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五條人命
雨仍在沙沙地下,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
夜幕打開,又重新合攏,路麵很快就恢複了寧靜。一具女屍側臥在馬路邊,鮮紅的血從屍體下方汩汩地流出來,被雨水衝刷到路基下麵,然後消失不見。
一輛深灰色本田思域向案發地點駛去。
“媽了個巴子,又是車禍!”王三牛坐在副駕駛座,勉強伸開雙臂,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嘴巴張開,半天才合攏。“真搞不懂這幫孫子,難不成都閉著眼睛開車的?半夜都不消停,還有沒有公德心,讓不讓人睡覺?”冬天的被窩讓人無限留戀,半夜被叫起來確實很不爽,難怪王三牛會惱火。
江楓扶著方向盤笑道:“你小子有沒有良心,還想著睡覺,現場可能有人一睡不起了。”他笑起來嘴角略歪,眼睛依然緊盯前方。
江楓是東風市南湖公安分局刑警。王三牛是他的跟班小弟,入警不到半年,十足的菜鳥。案發當晚,正好是江楓這組值班,接到電話便立即趕往現場。
十多分鍾後,就看到前方出現亮光。
幾輛警車停在馬路邊,車頂上的警燈閃爍,穿透濃重的夜幕,格外醒目。似乎在提醒過往的司機,這裏剛剛發生過非同尋常的一幕。
接到事故報警後,交警首先到達現場,確認是死亡事故之後,再通知技術員和刑警到場。中心現場已經封鎖,隻留下一條車道,供來往的車輛通行。兩名穿著反光背心的交警站在馬路中心線上,指揮來往的車輛小心繞行。
一輛藍白相間的江鈴全順停在現場,車身上寫著“現場勘察”四個大字。發動機並未熄火,車頂上的三盞探照燈同時打開,仿佛多了三個人造小太陽,把周圍幾十米照得亮如白晝。
幾名刑事技術員正在開展工作,測量、拍照、提取痕跡物證。大雨讓原本簡單的工作變得艱難許多。
江楓靠邊停車,習慣性地看了一眼車上的電子鍾,時間剛過零點。車門打開,寒風迎麵襲來,像刀子刺進骨頭。王三牛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頓時睡意全消。
二人各撐了一把黑傘,豎起衣領,微弓著身子,並肩向人群走去。
“江楓,我就知道,輪到你值班肯定要出事。”穿著雨衣的唐法醫解下口罩,笑著同江楓打招呼。唐法醫鼻梁上架著近視眼鏡,透出一股學究氣。快五十歲的人,個頭不高,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年輕。
“這可不能怪我。”江楓笑道,“早知道會發案,今晚我就睡在馬路上了。”為什麽在這種悲劇的場合中,老是開這些不合時宜的玩笑?江楓也曾覺得奇怪,也許是在潛意識中需要緩解焦慮情緒吧。
後來聽心理專家解釋,他就釋然了。有人做過統計,一個警察在任職的頭三年看到的人生悲劇,比普通人一輩子看到的還要多得多。普通人在四十歲之前,極少有機會見到屍體,而警察早已司空見慣。
如果一個警察看見屍體就悲痛欲絕,道德上也許是正確的,職業水準卻值得懷疑。
“什麽情況?”江楓把目光移向肇事車輛。
“兩車迎麵相撞,一死一傷。”唐法醫瘦削的臉上波瀾不驚。
江楓環視四周,滿地狼藉。一輛紅色本田飛度趴在路邊,車頭的前半部分幾乎沒有了,靠駕駛室這邊的車門已脫落,左前輪不知去向,玻璃碎片和各種零配件散落一地。黏稠的機油在地上緩慢地蜿蜒前行,像一條條黑色的怪蛇。
在飛度前方十多米遠的地方,一輛銀色大眾寶來橫在馬路中央,車頭撞得稀爛,引擎蓋高高卷起。
江楓向路邊的屍體走去。離飛度車三四米遠的地方,地上躺著一具女屍,呈側臥姿勢,兩手伸直,腿部彎曲,就像一個熟睡的嬰兒。女屍頭部血肉模糊,散亂的頭發被雨水打濕,緊貼在臉上,看不清容貌,屍體周圍的雨水已被染成紅色。
江楓推測,可能是在兩車相撞的瞬間,巨大的衝擊力把她從駕駛室裏甩了出來,當場死亡。
除了戰場,最慘烈的就是交通事故現場,眼前的景象並未讓江楓感到驚訝。從兩輛車的損傷程度來看,死者應該是飛度車上的司機。寶來的車頭雖然被撞壞,駕駛室並未發生嚴重變形,看樣子司機不至於喪命。
“寶來司機呢?”江楓轉身問身邊的唐法醫。
“也是個女的,命大,隻受了點輕傷,已被交警的弟兄控製起來,送到武警醫院包紮去了。”唐法醫說。
江楓心裏有底了。像這種交通肇事案,事實清楚,因果關係明顯,隻要肇事司機沒有逃逸,按部就班照法律程序辦就行了。但是無論多麽簡單的案件,一定要到現場看看,這是他多年辦案形成的習慣,不到現場走走,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事故地點位於迎賓大道海安化工廠門口路段。
江楓對此地並不陌生,在這不到二百米的路段,被稱為東風市的百慕大三角。“Z”字型彎道,連續兩個小角度急轉彎,已經極為凶險,再加上一個陡坡,簡直就是鬼門關。尤其是在下雨天的晚上,視線不良,極易引發交通事故。
交警部門向市政府打過好幾次報告,請求把彎道拉直,陡坡削平。政府答應了撥款,組織各相關部門開過幾次協調會,也派人到實地考察過,但是征地問題遲遲無法解決,隻好拖著。
馬路邊上立著一塊反光警示牌:“危險路段,請小心駕駛。此處已發生三起車禍,累計死亡四人!”
