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第三勢力

凝重的月色,透過琉璃窗,在一棟嶄新的洋樓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斜影。鐵柵欄前,寂靜無聲的道路上,忽然多出一聲喘息,緊而便是鐵門拉開的聲音。

原來這門從未鎖上。

來人身形矯健,僅三兩步便繞過庭院隱入後園之中,那裏藏有一扇後門,直通二樓書房。

整棟洋房絕了聲息,如一潭死水般毫無人跡。那人直奔二樓,打開書房門的一刹那,卻見一個身影正站在門後。

他略顯佝僂得彎著腰,右手拄著拐杖,直愣愣地盯著前方。因背對光,那人看不出出他的神色,隻從這漠然清冷的房間中,覺察到一絲冷漠與怒意。

“你來了!”佝僂著的人向前走了兩步,拐杖蹬在木製地板上發出的聲響,猶如喪鍾敲擊在那人的心尖上,竟引得他犯怵。但多年行走於生死邊緣的經驗,令他能夠在任何環境之下都處變不驚。

“嗯!”他沉穩得應了一句,並未透漏出任何情緒。與此同時,他也向老人走去,月光恰好打在他的側身,映襯出他挺拔的身姿,五官輪廓棱角分明。

但這張熟悉的臉,卻出現在不適宜的場合之中。

如若楚歌與雲曦等人在場,隻怕也會驚訝於他的出現。因為此人,正是本應在景鎮調查的法租界警探——何深。

“小何,派去接應你的人,為何遲遲沒有給我消息?”老者雖身形滄桑,聲音卻渾厚有力。

何深皺了皺眉,疑惑道:“算日程,他應比我先到。”

兩人視線交於一處,同時明白其中出了何差錯。

但與何深嚴峻的神情甚為不同的老者,卻十分鎮定,他思慮片刻之後,冷靜道:“想必是與你接頭之後被詹姆斯的人抓住了!”

“那他……”

“你大可放心,他的嘴很嚴,他們問不出什麽,隻是終究還是被人察覺到我們的存在。看來,本想靜坐一旁,看黃家與詹姆斯等人鷸蚌相爭,你我漁翁得利一事,幾乎不可能了!”

何深抬眼看向老人,心中有些煩雜,“對方既已察覺,我們是否要早作準備?”

老人卻自信滿滿得笑道:“不必,我了解詹姆斯•華特,此人狂妄尊大,自詡已一己之力逼迫黃家至此,想來也震懾了整個華夏商會。他料定會有人從中作梗以此牟利,但他不會分心顧及,因為他有更為重要的事情!”

“哦?”何深困惑不解。

“你或許已知道此人的來曆。”

何深能做到如今位置,自然憑靠能力,所謂知己知彼方可迎戰,他必定會調查詹姆斯一番。

詹姆斯•華特,原本自英國皇室貴族,祖上本是骨瓷的創始人之一,後來家族沒落,便流落至英吉利商會當一名普通的學徒,兩年後,升任新任英吉利商會副會長行動秘書,三年後,成功當選英吉利商會代表。

寥寥不過百字,卻極力簡化詹姆斯在商會鬥爭之所扮演的絕色,但明眼之人又怎會忽視,能在爾虞我詐、四麵楚歌的環境之下,一個全無靠山的沒落貴族之後,竟能隻身一人在黑暗中熬出頭。

便是許景明談及,也不免流露傾佩之色,“不過,此人倒也有些本事,能從一無所有拚得如今的地位實屬不易。這其中,隻怕楚歌所起的份量也不低!但他終究隻是個沒落貴族,無家族倚靠支撐,他自知僅憑他一人之力,無法對抗那些視他如眼中釘的其他家族。所以他既已得到圖譜,便會馬不停蹄得按照圖譜燒製出一批祭紅釉,如若成功,他便可以此為根基。徹底在英吉利商會站穩腳跟!”

何深並不訝於許景明對詹姆斯的了解之詳細,以他算無遺策的性格和能力,自會將敵人底細調查得一清二楚。

“那我們必須在他站穩腳跟之前除掉他,可圖譜如今已落入他手……”

“放心!”老人反而安慰得拍了拍何深的肩膀,沉穩道,“這一切尚在計劃之中,我們隻消耐心等待,圖譜最終會落到我們手裏!”

老人溝壑縱橫的臉頰在月色之中顯得更加蒼老,但那雙如蒼鷹般疾銳的眸子,仿佛能撕裂眾多表象,看似平常的慈祥的笑容,竟能引得人一陣心寒。

“有問題便問,吞吞吐吐並非你的性格!”

老者一眼便看穿何深欲言又止的模樣,“你莫不是想問我,為何不幫黃家,反而要搶祭紅釉圖譜是嗎?”

許景明忽然苦笑一聲,眼神之中抽離之之前的淩厲,反而多了一些溫和,老人娓娓道:“小何,你可知道‘泰安’與‘嘉盛’的淵源?”

