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林玲撅著嘴,抬頭望了望。太陽有些晃眼,惡毒的紫外線正灼燒著她暫白的皮膚,強烈的光線刺激弄得她的全身都有些瘙癢。
交通上來說,從張家村到洪甫縣城可以有多種方式,最簡答的方法就是等那輛長途汽車走公路,那樣隻需要半個多小時就可以到達縣城。
但可能是出於一個記者的職業本能,林玲很想感受一下孫其名當年是如何步行上學的,她想知道這條求學之路,他是如何走出來的。
孫其名上學時,不是順著公路走的,而是走的山路,因為公路的距離是山路的三倍。雖然山路難走且費力,但卻可以為上學爭取更多的時間,就是為了能爭取一點點時間,孫其名每天都要付出比其他學生更多的努力,要知道孫其名是從六歲開始便順著這條山路走下去的,這是一條怎樣的路呢?
林玲仔細詢問了老支書如何從山路前往縣城,老支書把那條路指給了她,並一再囑托她,山路難走,萬要小心。
帶著老支書的囑托,林玲從張家村的後山出發了。
由於過度砍伐,這裏的山都是光禿禿的,看不到高大的樹,山路上的土很鬆,一旦有風,難以想象這種黃土漫天的景象是多麽可怕。
又走了一會,山上麵難得看見幾株短短的灌木,林玲順著路走著,跨過了一道山梁。而當她走到第二座山梁的時候,這裏的景象完全變了,這裏路的兩邊長滿了雜草。從草的茂密程度上看,這裏完全可以種糧,卻為何荒蕪成了這樣?
林玲抱著各種各樣的疑問,一路走著,一路看著,一路想著。
路並不難找,但卻十分難走。再加上路的兩邊根本沒有可以遮蔽陽光的樹蔭,這讓走上這條路的林玲感覺到異常的難受,這種痛苦不會因為時間的轉換而改變。她能感覺到曾經有一個年幼的孩子,頂著烈日走著山路去上學的那種不容易。
林玲隻走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覺得腿酸腳麻。她並不是個缺乏鍛煉的人,工作性質也決定她常常要東奔西走,但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行走,還是讓她有點吃不消了。
但是,在這種荒郊野外又沒有其他人的環境下,她還是覺得應該走到一個大路口再休息才安全,這時,她想起了胡玉言。
“這個該死的家夥,這麽多天,他連一個電話都沒給自己打過,到底是什麽意思嗎?自己這麽辛苦的為他收集證據,並挖出了高鳳軍這條大魚來,他好像並沒有任何感激的意思。好像這些都是自己應該做的一樣!”
想到這裏,林玲的丹田像是積累了不少的氣息,這股怨氣像是給她的四肢都充了氣一樣,她走得比剛才快了許多。
當她走到一個大路口的時候,路旁邊擺著一個很大的木牌,牌子上寫著“洪甫縣”。
“應該是不遠了巴?”林玲看到了木牌,終於覺得自己可以歇一會了。
她快步來到這個路口,這裏正好有個大石頭,她看了看這塊石頭,它被雨水衝刷的已經十分幹淨了。
林玲並沒有大多數女孩那種嬌氣或潔癖,她沒有“嫌棄”這塊野外的石頭,一屁股坐在了上麵,然後她便開始觀察這個路口。
這是一個五岔的路口,包括林玲剛來的那條路,總共有四條路通往洪甫縣。林玲並不知道其他的路都通往哪裏,但是遠遠望去,也都是些崎嶇的山路。
林玲坐了一會,發現這個路口並不寂寥,從其他幾條路上總有著三三兩兩的孩子背著書包從這裏經過。他們的穿著十分樸素,書包也很破舊,這些孩子們大多是十幾歲的年齡,稚氣未消,他們的臉早已被陽光曬得見不到任何的光澤了。一看就知道,這是洪甫縣治下的各個村、鄉要到縣城裏去求學的孩子們。
這些孩子從林玲的身邊經過,她能夠看到,他們臉上都有一種堅毅的眼神,他們都在為求學而努力著。
孫其名當年也一定是帶著這種眼神走上的這條路巴?林玲是這麽想的。
坐在大石上,林玲突然想起了孫家老太太給過自己的那兩篇孫其名的作文,其中一篇就叫《在路上》。
她從包中拿出了那張已經泛黃的標準的八百字作文紙,這篇作文因為得了零分,被柳豔芳撕掉了,是孫老太太把它一片一片的又粘了起來,作文紙的下邊貼了一張草紙,是為了固定紙片用的,所以這張作文紙的手感非常的厚重。
林玲打開了這張作文紙,上邊的字體雖然稚嫩,但是卻很工整,比現在很多的大學生寫的字體都要好看很多。她心中帶著疑惑,開始一字一句的讀起了這篇作文。
在路上
這條山路很難走,開始時我的腳都磨出了血泡,我問過媽媽,你是老師,為什麽不能跟著你學知識?媽媽說,隻有這條路,才能讓你走出這個山村。
我為什麽要走出這個山村呢?不明白!
