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兩相難

皇城邊上,暮靄沉沉,零散的晚霞掙紮著要留下最後的餘暉。白錦玉跳下車,不出意料地看到白琅,身後跟著一伍的禁軍士兵,冷冷站在八寶車的正前方,冷冷地看向他。

白錦玉唇角一挑:“妾生子得意個什麽勁!”聲音不輕不重,恰好讓在場所有人聽見。

白琅的怒火頓時被點燃,奔上前抬手就想給白錦玉一個教訓。正在下車趙內侍見狀,喝了一聲:“白副統領,你這是要滅口嗎?”

“我……”

趙內侍笑嗬嗬地說:“有什麽敘舊的話,過會子再說。現在皇上和太後,要向白捕頭問話。”聲色低柔婉轉,熨帖得很。

白琅盯著白錦玉,臉色陰沉得堪比烏雲。白錦玉也不多說,徑直抬手,一掌劈到白琅胸口。白琅眼中的怒色更甚,卻在薑內侍冰涼的目光裏,暗地緊握了拳。

豈料,白錦玉根本沒有離開,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正麵、反麵,慢慢地看。方才張揚跋扈的神情被夜風吹個幹淨,天地間隻剩下他,在靜靜地“欣賞”自己的手。

“白捕頭?白捕頭?”饒是再好的脾氣,趙內侍的催促聲也帶上了不耐煩,“可不能讓皇上和太後久等。”

白錦玉放下手,背在身後,望向燈火通明的大殿,和大殿上緩緩行走的烏雲。雷聲緩緩滾過心頭,連綿起伏的福寧殿像一隻沉默的怪獸,窗如凶眼門如利齒,虎視眈眈地,伺機要一口吞下他。白錦玉輕舒了口氣,說:“好,有勞公公帶路。”

李太後依稀還記得白錦玉,偏頭問:“皇兒,哀家恍惚記得,你幼時有個玩伴也叫白錦玉?莫非是他?”

皇帝欠身:“正是。白錦玉為人機敏,入刑部兩年來,他抓住的飛賊強盜無數,刑部去年給他定了優等。去歲十一月臨川縣劫案,便是他破的。”

“有如此能臣,是皇帝之福了。”太後含笑道,“不過,依哀家看,今日之事讓白錦玉查訪,有些過了。那些亂臣賊子都敢傷到皇帝頭上,株連九族便是,何須查那麽多?”

白錦玉完美地扮演了泥菩薩,悶著頭不聲不吭,對趙內侍拋來的媚眼,一點反應也沒有。倒是皇帝說:“母後,還是先聽聽白捕頭怎麽說。若查明事實,我《大蜀律》自會秉公決斷。”

李太後眼中的光芒飛逝而過,燭光下,笑容似乎有些搖曳:“隻是……”

“母後,先皇以法立國,曾言案無大小,皆須明察是非,後依律決斷。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今日這五個綁匪,怎敢上西山寺劫持人質?這內情,不知白捕頭查出了多少?”

好戲來了。

白錦玉磕頭,抬起頭時,聲音清朗悅耳,穿透珠簾:“啟稟皇上、太後,西山寺裏還有一幹人等,無辜牽連進了此案。若真相大白,還望放了他們。

“這個自是。你先說,誰是主謀。”皇帝淡淡地說。

白錦玉微微挺直了身體,一字一頓道:“臣以為,真正的主謀者是不在其位的人。”

皇帝微皺眉:“說清楚些。”穿上龍袍的他,與白天著青衫的模樣大相徑庭,七分威嚴,三分冷冽。縱然燭光明暖,眼神卻如皚皚雪山。

“今日之事,在西山寺裏出現過的所有人,隻有一人不在其位。臣以為,他就是主謀。”隻有白錦玉知道,自己的聲音帶著微顫。

他在賭,賭某人的犧牲。

太後有些不耐煩:“什麽意思?”

“不在其位,便是此刻,此人不在應該在的位置上。”

皇帝似乎明白些什麽,示意薑內侍附耳過來,說了幾句。薑內侍立即退出大殿,還貼心地命人關上殿門。

刺骨的寒風沒有了,取而代之是額角邊滑落的涔涔冷汗。許久,白錦玉又道。

“臣已查明,五個劫匪中,鍾阿四看似是主謀,其人膽怯懦弱,雖然眾人都看見他拿著刀挾持皇帝,但是最開始,他挾持的是那位少女。之後,才被張大拉到皇上身邊,‘充當’主謀。”

李太後問:“張大是誰?”

“回太後的話,鍾阿四、賈貴、賀老八、陳七、張大,五人在西山寺劫持了皇上。他們五人都不承認事先知道皇上會出現在西山寺。所以,臣懷疑是有人刻意安排他們來的。”

“是誰?”

白錦玉道:“禁軍統領,龔湛。”

李太後霍然站起:“不可能!”

皇帝忙上前扶起太後:“母後稍安,聽白錦玉怎麽說。”

李太後眉目間是滿滿的怒意:“龔湛受過你舅舅的恩,為人忠心耿耿,還曾救過你父皇的命。多年來任禁軍統領無意差池,他怎麽可能要害你?”

