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在高鳳軍嚎哭結束後,林玲才離開靈堂到麵店師傅家去睡覺,當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了。一開始,她也不敢貿然到一個老鄉家裏去過夜。不過張家村一來並不富裕,二來不是什麽旅遊勝地,領導的考察團很少光顧這裏,所以實在是沒有建招待所的必要。而林玲也事先找村支書打了個招呼,算是做了一個“外來人口”登記備案。

老支書得知林玲是記者,來調查柳豔芳的事情,並沒有太多的戒備和反感,而且主動說麵店師傅是一家老實人家,可以放心居住。

當晚,麵店師傅的兩個女兒是最後才給柳豔芳磕頭的孩子,當然這也是麵店師傅為了等林玲一起回家,特意向老支書要求的。

高鳳軍的哭泣自有老支書去勸解,而林玲看到麵店師傅的兩個女兒打著哈欠,知道她們困了,雖然她很想看高鳳軍後邊的表現,但是她知道麵店師傅一家三口都在等她,所以她也就沒有再理會高鳳軍,而是跟著父女三人回家去了。

麵店師傅一手抱著小女兒,另一隻手牽著大女兒,一家顯得其樂融融,他們的家離靈堂並不遠,,穿過了兩個胡同,很快就到了。

他們家的大門上貼著兩張大福字,而門框上應該是貼著一副對聯的,但是對聯的紅紙已經被風吹雨打而失去了顏色、破爛不堪,根本辨不清上麵的字跡了。

門沒有鎖,麵店師傅的大女兒跑上前去,一把推開了院門。

他們的家是個傳統的農村院落建製,進了門後便看到一麵高大的門牆擋在了眼前,門牆上雕刻著大號的“褔”字,必須繞過這麵牆,才能看到三間正屋,而兩邊都是堆放雜物和當做廚房用的偏屋。看的出麵店師傅家算是張家村中家境比較殷實的,因為他們家中的房子都是磚結構。

院中間栽著一棵石榴樹,樹上的石榴花已經含苞待放。而正屋的窗台上掛著一串串紅色的辣椒,應該是他們家的麵店中常用的材料。

院子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整潔極了,沒有堆放任何的雜物。

“您家中有幾個孩子啊?”林玲一直都沒有問麵店師傅的姓名,從老支書那裏隻知道他姓張,是村裏的本家。

張師傅咧開嘴笑嗬嗬的說道:“俺們家人口多,兩女一男,前麵生了這麽兩個丫頭片子,這不前些日子俺們家娘們才給俺生了個兒子。”

林玲這才知道原來農村這種重男輕女的觀念還是這麽嚴重,她仔細看了看張師傅的兩個女兒,似乎都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從剛才她們給柳豔芳磕頭來看,應該都是正在村裏上小學。

兩個小女孩都很懂禮貌,管林玲阿姨長、阿姨短的叫著。林玲其實本想讓他們叫姐姐的,但是想想自己的歲數,似乎該到了做長輩的年齡了,所以她並沒有拒絕這個稱呼。

屋中的女主人一直沒有出現,聽到推門聲也沒有吱聲,林玲隻聽到屋中嬰兒的啼哭聲,女主人應該是在照顧著嬰兒。

“俺老婆剛生孩子,坐月子呢,不方便見人,哈哈,記者同誌可別介意啊!”張師傅麵懷憨厚的解釋著。

“哪裏哪裏,坐月子不能見外人,這個道理誰都懂!市裏也是一樣的。”林玲為了顯示她並不在意,衝張師傅淡淡的一笑。

已經很晚了,所以張師傅也沒有再說別的,把林玲安排在了他兩個女兒的屋中休息,然後自己便回屋睡覺去了,嬰兒的啼哭也在他進屋後不久停止了。

張師傅的兩個女兒長的眉清目秀,都很水靈,但她們說話的口音卻難以掩飾她們鄉土的背景。

林玲看了看他們睡覺的地方,這個炕很大,並排睡十個人也不會擁擠。兩個小女孩脫去了外衣,躺在鋪著被單的炕上,然後拉起了被子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林玲。

林玲也沒有介意,故意躺在了姐妹倆的中間,然後左右分別衝著姐倆笑了笑,姐妹倆也衝著她笑了笑。

燈關了,林玲沒有脫掉衣服,而是和衣而臥。月光透過窗戶灑在了屋中,林玲仍舊可以隱約的看見兩個女孩的臉。

兩個小家夥見有外人來,有點興奮,所以東一句、西一句的問林玲各種城裏是怎樣生活的問題。

“阿姨?城裏是不是有好多漂亮的衣服啊?”