這條山路很難走,我腳上的血泡都磨成了厚厚的繭子,不再疼了,我想放棄,因為老師講的那些東西,我自己都能學會。
幹什麽要跟著她去學呢?不明白!
這條山路很難走,每天都是月亮還沒離開我就要出門,而星星送我到家門口。路在我的眼裏就是黑暗,沒有光明。
幹什麽我還要順著這條黑道走下去呢?不明白!
這條山路很難走,媽媽總是落淚,為我上學的費用擔心,好幾次老師讓我交學雜費的時候,我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幹什麽沒錢上學的娃兒還非給要上學呢?不明白!
這條山路很難走,奶奶每天都給我帶兩個玉米棒子,可是同學們中午吃的都是白米飯,我中午不好意思在他們麵前吃飯,棒子都是我在上學的路上吃一個,在放學的路上吃一個。
幹什麽我不敢在同學麵前吃奶奶特地為了我省下的棒子呢,要知道,那是奶奶一天的口糧,她舍不得吃,卻給我留著,但我卻不敢在同學們麵前吃。
我的未來到底在哪裏?難道就在這條崎嶇的山路上嗎?媽媽所說的人生難道就是這樣的一條路嗎?
我不明白!
我想要走的路,是一條平坦的大道,最起碼沒有這麽多石子,雜草和蚊蟲,我想要和縣裏的孩子一樣,天天都能吃上白米飯,背上新書包,下雨了還能有把傘撐著,不會被淋得濕透。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永遠在這條彎彎的卻永遠也像是沒有盡頭的路上來回的走著,會不會?
我就像是一條小魚,永遠總能在池塘裏遊著,碰到了這頭,就給遊回到那頭去,這條路的兩端就像是池塘的邊緣一樣,我恐怕永遠也不能走出這個範圍了。
我已經不相信媽媽說的話了,但是我也隻能從這條山路上走下去,因為我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
我借來過高年級的語文書看過,那上邊有魯迅先生說過的那句話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走的這條路,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會走,也不知道走的人會走向哪裏?
在路上,我在路上!我不敢停下腳步,我怕我跌倒在這裏,因為跌倒也不會有人扶我,我隻有靠我自己走下去。
走下去!明知看不到希望,還是要走下去!
林玲沒有想到,這篇文章會是一個小學生寫出來的。這篇作文的字裏行間流露出了一種令人絕望的人生態度,這種態度讓人覺得孫其名從小就生活在痛苦中,他的人生裏從來就沒有快樂。
但是林玲也感覺到,孫其名也的確可以稱的上是個天才,最起碼他的思想比起同齡的孩子來更加的成熟,他小小年紀就思考了很多連成人都不願意去思考的問題。而這種思考都體現在了一篇十幾歲的孩子所寫的普通作文中是難能可貴的。
這篇顯示出孫其名十分消極的求學態度的零分作文,正是那個時候,孫其名矛盾心理的真實寫照。這種態度,給周圍的人一種負麵的影響,讓人覺得十分不舒服。但這就是一個孩子寫下的他真實的成長曆程,從命題作文來說,這絕對屬於負麵的作文。但從文采和思想內容來說,這又不失為一篇成功的作品。這樣的作文應該給零分還是滿分呢?誰也說不清楚。
林玲在了解完孫其名的小學生活後,又對他高中時寫的那篇零分作文充滿了興趣。這又是一篇什麽樣的文章呢?
