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玉瑤榜

每屆“瓷聯會”舉辦皆有一核心主題,本次主題便是“Technological innovation,Prosperous life!”,譯為“技術創新,生息繁榮!”。

鮮紅的橫幅以各國語言彰顯本次博覽會之主題,招展四處,正迎風貼揚,映襯著落日餘暉,迎接著夜幕降臨。而世界各國代表商會參與聯會,除了展覽自家生產的瓷器之外,還有一個目的,便是在這場夜晚的瓷器盛宴之中與各大家之間一較高下,為自家瓷器博得一世之名。

迎風旗幟插滿百米開外,匯與三街繁榮之口,納眾目喧囂於一處,一寬綽有餘璀璨奪目的展台於半日便拔地而起,圍於三座秀麗噴泉之中,背麵搭就的展板,嵌入數十顆霓虹豔燈,隻待評比開始,便一同亮起,與這素潔高雅的月色爭相鬥妍。支撐展台之四柱,皆是金光閃爍,輝煌富麗,上有雕龍刻鳳,內設金燈。展布乃金絲銀線取以蘇繡之工,一針一線手繡而成,半絲半縷都是珍品。展台之下設宴擺下之座椅,毅然是名貴木材統一打造而成,皆是匠人手工,每一把都是獨一無二。

如此盛大空前之宴,如何少的了觀賞之人,除去名政商賈教育大界之名流,早已有數不盡的平頭百姓攀於四處街坊,探頭相望,甚至有年輕者,身手敏捷之人,直接爬上屋頂,由上而下俯瞰這盛況,倒也不輸邀座之人。

此時此刻,心急之人已經入座,場內早已是喧嘩斐然。

屋頂上的熱議也是不凡,恍若蜂鳴亦如菜市場,你嚼我評,各有紛呈。

“聽說了沒有,今年的‘玉瑤榜’又要推陳出新了!”

一身著灰色粗衣長衫之人,振振有詞道。

“玉瑤榜”乃是由多位對瓷器頗有研究的世界各地專家學者組成的審評團,對每一屆展出瓷器進行綜合評定之後,排成的榜單。

“玉”取自瓷器形胎潔白如玉,“瑤”寓意美好光潔,純淨如初,恰如瓷器之性。正如史書《陶記》記載:“薄如紙、白如玉、明如鏡、聲如磬。”故此,以“玉瑤”為名,頗受各界認可。

“此話可當真?”身旁一小哥有些不信,“這連年幾屆‘瓷聯會’的比鬥,都是‘泰安’瓷器拔的頭籌,這‘玉瑤榜’上,前十名‘泰安’便占了六席,前三甲皆是泰安所出,如今就算有再大的變動,也隻怕威脅不了泰安的地位。”

“就是,”另一魁梧壯漢聲援道,“這‘玉瑤榜’前三甲:霽藍白龍柳葉瓶、玲瓏七竅玉心碗、花瀟月下四季青花瓷罐,哪一件單單拎出來,不是震懾全場?那些個洋鬼子,如何能夠比得過咱們老祖宗傳承了幾千年的東西。”

這魁梧壯漢雖是體夫,但對於瓷器的了解卻是甚為詳盡,此言一出,更是引得多人拍手稱快。

但長衫男子麵對對方聲勢卻不怵,“這前三甲確有實力,但也別忽視了這第四名與第五名乃是德國盧臣泰的‘光之釉’與英國皇家道爾頓的‘爵士’。這些年,他們的實力亦是不容小覷,否則,最後吃虧的終將是我們!”

