種軟件的登陸密碼。再翻,是薩岡的小說摘抄…….大概翻了十來頁,突然,一串數字躍然紙上。

這是什麽?蘇兮深深想著。是什麽重要日期嗎?看上去不像。重要賬號嗎?未免過於眼生了。

她從來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人,不由調動起腦內所有的神經。

e3657876527891?

究竟是什麽呢?e?eva?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她沿著那道光追根朔源——對了!它不就是黎露的郵箱密碼嗎?

這事兒還得追溯到剛工作那年,黎露陪客戶在阿爾卑斯山脈滑雪。當時緊急需要收取一份重要的工作文件,可處於山頂咖啡屋的她根本收不到3g信號。於是她打電話給蘇兮,告知自己的郵箱密碼,要她幫忙登陸將內容念給自己聽。

蘇兮她走向電腦,輸入黎露的賬號,很容易便登錄進去。

一時之間,原本如深潭般死寂的郵箱像是投入了一連串的石塊,突然變得躁動不安。蘇兮一封一封往下看,除了鋪天蓋地的廣告郵件,還有一些同時好友發來的新婚賀電。

不重要!這些都不重要!

一口氣翻到第七頁,她怔住了,瞳孔驟然放大,目光中寫滿驚恐。她花了整整五分鍾的時間讓自己的大腦恢複運轉,合上電腦,一把從桌角取過手機然後照那個名字摁了下去——

沈山南將手機揣回兜裏,表情凝重了三分。

他稍作猶豫,還是伸手推開會議室的門。

“我們萬邦收購三大皮料供應公司,目標是在六年之內。在宣布收購的同時,為了能夠迅速在高端手作皮具行業站穩腳跟,我們將積極接受亞太區訂單。下麵請看一下企劃書上的現財務狀況。流動資金3300萬元,流動負債……”

一席話落定,最後排傳來一陣鏗鏘有力的掌聲。大家紛紛回頭望,發現站在門口的沈山南。

“報告不錯。大力推動並購吧。”

他說完,大步流星走回辦公室, 很快,anna推門進來。她說,“沈總,沒想到您會突然回來,沒來得及給您準備午茶。”

沈山南倒不介懷,他說,“沒關係,你知道我工作時候的專注,感覺不到餓。”

沈山南鮮少吃午飯,早餐一顆白水煮蛋,晚上一份菜湯配煮蔬菜跟雞胸肉,餓了會喝加奶咖啡,隻為保持清醒的頭腦跟精力旺盛的狀態。

等anna關上門,沈山南才掏出手機回撥過去。

“你剛才說的話什麽意思?”

“……”

隨著對話的深入,他的眉頭越擰越緊。

寥寥幾句後,他的目光打手腕間那塊鸚鵡螺上一掃而過。“這樣,你現在到我公司附近的星巴克。我手頭還有點事得處理,四十分鍾以後到。”

十五分鍾後,蘇兮出現在了星巴克門口。今日難得一身休閑打扮,她穿淺色闊腿褲,搭黑色羊皮機車款皮衣,手拎一隻Celine笑臉包。畫淡妝,氣色在豆沙色唇膏的襯托下顯得沒那麽蒼白。

“你說你在黎露的郵箱裏發現了恐嚇信?”沈山南將咖啡放上桌,迫不及待地問道。

蘇兮點頭,翻開屏幕給他看。

沈山南接過電腦,速速瀏覽,神色愈發凝重。“黎露是他的親姐姐,他怎麽能這樣做?”

然而很快,他抬起頭,臉上的憤怒被一絲疑惑取代。

他思考了一下,而後微笑說道:“蘇兮,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好奇,你是怎麽登入黎露的郵箱的?”

蘇兮眉頭一緊:“山南哥,你這是在懷疑我?”

沈山南立刻搖手:“不不不,隻是你也知道,她這人向來重視隱私,連我都沒有她的密碼。”

蘇兮聳聳肩,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沈山南陷入沉默。

“會是誤會嗎?”

“我看不是。”

良久,他沉吟:“這樣猜來猜去也不是個事兒,我得去找誌遠談。”

“我能一起去嗎?”

沈山南一把拿過鑰匙,“那你準備一下,我先去開車。”

按照黎誌遠的意願,他們約在了學校南門一間烏煙瘴氣的小酒吧。

包間內,沈山南將幾頁紙往桌麵一攤,“看看。”

黎誌遠並沒有立刻伸手去拿,而是看向蘇兮:“喲,怎麽著,保險單下來了?”

“你卑鄙!”沈山南再也無法忍受那副嘴臉,咬牙切齒道。而蘇兮忍住想要抽他耳光的衝動,目光死死咬住他的臉。

“這些是不是你寫的?”他站起身,將紙張甩向桌麵。

黎誌遠輕瞥幾眼,沒否認也不解釋。

“我問你是不是你寫的?”沈山南語調一沉。

“是又如何?關你屁事!”