第五條人命,這塊牌子又要改了,江楓看著警示牌,心中默念。
大雨滂沱,在探照燈照射下,雨線像牛繩一樣粗。
唐法醫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抬頭看了看天,把一個年輕警察叫到身邊,“運屍車怎麽還沒到?得趕緊把屍體運走,現場條件太惡劣了,等會兒雨下大了更麻煩。”
“已經在路上,估計快到了。”
“估計,估計是多久?”唐法醫瞪著眼睛說,“打電話,再催!”這種鬼天氣,凍得人都沒辦法心平氣和地說話。
年輕警察不敢再爭辯,拿出手機,再次拔打電話。
十多分鍾後,殯儀館的運屍車到了,在交警引導下,開到屍體旁邊。車門打開,下來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子,骨瘦如柴,臉上黑如鍋底。唐法醫背後叫他“黑無常”。
黑無常背手站立,瞟了一眼地上的屍體,“車錢誰付?先說了好再動手,別到時候又扯皮。”
“先記分局的賬,死者家屬沒到。”唐法醫賠著笑臉說。
“你們公安局就是個老賴,上半年的賬還沒跟我結清。”
“放心,我們那麽大的單位,少不了你一分錢。”
“那也不能老拖著啊,現在農民工的工資都不準拖欠了。”黑無常翻著白眼說。
“行,明天一上班我就去找局長反映,抓緊落實。” 唐法醫早已習慣了黑無常的傲慢無禮,跟這種人談什麽理想道德、社會責任屁用都沒有,供求關係決定社會地位,誰叫人家是壟斷行業。
“告訴你們局長,下次再拖欠運費就別叫我了。”黑無常拿出鑰匙,很不情願地打開車廂後門,唐法醫指揮兩個年輕警察把屍體抬上了車廂。
唐法醫上了自己的警車,跟著運屍車往殯儀館方向開去,法醫解剖室設在殯儀館內,他要對屍體做進一步檢驗。
“王三牛,上車。”江楓向停在路邊的思域走去。交警和技術科的同事會清理現場,他必須盡快趕去醫院,找到肇事司機做訊問筆錄。
王三牛聽到江楓喊他,急忙跑過去,突然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啃屎,爬起來才發現是踩到一塊磚頭。王三牛鑽進車裏,罵道:“媽了個巴子,這鬼地方真他娘的邪門,用腳走路都會出事故。”剛才那一跤摔得不輕,把手掌都擦破了。
江楓抽出兩張紙巾給他擦手,“誰叫你走路不長眼睛,拉屎不出還賴茅坑。”
“老大,哪天跟領導提提,像這樣屁大點的案子,以後就別讓咱們上了。”
“怎麽,嫌案子小,配不上你?”
“這種案子老簡單了,直接給交警辦不就得了,讓我們刑警上,簡直是大炮打蒼蠅。”王三牛大言不慚。
“看不出來啊,王三牛,你小子身上毛都沒長全,才破了幾個案子,就敢背著手撒尿了。”江楓揶揄道,“你以為你是誰,大偵探福爾摩斯啊?”
王三牛剛來不到半年,不了解內情。南湖區的交通肇事案,原來都是由交警部門負責偵辦,但是近兩三年,接連發生好幾起逃逸案,均未破案。
抓不到肇事司機,死者家屬就反複上訪,弄得局領導壓力很大。後來局裏研究決定,今後凡是發生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全部交由刑警大隊主辦,交警協助。
江楓係上安全帶,腳尖輕點油門,汽車發出一聲低吼,向武警醫院疾駛而去。
“今天是聖誕節,打算跟誰過?”王三牛擦幹淨手,換了個輕鬆的話題。
“還能有誰,陪我老媽唄。”
“我覺得那個女記者對你有點意思,可以約一下。”王三牛嘻嘻笑道。
“哪個女記者?”江楓問。
“還有哪個,東風都市報的林記者。”
“林小硯?”江楓扭頭看他一眼,“開什麽玩笑,她不找我麻煩就謝天謝地了。”
“誰跟你開玩笑。”
“那你是怎麽看出來的?”江楓忽然覺得有點意思。
“眼神。”王三牛認真地說。
“眼神?”
“我注意過好幾次了,她看你的眼神,跟看別人不一樣。”
“我怎麽沒看出來?”
“這方麵我能當你的師傅,相信我。”王三牛信心滿滿。
汽車開進武警醫院大門,二人下車,直奔外科急診室。兩名穿警服的交警把守在門口,江楓問:“人在哪?”其中一個交警認識江楓,伸手朝裏麵指了指,“在裏麵,剛包紮完傷口。”
江楓推開玻璃門,目光在室內搜索。一名紮著馬尾辮的年輕女子,低頭坐在藍色塑料椅子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那名女子聽見開門聲,同時抬頭向門口張望。
四目相對,江楓不禁目瞪口呆,一顆心仿佛就要跳出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