誠然,這幾年國外瓷器款式之新,品質之優,確是日漸威脅中國傳統瓷器的發展,且論這德國盧臣泰,1879年由Philipp Rosenthal於德國創立,短短不過二十年時間,便將實用性與藝術學創新性融合入白瓷,致使Rosenthal品牌蜚聲國際。而這幾年中西文化衝突融合,幾家傳統燒製公司竟也開始爭相模仿歐洲文化,最後淪落到不倫不類的地步,作為中國瓷器產業的龍頭企業,“泰安”確有其輝煌和地位,但這幾年新品優質的瓷器出處甚少,難免有些不如人意,有人開始擔憂,有其道理可循。

不過,眾口紛紜至此,當事之人卻有些當局者迷。

黃宗鈺、雲曦與雲磬三人跟於黃耀國身後一同入席,坐於前兩排,作為“泰安”瓷業的代表,這四人的身份倒是足夠重視。

但雲曦卻有些心不在焉,她一改往日肅靜冷淡的性子,竟四處張望了許久,這奇怪舉動已經引起了雲磬的注意,她連忙問道:“姐,你到底在找什麽?這裏大多數人你不是都認識嗎?”

雲曦卻並未搭理她,繼續向後看去,最終還是未能在入口處看到某人的影子。

她朝黃宗鈺看去,對方顯然將目光聚集在展台之上,主持人曼妙的身材令他垂涎,根本沒有注意到雲磬鄙夷的眼神近乎戳上了他的心尖。

“總經理,我想請問一下,楚公子今天是否會出席?”

黃宗鈺沒有功夫搭理她,直接擺擺手道:“我表哥正忙著解剖屍體呐,沒有時間過來。”

這話被雲磬聽了去,轉而便明白自家姐姐心心念念之人,果然還是楚歌。

“姐,不是我說你,這也不是一日未見,也沒有三秋之長,你怎麽就望眼欲穿了呢?”

聽出雲磬拿她打趣,她瞥出一擊冷淡的眼神,嚇得雲磬立即閉嘴,想說出的話也隻能回咽。

“我找他有些急事。”

雲磬看著她著急神色,也知這事不假,並未多問,直接慫恿道:“那你還不快去找他,這裏有我盯著,你大可放心。”

雲曦遲疑得看著磬兒,雖然她心性疏闊,但好在心思細膩,大小事之間處置也得體,這幾年在實驗室也助力不少。雲曦此刻隻覺心安,便點了點頭,“有事及時通知我。”

說完,她便輕聲退出展廳。

此時此刻,黃昊哲正待在聖彼得堡大學法醫解剖實驗室內,直愣愣得盯著台子上兩具屍體。石明軒隨傅教授一同失蹤,不知去向,如今這搬運屍體的活也全落在他一人身上,確有些費力。

但他卻無心顧及那麽多,這兩具屍體,或許能夠告訴他,他想要的答案。

一具是多日前中槍身亡的法國人赫爾福,另一具則是今日下午被人刺死的砌匠孫興富。

穿著結束,戴上手套之後,楚歌打開工具箱,將器械一一擺出,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般,盡然有序他先將赫爾福的口腔張開,仔細瞧了幾眼,確認沒有任何異物,便拿起手術刀將死者的鼻腔切開,當刀鋒往裏擴開幾公分之後,一縷白色的絮狀物靜悄悄的落在鑷子內。

“果不其然,原以為你隻是中槍而死,卻不曾想這之中另有名堂。”

他將這縷白絮裝進牛皮袋中,繼續檢查屍身上殘餘的傷痕,並一一記錄下。

單人完成二次屍檢費力程度遠遠超過他的預料,待他將赫爾福的屍身縫合完畢,天已漸黑。

就在他準備再次下刀之際,解剖室的大門卻突然被打開。

他略顯吃驚的看著眼前之人,他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出現在這裏。

“你……”

他隱約能夠聽出她急喘的呼吸,額頭前有些滲汗。細想之下,聖彼得堡醫學院並不大,道路大多狹窄無法通車,他也能猜到她是一路跑過來的。

“發生什麽事了?”他先一步問道。

雲曦借此緩了緩,平靜了許多,正準備開口,卻不料兩具屍體突然闖入她的視線,縱然平時冷靜神色不形於表麵的她,也被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由得後撤了幾步。