“跟自己的親姐姐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你還是人嗎?我勸你最好解釋清楚,不然下次來問話的可就是警察了。”

黎誌遠麵露凶光,掏出根煙來往唇間一銜:“喲,凶手反倒威脅起被害人家屬來了?”

“混賬!”沈山南不得不亮出殺手鐧,“黎誌遠你可別忘了,你現在每個月的生活費,你所花出的每一分錢可都是從我賬上走的!”

這麽一說,黎誌遠立馬軟了下來:“我不就一時衝動說了些難聽話麽,屁大點兒事兒用得著搞這麽嚴重嗎!我實話跟你們說吧。這事兒不怪我,要怪就怪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倆就離婚了。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重組家庭,還美其名曰勇敢追求幸福。我被丟給了姐姐。嗬!我姐,沒錯,她對我很好,盡職盡責,又當爸又當媽!可是這件事錯就錯在我爸媽把遺產都留給了她。我該怎麽辦呢?請問我該怎麽辦?我問她要錢她卻一毛都不願意多給,我隻好去偷去詐,有次還差點兒被校方開除!要說我混蛋,那我的混蛋也是他們三個造成的!”

“你撒謊!黎露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她每個月給你打錢,時時刻刻惦念著你的安危!她做了一個姐姐該做的所有事,甚至比這還多!”蘇兮努力克製,可聲音卻在發抖。她狠狠握拳,壓抑著內心的憤怒。

“我沒撒謊!不然我怎麽可能威脅她!她自私!跟我爸媽一樣自私!”

“所以你殺了她?”蘇兮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名狀的驚恐。

“你這個女人是瘋了嗎?”黎誌遠“啪”地將香煙往地上一摔。

“是你幹的嗎?”沈山南拍案而起。

“我他媽說了!不是我!”這一吼,四麵頓時安靜下來。黎誌遠用力甩上門板,絕塵而去。

事已至此,沈山南勸蘇兮先回去。一路上,兩人維持著史詩般嚴峻的緘默,嘈雜的公路電台裏一個外國歌手正嘰裏哇啦唱著什麽。

“山南哥,你知道遺產的事兒嗎?”

沈山南搖搖頭,將音樂聲調小:“我們很少聊到錢。確切來講,我們根本就是很少聊天。雖然要結婚了,可黎露跟我像是身處兩個世界。”

他頓了頓,接著補充道:“可能是性格使然,我們很難有共同語言。”

“既然如此,那為什麽要結婚?”蘇兮轉身,看向他的側臉。

沈山南仰天一歎:“因為……大概都覺得是時候給自己找個伴兒了吧,有沒有共同語言似乎也沒那麽重要。”

途經一個路口,紅燈起,沈山南踩下急刹車。

“結婚就是一時衝動下的結果,不然你說呢?”沈山南的眉間劃過一絲傷感,可很快又恢複了以往的欣欣向榮。

一抹苦笑爬上蘇兮的嘴角。良久,她抬手一指:“山南哥,綠燈了。”

3.

早就過了下班的時間,可季霖鬱好像並未打算收攤。他繃著臉,眉心高高聳起——

“江妙菱,這塊意大利植鞣你用的是什麽斬?我有沒有說過以你現在的水平應該用菱斬而不是歐斬?”

“…….”

“還有這件,在六菱斬斬距的選擇上,我有沒有說過表帶用2.7mm的,大型包具用3.85mm,而錢包用3.38mm?”

“說過。”江妙菱不敢辯駁,濃密的睫毛因心虛微微顫抖著。

“重做!“季霖鬱回頭,正正逮住在一旁側目的繆誠,“你監督,完成再走。如果出現任何差錯你負全責!”

待季霖鬱消失於走廊盡頭,繆誠戳了戳江妙菱的手臂:“哎妙菱,你覺不覺得這兩天老板怪怪的?”

“怪?什麽怪!這是男子漢氣概!”

“你說得怪好聽。我倒是覺得他教訓你的次數比之前多了,氣勢也比之前猛了。”

“這是重視!說明我是可塑之才!怎麽,有點小嫉妒了?”蘇兮揚了揚眉毛。

繆誠撇撇嘴:“我可不這麽認為。哎對了,你聽說咱們終止跟蘇兮姐合作的事了嗎?”

江妙菱臉色一拉,嚴肅起來了。“不知道啊,什麽時候的事兒?”

“你沒發現蘇兮姐有陣子沒來店裏了嗎?怎麽小妙菱,消息不靈通了?”

“到底出了什麽事兒?”

就在這時候,那道冰冷的聲線再次響起——“江妙菱你過來一下。這些蘋果又是怎麽回事兒?”

蘋果?妙菱怔了怔,剛要張嘴說不知道,繆誠搶著說道:“哦,老板,那是我早上買的!趕上對麵超市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