何深雖是許景明堂侄,但於瓷器行業相知甚少,對於這些企業文化也無甚興趣,故對於兩個公司的淵源不甚詳細,隻大致了解“泰安”與“嘉盛”乃是一對兄弟公司!而黃家和許家亦是世交,故兩家關係向來密。

許景明轉眼望向這靜穆之夜,偶有涼風吹徐,僅煽動其衣角,他的雙眼似睜非睜,何深隻從他眼角餘光中,瞥見一絲難以掩飾的踟躇。許景明著力咽喉,隻見鬆弛的皮紋摧枯拉朽般在喉結處上下撕扯,他輕歎道:“三十年了,‘泰安’與‘嘉盛’在這風雨之中磨礪近一甲子。”老人的記憶被牽扯至很遠,“你可知道,在那時,但凡懂瓷愛瓷之人,皆知在這上海灘瓷器行業,威名四方的瓷器行首當屬兩大企業,上海泰安瓷業和上海嘉盛瓷業。那時適逢商界變法,無論是技術改革,亦或是款式創新,皆領先全國,一時風頭無出其右。我自可說,這兩大企業將中國瓷器代入新的高峰。”

談及這段輝煌歲月,老者眼角皺紋已盡然舒展,眸中笑意綻開,何其自豪。然而,這笑容在臉上卻僅停留不過數秒,好似被這夜風攪擾,忽然凝固在臉上。

“然而……”他的聲音轉瞬低沉,“風光之後必定是無盡險阻,我曾下定決心承繼先父遺願,讓‘嘉盛’瓷器榮耀世界,也篤定這條路艱險無比。但是,我終究還是敗了!無論是招賢納士,還是管理公司,我終究還是不如耀國,我眼見曾經與‘嘉盛’齊頭並進的‘泰安’,在他的管理之下,與日俱進,而‘嘉盛’卻已無後進之力,甚至隱隱有頹敗之勢。我便悲不自勝,心如刀絞。”

“但‘嘉盛’依舊是商會砥柱之一,而您也依然是商會的副會長,這些足見您的能力並不比黃董事長差多少!”

何深之言雖是寬慰,但在許景明聽來,卻更像一種諷刺,一種低至塵埃裏無可奈何的慰藉。

“嗬嗬,”他自嘲道,“商會砥柱?這些年‘嘉盛’的業績你大致也看在眼裏,不管是‘玉瑤榜’還是‘瓷聯會’,嘉盛這些年已拿不出像樣的成績,便是後來居上的景晟,也隱有超越我們的勢頭。如今的‘嘉盛’如同我這副會長一般,便是空有虛名而已。而在任何人眼中,首屈一指的仍是‘泰安’,位列商會之首的也仍是他黃耀國,而我,也隻不過是他顧及多年情誼留在身邊的陪襯罷了!”

“那許叔為何不向黃董事長討教?”

許景明似乎被他過於天真的想法逗樂,嗔笑道:“你未踏足商界,自不知其中人心算計,遠比你破案緝凶要複雜得多。縱使我向他請教,但家族利益在前,他又怎肯傾囊相授?更何況……我也曾……也曾向他暗示過幾次,希望他能借祭紅釉助我渡過難關,但他卻毅然決然地回絕。”

“為何?”何深亦不明白,黃家究竟守著祭紅釉什麽秘密。

“隻因黃家祖上因祭紅釉引出的一段秘辛,那段曆史我不甚詳悉,隻知因當年之事,致使黃家險些遭遇滅頂之災。自此之後,祭紅釉便從皇家貢品行列撤除。黃家也逐漸淡出世人之眼。世人皆以為祭紅釉難再現世是因燒製之法失傳,實則是黃家祖訓禁止祭紅釉圖譜現世。

我不知耀國為何要守著這早已過了幾百年的祖訓至今,我曾勸告他多次,拿出圖譜,也好過外人惦記,倘若他早一日拿出祭紅釉圖譜,我們共同商議,便可早一日攻破其燒製之法,使祭紅釉得以量產,如此也輪不到他‘冰心玉露骨瓷杯’占據這魁首之位!隻可惜,他終是過於固執,聽不得我的建議,一味想著如何藏起這圖譜。但該惦記之人,依舊會惦記上它,事到如今被逼無奈之下,祭紅釉終於還是現世了!

但經此一事,我亦知道,這世間之物,隻能由自己拚盡全力奪取,無論隻求靠他人施舍如過去的我,還是隻知掩藏躲避如過去的他一般,最後都隻會一敗塗地!人心算計謀劃從不會因一人退縮而結束,矛盾對立從始至終都一直存在著,鬥爭亦如此!他黃耀國既已倒下,那便該由我‘嘉盛’重新撐起這一片天!”

何深目視老人的雙眸,在夜幕之下,竟隱隱淚光閃爍。此時,本該同樣心懷激揚的何深,不知為何,神色愈顯哀寞。

書房內兩人神思同時鬱結於一人身上,而此人卻被關在牢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