黃昊哲意識到什麽,連忙上前一步拉住她,同時用身體擋住身後,順帶將大門掩蓋上了少許。

走廊裏幽暗的燈光,將兩人的身影拉至很長,寂靜近似幽閉的空間之內,兩人的呼吸心跳聲在廊間衝撞,兩人臉上陡然生出一絲羞赧,但囿於環境偏暗,雙方倒也沒有察覺。

“我原以為你今日會出席‘雲瑤榜’瓷品競演,所以將這個東西隨身帶著,卻不料你沒有出現,便隻好過來找你。”

她從身後斜挎著的小包之內,取出一精致的琉璃瓶,裏麵裝著的,正是從不同地方找到了白色絨毛,一片是從死者侯海身下,另一片則是在黃昊哲身上。

“這兩片我在顯微鏡下觀察過,絨毛顏色形態以及上麵所附著的微生物種類,幾乎一模一樣,可以認定為同一物種。”

黃昊哲眼前一亮,“落於我身上那片絨毛,我想了許久,應當是在我被綁架的小院處染上的,但我與何深曾回去調查過,並沒有再發現任何相同的絨毛,想來應該是在與何人接觸過程中,對方不慎遺落在我身上,”立即問道:“可知道是什麽物種?”

雲曦點頭,“應該是雪鴿!”

“雪鴿?”

黃昊哲頓時陷入沉思,印象之中,雪鴿在上海並不常見,其主產於甘、青、川以北的地區,少數分布於雲南西北,且雪鴿習性喜寒,一般棲息於海拔高處以及出沒於岩石和土坎徒壁上及河穀岩坡間。

“雪鴿大多棲息於高山高寒地帶,上海灘怎麽會有雪鴿?”

麵對他的疑問,雲曦回道:“如今上海灘貿易品屬種類繁多,販運幾隻鴿中稀品進上海交易,也不算少見,不過像鴿子這一類,不似普通的寵物,像雪鴿這品種,也決非是尋常人家能夠養的起的。”

“如此說來,你已經查到什麽了?”

“我在城中尚且有些人脈,其中一人便是廣德福的雲老板,她素來喜歡鴿子,所養品種也是豐富,城中大多數富貴人家的鴿寵,十之有九出自她的鴿房。”

黃昊哲已大致領略,“藏在侯海背後之人,既敢設局陷害天銘表哥,便是自恃行事小心謹慎,不著痕跡,不會讓人抓到把柄,所以他養的鴿子,一定不是從雲老板的鴿房出來的。”

雲曦略顯驚詫,兩人竟想到一處去了,但也並未過於糾結,“不錯,雖然他的鴿子不是雲老板的貨,但她對於整個上海灘的鴿子流通,卻是了如指掌。霞飛路一百四十三號‘錦繡’綢緞莊的李老板,便從私販手中購入三隻雪鴿,南京路四十六號興盛歌舞廳的祝老板,也曾在雲南偶然得到了幾隻雪鴿,還有一處,便是靜安區一小山莊,屋主是誰,無人知道,有些神秘。隻是有一次雲老板在靜安寺上香之時,恰巧見著一隻雪鴿從寺內飛過,落於一庭院之中。但她卻打聽不出對方的身份。”

“神秘兮兮,必有古怪。”

黃昊哲其實還有一事沒有告訴雲曦,在看見從他外套中掉落的白色絨毛之後,他便與何深連夜返回開元巷附近的那所民房。而事情也並非如他所說的這般巧合,恰巧碰上他人尋仇,結果被綁架。實則何深通過遺留在現場的雪茄煙灰,與民房產業之主交叉對比之後,才鎖定了一個人。也正是如此,何深才能夠及時救下自己,隻不過囿於如今時勢特殊,對方又是不便深入調查之人,所以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他們沒有申請搜查。

黃昊哲攥緊手中的瓶子,對方一連向黃家和“泰安”施難,甚至膽敢綁架於他,已觸及其底線,既然不能明目張膽動手,那無論這山中小莊與幕後黑手有何關係,他必須暗中會一會,或許明麵上的人動不了,這潛藏在暗中的幕後黑手,他就不想這麽輕易放過。

“能查到如此多的線索,雲小姐想必也費了不少氣力,我在這替天銘表哥和叔父向你致謝,如今,這線索由我繼續追查下去便可,不便讓姑娘繼續冒險,雲小姐還是快些回去吧。”

