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無數的4月1日,無數的陌生世界,無數的身份,無數的陌生人。

薛寒每一天醒來,或是在徐徐前進的火車上,或是在陽光明媚的清晨小床,甚至在郊外裝修工地的水泥管裏……從最初的好奇和探究,變成了空洞麻木、相如病渴,寧可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等待黑暗降臨,也不願意接觸無數世界內其他的人或事。

這期間,電子設備成了他唯一的陪伴,隻要醒來有手機,他便開始學著操作,瀏覽各式各樣的信息,廣大的網絡世界變成他打發時間的良藥。他也多次在網上查詢類似他這種情況的解決辦法,可惜看到的都是些華而不實的言論與猜測,慢慢的,時間褪去了他的焦灼和自我折磨,留下的,是無盡的孤獨與冷漠。

一部分原因,是他在網上看到了這樣一首詩。

題目是:假如世界時間暫停。

我是被時間遺忘了嗎?

我興奮地跑到女神的家,看著她在**躺的四仰八叉,

夢裏的微笑還在臉上懸掛,

我脫去她的睡衣,扒下她的褲衩,

我欣賞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寵溺的揉揉她的頭發。

我要我化身將軍,在金戈鐵馬裏衝殺,

我要我化身樂師,輕輕地彈奏琵琶,

我要我化身詩仙,在皎潔的月光下起舞,

我咬我化身時間,從清晨朝陽初升,到傍晚夕陽西下。

看著她美妙的胴體,看著她淩亂的頭發,

看著她依然掛在臉上的微笑,

看著她一動不動,就像個**。

我突然感覺一切都索然無味,空洞而虛假,

我替女神沐浴更衣,給她梳好頭發,

我對著她講了很久的心裏話,終於釋然,

她的沉默,其實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學著去浪跡天涯,從北京到上海,從城裏到鄉下,

我要去看看公司老板和情人躺在**的醜態,

我要看看村子和誰家的寡婦在花前月下,

我要看看酒局上虛偽的笑容和惡心的對話。

我要把虛偽的人解剖的**裸,

我要把衣冠禽獸的偽裝扒下,

我要用時間賦予我的權利,把這個世界變成一個笑話。

然後,尋一處山崖,自殺。

靜靜地等待著被時間風化。

這首詩的詞句並不高貴,也無登堂入室之感,但一字一句都刺痛著薛寒的內心,他何嚐不想像詩裏主人公一樣為所欲為?何嚐不想做盡掙脫文明牢籠後的自我?

但他不能,原因很多,他的心裏依然相信世界的美好,相信這一切隻是偶然,相信法律束縛著人性的卑劣,相信善良的人終會得到好報。

他不想退化成遠古的野獸,猙獰利齒,即使身處無限空間,他也不要表麵上與其它人存在不同,他想要正常的生活,哪怕正常的定義隻是因為絕大多數人都這樣做而已。他心裏明白,一旦自己踏出第一步,欲望和野心就會吞噬他的大腦,他將成為禍害一個又一個世界的罪人。

雖然,累累罪行後將遭受懲罰的是“他”,又不是他。

每一天。

他都會遇見兩個人,趙茹和孫嬈嬈。

趙茹每天都一樣,神秘兮兮,不願意多言,隻是通過催眠來喚醒他心靈深處的記憶。

可催眠效果卻越來越差,從最開始一幕幕清晰無比,慢慢地、漸漸地模糊不清,後來偶爾催眠時,開始如睡覺一般看不到任何的場景。

期間趙茹的眉頭越皺越深,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美豔和俏麗,疲憊的臉龐透著哀傷,話也越來越少。

薛寒發現,他的潛意識記憶中出現最多的莫過於和孫嬈嬈的點點滴滴,大多數都是溫情浪漫的場景,從兩個人的相識、相知、相戀到同居、求婚、結婚。而第一次催眠裏白發蒼蒼的老人和空**的機械研究室,再也沒有出現過。