老支書用了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才把這篇作文拚好,而這篇作文撕得比那篇小學作文還碎。這充分說明了柳豔芳對於這篇作文的厭惡程度遠遠超過了兒子小學時寫的那一篇。
林玲打開了另一張褶皺的稿紙,從這篇被辛苦還原的作文中,林玲看到了一篇行雲流水的連筆字,隻從字體來看她就仿佛是穿越了時間隧道,很明顯,孫其名此時已經是一個青年了。
看不見的瓶子
現在的我不一樣了,我現在就是一隻鳥,不是死鳥,而是活的,是一隻地地道道的杜鵑鳥。
什麽是杜鵑鳥呢?這種鳥很奇怪,他會把自己的孩子寄養在別的鳥窩中。小杜鵑也不會因為自己的長大而離開鳥窩,它仍然會接受別的鳥兒來給它喂食。即便自己的體積已經比那隻鳥大了很多,它已經能夠看出那不是自己的爸爸,但是它還是會恬不知恥的站在窩裏張著小嘴去吃掉那個“假爸爸”給自己叼來的食物。
我就像是住在別的鳥窩裏的杜鵑,我知道我現在的爸爸不是我的親爸爸,我也從來沒有叫過他。我知道我現在能在縣城裏住校,完全是因為另一隻鳥兒的幫助,我不知道這隻鳥兒是誰,但我知道我現在生活在它的陰影中。
因為我知道,無論什麽時候,都沒有免費的午餐。我不知道媽媽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才能讓我在縣城裏住校,免去了學校和家之間的往返之苦,我也可以不再天天看那個所謂的“爸爸”的臭臉。
我知道,我不在家的這段期間,媽媽肯定又沒少挨“爸爸”的打,這些打,媽媽是含著淚挨的,是為我挨的。希望奶奶能幫助媽媽。媽媽,請忍耐,請再忍耐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我最近有了新的愛好,抓活的蚊子,放在一個礦泉水的瓶子裏,然後就這麽看著他們。其實我感覺他們就像我一樣,窮途末路,無論怎麽飛都隻能在這瓶子裏瞎撞!他們像是在用無助的眼神對我說,求求你,放了我。但我不可能打開瓶蓋,他們隻能困死在那個封閉的瓶子中。
我在看著這些蚊子,我也感覺到有雙眼睛正在關著我的瓶子外看著我。我看不到這雙眼睛,卻能體會到這個瓶子中令人窒息的感覺。在這裏,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死掉?我隻能盡力的活下去,希望有一天那個看著我的人能發發慈悲,把瓶子的蓋打開。
我比誰都想趕緊到城裏去上大學,即便是讓我勤工儉學,讓我一天打三份工我也願意。因為隻有那樣,我才不是那隻寄人籬下的杜鵑鳥,我才能真正的飛出那個瓶子,飛往廣闊的世界。我才可以把媽媽救出來,讓媽媽和奶奶都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一定要考上大學,因為那是我唯一的出路,也是生路,這更是媽媽的生路,我知道她一生隻為我而活,我也隻為她而活。
壓力很大,但無論怎麽樣我都要考上大學,我都要脫離這個瓶子!
看文章幾乎是林玲每天都要完成的工作,她必須要承認已經很久沒有文章能夠刺激她的淚腺了。
而看孫其名的兩篇作文的時候,林玲的眼眶濕潤了,這個孩子的經曆給她的感觸太多了,她感到了這個孩子求學路上的堅強和無助。當然她也在這兩篇作文裏看出了孫其名心理上的扭曲。
心理的變態一個重要標誌就是虐待小動物,而孫其名養蚊子這種怪異的行為,已經說明他的心理已經有了不同於常人的變化。
還有,資助孫其名在縣裏住校的人是誰呢?會是高鳳軍嗎?
而在作文中,林玲深切的體會到了,柳豔芳對兒子的愛,也體會到了孫其名想報答母親養育之恩的急迫心情。
這樣的孩子會是那個刺傷自己的母親,又對受重傷的母親置之不理的“準凶手”嗎?
此時,林玲抬起頭,看著前方那條通往洪甫縣的路,這時她第一次開始懷疑了胡玉言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