他的言語之間,加重了語氣,似乎下定決心不希望雲曦繼續參與。但反觀雲曦的臉色,並未吃驚也未惱怒,似乎早就料到對方會下此決定,她隻是略略平息了片刻,隻留下一句,“萬事小心!”,便轉身離開。

目送雲曦的背影安然離開,黃昊哲鬆了一口氣,他重新將這個琉璃瓶緊緊攥在手中,視線卻聚在解剖台上的兩具屍身。

靜安寺位於南京西路,距離聖彼得堡醫學院不算太遠,但在夜幕之中入寺之人甚少,所以車夫一聽他是前往寺中,便有些好奇,一路上話匣子大抵沒有停歇過。

“這位先生,您現在去靜安寺是為了搶明日清晨的柱頭香嘛,真是如此,您還真是虔誠,已經很少有年輕人燒香禮佛了,您是為了何事?看您這長相,莫不是為了求得一門好姻緣,還是為了前程……”

這車夫雖是熱心,但冥思的黃昊哲而言,卻甚為聒噪,他頗顯煩躁的擺了擺手,換了個姿勢,準備休息片刻,對方顯然意識到他的不滿,住了嘴,專心趕車。

夜下繁華於郊外卻是寧靜一片,路肩寬闊轉變狹窄,反而令他睡得沉了些,車間顛簸並未礙事。

“先生,到了!”車夫輕聲喚道。

他淺淺一覺醒來,便是靜安寺門前。

黃昊哲付了車錢,並未直接進入寺廟,靜安寺他從小到大去過不下十回,此刻雖是六十年前,但寺前除了破舊暗沉之外,與未來並未有太大改變。

按雲曦所說,這豢養雪鴿之小莊,應當在靜安寺後麵的林區之上,他於寺宇周圍小轉了一圈,果真在它身後發現一條十分隱蔽的小徑,直通後山小林。

他粗略望了一眼,這小山也不過是個土坡,林子倒是茂密,林中分出一條小徑,許是寺中僧侶進林中時開辟出的,他站在林子口,便隻覺一陣沁涼貼於前胸後臂,比之城中夜風,更顯舒適。

他細致觀察了兩側,並未發覺有任何異樣,於是大膽朝林中走去,雖然帶著手電,但他沒有打開,他此行本就是為了探路,不想打草驚蛇。

然而,這林子終究是茂密,隱隱將唯一可見的月光也褪去了一大半,他摸黑在林間前行,這寂靜無聲的樹林,反而獨添一絲危機感。

正當他停下辨別方向之時,忽的,一個黑色的影子從他側方閃過,他一時驚起,揚起手電朝身側照去,通白的光線之中除了樹幹便是土坡,偶有幾隻山鼠從腳下溜過,便再沒什麽,他大鬆一口氣。

可就在他蹲下之時,一股寒意從他身後傳來,迅速浸入身後脊梁,宛如一冰身細蛇纏繞於脖頸處,不斷吐著蛇信子,嗅著他血液芬芳,仿佛下一口蛇牙就直接刺入皮肉,他想轉身,但雙腿一時不聽使喚,僵硬在原地。

這種死亡之前的恐懼,足以壓迫人之呼吸,但他明白,越是危機四伏,越是需要冷靜。

他極力控製胸中砰跳的心髒,額頭滲出的汗漬也被擦了去,清醒了稍許,他越發感覺得出身後的死亡。

他一咬牙,竭力壓抑住心中恐懼,迅速轉身之際,打開手中強光直射於身後,與此同時,右手抄起的鐵棍直接向前砍去。

“呼哧”一聲,鐵棍在空中劃了一道,直接撲了個空。

手電也並未照著什麽。

黃昊哲倍感吃驚,“難道剛才感覺到的,都是幻覺?”

他又搜查了幾下,確定安全之後,轉身繼續前行,可就在他將將踏出一步,一個人影突然躥出,立於他的身後,同時,一隻手向他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