趙茹說:“愛情是自人類誕生以來就普遍存在的跨文化現象,作為人際吸引的最高形式,它是一個古老又永恒的話題。而從醫學角度來看,愛情是一場強烈的化學反應,其中主要的成分為多巴胺、荷爾蒙、腎上腺素等等。

有句話說:荷爾蒙決定一見鍾情,多巴胺決定天長地久,腎上腺決定出不出手,自尊心決定誰先開口。最後,壽命和現實決定誰先離開誰先走。

兩個人沒有血緣親情,卻能夠將對方留在記憶中久久無法忘卻,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而你之所以封閉了所有的記憶,卻依然記得她,說明你的潛意識和精神上,對她的愛勝過了一切感知。

當你見到她時,你依然會愛上她,當她受傷失落時,你就會傷心難過……這已經在你的大腦皮層內形成一種習慣性的神經反射,如同吃飯、睡覺、喝水、排泄,她已經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薛寒對此深信不疑,不僅僅是因為孫嬈嬈是每天會出現在他眼前的人之一,更是他見到她時,會不自主的隨著她的感情而變幻自己的感受。

無數個日子裏。

孫嬈嬈是售貨員,被人責罵和訓斥,薛寒看到就會想要上去保護她,站在她是身前敵對一切。

孫嬈嬈是酒吧裏的小太妹,穿著暴露,妖豔多姿。薛寒就忍不住衝上去帶她離開汙穢之地,甚至不惜和其他男人發生口角、爭鬥,最後被戴著四五個耳釘,染一頭紅發的孫嬈嬈無情地怪責和叫罵。

孫嬈嬈是富家女,坐著豪車挽著男人的臂彎,薛寒心裏酸酸的,躲在角落偷偷窺視,流淌熱淚默默祝她幸福。

孫嬈嬈……

他已記不清自己見過多少個孫嬈嬈,但不出意外的是,大部分的她都是普通人,為一份工作奔波忙碌。或是學生,在校園內談戀愛、為一場電影哭的衣裳濕透,隻是薛寒不敢上前,成為坐在她身邊的男人。

他越來越怕打擾孫嬈嬈的生活,不是對她的感情變淡,相反,他是因為自己不了解一個又一個空間內的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他不相信“自己”,害怕明天醒來後,真正回到軀體的“自己”會傷害到心愛的女人。

有一種愛,叫做不打擾。

薛寒做過官員,成為過商人,也有時醒來發現是淪落在街頭的乞丐,各行各業,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命運。

就像詩裏所說,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過的好與不好,有錢或沒錢,對於他來說都變得不再重要。一個人如果享受的是僅僅一天的快樂與痛苦,在無邊無際的4月1號中,又算的了什麽?

滄海一蜉蝣,不值一提。

他腦海裏更多念想的,是程浩所在空間內的孫嬈嬈,那天雨下屋簷,孫嬈嬈與他是存在同樣記憶的,那麽這些天內,她是否依然被困在那個空間裏……如果猜測成真,她一日複一日遇到地薛寒,是誰呢?

薛寒漸漸失去了對未來的希望……

他多少次想到過死亡,但卻沒有真正的嚐試過。不想放棄生命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他在害怕,並非害怕死亡,而是害怕這樣極端的方式都無法擺脫困境。

如果死後又在另一個世界醒來,他相信自己真的會崩潰!