皇帝轉身喝問:“白錦玉你給我說清楚了。”

不知為何,這個聲音聽在白錦玉耳裏,十分的綿軟無力。白錦玉的頭埋得更低:“臣見龔統領護送燕王進寺廟時,便有些懷疑。禁軍統領不應與皇親國戚走得太近,但臣不得不考慮所有的可能性。相信皇上,定有公論。”

大殿裏一陣窒息。執燈宮女與內監垂著頭,不聞呼吸,不聞心跳,仿佛是木頭雕成。有一種安靜,能將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全數封閉,白錦玉已經察覺不出自己的脈搏,此時此刻,他不過是等死的廢人。

怪異的一聲吱呀,驚起波瀾無數。薑內侍的腳步聲匆匆,破開如冰的空氣,跪在皇帝麵前:“皇上,龔湛……失蹤了。”

皇帝神色變幻莫測,李太後聲音裏的驚詫分不清真假虛實:“他……是他……”

“啟稟太後,臣懷疑,陳七與張大皆是化名,他們比鍾阿四等三人鎮定,武功功底極好。臣試探過,他們的外家功夫路數,與白副統領相似,也就是禁軍每日操練的功夫。”白錦玉道。

李太後定定地看著白錦玉,低聲喝問:“是麽?”嗡嗡鳴鳴的,大殿裏全是這兩字在回**。

白錦玉口中的“不是”,幾乎要吐了出來。他緊咬牙關,一張臉平和,顯不出任何表情。李太後目光愈發銳利,突然一拍扶手:“給哀家說實話!還有燕王!他是怎麽回事?”

“臣句句是實話。”白錦玉說完,當即磕頭伏倒,一言不發。太後與皇帝各在大殿之上,影子頎長,立在禦座的兩旁。燭火搖曳,兩人的影子被不知哪裏來的風牽扯著,微微亂晃,卻總不會相交。

半晌,李太後冷笑:“看來,是哀家老了。”

皇帝沒有說話。又聽李太後道:“燕王再怎麽都是皇兒的兄長,可別太過分,讓天下人笑話。”

“孩兒省得。”皇帝回道,輕輕點頭,孝順之意十成十的足。

“走,回宮,哀家乏了。”良久之後,李太後冷道,趙內侍忙揚起公鴨嗓子,宮女內監在大殿前列隊成行,請太後上步輦。

白錦玉一動未動,伏地之勢近乎完美。李太後在經過他身邊時,忽地停下了步子,深深地審視起穿白衣的青年。重壓下,白錦玉聽見自己的呼吸,綿長又平靜,絲毫不亂。

“你,很好。”許久,李太後才丟下了這句話,如同施舍一條狗,但言語中的咬牙切齒,不言而喻。聽著眾內監宮女離去,白錦玉忽地一翻身,躺在大殿上,深深喘氣,一下,兩下,生怕下一刻,再也呼吸不到世間汙濁的空氣。

頭頂上的藻井,回旋繁複,黑洞洞的又看不清。白錦玉閉上眼休息片刻,剛爬起身,薑內侍平板無波的聲音傳入耳裏:“白捕頭,皇上命灑家送你回去。”

白錦玉擺手,複又坐回大殿上,半晌不語。紅線毯厚實柔軟,仿佛能帶來少許的溫暖和慰藉。大殿裏,隻剩了他二人,一坐一立。薑內侍耐心也好,就這麽站著,一言不發。

“他們是來劫持人質的,鍾阿四以為劫持了人質就能放了鍾老二。他不知道,他是被利用了。”白錦玉突然開口,聲音被黑暗吞沒,不知道他是說給誰聽。

“張大和陳七才是主謀。陳七找上賀老八,鼓動鍾阿四到西山寺劫持香客,威脅刑部。但是,既然要劫持人質,最應當選擇人多的集市,甚至離刑部近些,這樣才能在最短時間內迫使刑部放人,一放人立即逃跑。可是,他們一隻是帶了刀,二沒準備逃亡的車馬。整個行動,亂七八糟的,一點規律都沒有。”

“鍾阿四劫持的是那位小娘子。他膽子小,當然隻敢抓比他更弱小的。是張大哄了他過去,讓他把到架在皇上脖子邊。在不明內情的人看來,他就是主謀劫匪。”

薑內侍站在他身邊,頭垂著,眼閉著,五感俱無,不看不聽不聞不說。

“燕王是得了消息趕來的。皇上的嶽父不會幹出殺女婿的事,皇上的舅舅不一定了。不管燕王是得了誰的命令,不管當時他做了什麽,隻要他一出王府,他已經輸了。”

“張大一直站在皇上身邊,一是保護,二是怕鍾阿四出意外。禁軍不可能不認識皇上,那他難道不知道自己這麽幹是株連九族的?所以,他一定奉了誰的命令,看似劫持,實則保護。”

白錦玉緩緩站起身,站在薑內侍麵前,輕聲問:“他奉了誰的命令呢?”

薑內侍的呼吸聲平緩,聽不出起伏。他閉上眼,封住口,糊了耳,半晌突然笑了起來:“回去吧,回去好好休息。”

白錦玉轉身,跨出大殿。此時,天空已然黑暗,團團濃濃的烏雲與夜色融為一體。想起今日見到的人,想起重傷的李桓之,白錦玉輕聲說:“他隻是需要借口。事件真相如何,沒人關心。”

一聲驚雷,轟然響在天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