就像湯姆漢克斯主演的電影《荒島餘生》裏,作為快遞員的主角飛機失事流落荒島,打開了從海上漂流而來的所有的快遞,卻唯獨留下一個,直到他被救回到現實生活都未打開。

那時,快遞已不是快遞,而是最後的信念。

對於薛寒來說,死亡亦是。

他隻能不停的祈禱,祈禱上蒼,祈禱滿天神佛,能夠睜眼看看他的窘境,救助他一次……

或許,上蒼真的聽到了他的禱告。

那一天,趙茹來找到他,薛寒當時正坐在農村的土路邊,與一隻大黃狗訴說著自己的故事。

趙茹來了,她並未穿著標誌般的紅色風衣,而是一襲白褂,盤卷發髻,像是從封建王朝舊社會中走出的女人。

“還要催眠麽?”薛寒摸著大黃狗吐出的紅舌頭,弄的滿手粘乎乎卻毫不在意。

“我查到一件事,或許對你的現狀有幫助。”趙茹嚴肅道:“你的精神已經開始不正常了,薛寒,振作一點,我們都在努力,你絕對不可以輕言放棄!”

“哦?”薛寒側過頭抬起,笑的像個傻子“你們?終於承認不止你一個人策劃這件事了?”

“……”

趙茹發覺自己失言,但她沒有過多解釋,而是繼續說:“你的記憶可以看作是一個俄羅斯套娃,孫嬈嬈和你的戀情是套娃最外麵的一層,也是最巨大的一層。更深入的記憶被你牢牢的封鎖,你的潛意識拒絕其他人打開它,催眠的方法無非是利用潛意識的天真性,就像是引導一個幼稚的孩童。

可第二層的記憶顯然要成熟許多,它有自己的觀念和思想,拒絕聽從任何人的引導,所以我才無法得到其中的信息。”

“汪汪汪!”

大黃狗撒嬌般的拱進薛寒的懷裏,晃悠著腦袋一個勁兒的向裏鑽,討其歡心。

薛寒微笑著抱住它,眼睛落在大黃狗搖擺乞憐的尾巴上,沉聲開口:“你說的這些與我有關係麽?它不想被你知道,我有什麽辦法?我不過是無限空間內的寄生蟲而已,每一天都會換一個宿主,我自己都無法操縱我自己的生活,還能管的了你都打不開的記憶?”

“你可以!”

“即使我可以,我又為什麽要做?繼續讓你們拿我當小白鼠做實驗?”薛寒說到“你們”二字時,刻意加重了口氣。

趙茹沉吟片刻,說:“難道你不想離開這樣的生活?不想回去看看程浩和孫嬈嬈?”

一句話,刺激到了薛寒內心最脆弱的區域。

他卻依然逞強道:“按你說的做我就能離開?你明明知道很多事,卻不願意告訴我,我憑什麽相信你是在幫我?每一天對我催眠時一言不發,當需要我的時候又好言相勸,怎麽看都像是電影中的反派,暗藏殺機。”

“你在自我懷疑不是麽?”趙茹眼神變得銳利,“如果你真的一點都不相信我,在我每天給你催眠時,又怎會不拒絕?就像小孩子賭氣時不吃飯一樣,你心裏想要依靠我,又裝出淡然的模樣威脅我,難道不覺得幼稚嗎?”

薛寒猛地轉過頭,“我沒有!”

“今天我們不催眠了,你自己想一想,究竟要不要對我敞開心扉,如果你願意留在這樣的無限空間內,沒有人會攔著你。”

趙茹話語間透著恨鐵不成鋼的味道,說罷轉身便走,白褂在夕陽下虎虎作響,映成金黃色,慢慢遠去消失在了薛寒的視野內。

薛寒心底怨恨交織,那是被人撕開麵具的痛楚。

他就靜靜坐在土地上,看著夕陽落山,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幾個小時後。

“汪汪汪。”

大黃狗從他的懷中睡醒,村子裏有老婦人呼喚著它的名字,它沒有任何留戀的撒開腿飛奔回家,留下一塵灰土。

薛寒笑了,一隻狗都有自己的家,他呢?

他想孫嬈嬈了,想那個傻乎乎為了自己跟人搏命的兄弟了,解鈴還須係鈴人,自己難道真的要一直頹廢,等著趙茹來解決這一切?

他站起身,望著蒼茫黑夜,喃喃自語。

“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將其掌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