“是啊!有好多商店,裏邊有各種各樣的衣服。”

“俺真想去看看啊!”姐姐用一種十分羨慕的語氣說道。

林玲似乎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不該在這些孩子們麵前給他們過多的描述城裏的生活,因為那樣會讓她們胡思亂想,自尋煩惱。

“阿姨?是不是城裏麵的家裏都隻有一個孩子啊?”小妹妹的問題顯得更為直接幹脆。

“啊?你怎麽會這麽問?”

“俺是聽柳老師說的,全村就柳老師家裏是一個孩子!她老說這是計劃生育,響應黨的號召!”

林玲覺得這是一個十分不好回答的問題,但是好像必須要告訴這兩個小家夥答案,“是啊,城裏大部分家庭都是一個孩子,除非是生了雙胞胎。”

“像柳老師一樣生一個孩子該有多好啊,俺娘生妹妹的時候就交了三千塊錢的罰款呢,這次生弟弟又花了不少錢。”這明顯是姐姐的聲音。

“是嗎?看來你爸爸很有錢啊!”

“爸爸就想要個男孩,他老跟俺娘說,女兒是潑出去的水,賠錢貨!阿姨,俺一直不知道為什麽俺們是賠錢貨呢?”大女兒的問題讓林玲越來越難以回答。

“爸爸瞎說的,女孩精貴著呢!怎麽是賠錢貨呢?”

“阿姨,俺總覺得爸爸有了弟弟之後就不會再疼俺們了!俺覺得俺娘最近看俺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別瞎說,剛才我都看到了,你們的爸爸多疼你們啊!一個抱著,一個領著的!”

“阿姨,你是大學生嗎?”小女兒主動轉換了話題。

“是啊!”

“俺也想上大學,但是好像沒啥希望。”小女兒的話顯得沮喪極了。

“為什麽啊,隻要你努力學習,就能上大學的。”

“俺們全村隻有柳老師的兒子考上了大學,其他的孩子最多就到村外去上了職校。俺們估計是沒有什麽機會上大學了。”這句話是大女兒說的。

林玲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涼,她自己生在城市中,享受著良好的教育,考上大學並不是一件難事,甚至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地域的教育差異化所帶來的巨大反差讓林玲真實的感覺到張家村的孩子們能夠通過高考的幾率實在是很小。

此刻,林玲張開兩臂左右摟住了兩個女孩,“放心吧,這一切都會改變的,你們也一定有機會去上大學。”

“阿姨,你不要安慰俺們了,原來柳老師也是這麽說的,但是現在連她都走了,您覺得俺們還會有希望嗎?”

“孩子們,別灰心,柳老師的兒子能考上大學,你們也一定能。”

隻見大女兒使勁搖了搖頭,說道:“不一樣的,不一樣的!她的孩子是一直在村外上的學,而我們都是在村裏,據說村外的老師會發給他們好多新鮮的習題去做,可我們這裏什麽都沒有,有的同學連課本都是借的。跟人家怎麽比呢?”

林玲真的難以回答孩子們的問題了,所以也幹脆轉移了話題,“柳老師不在了,你們村裏是不是要來新的老師呢?”

“不知道!反正俺們已經兩周沒有上課了。柳老師兩周前突然說家裏有些事,必須要到城裏去。走之前她特意說這次可能要去一段時間,讓我們好好學習,後來她又說如果能出村子去上學,還是要出去。其實俺那時感覺得到她可能不會回來了,沒想到柳老師真的死了!”大女兒說的話顯然帶著一種悲傷的情緒。

林玲對大女兒的這番話很感興趣,“你不知道柳老師為什麽走嗎?”

大女兒搖了搖頭,但小女兒這時卻說道:“柳老師那天突然接到了一封信,我那天偷偷看到的,柳老師在辦公室裏看那封信,看著看著她就哭了!轉天她就說她要到城裏去辦事。”

“你們姐兒倆都在一個班裏嗎?”

“我們這裏上學不分年級的,因為隻有柳老師一個老師。高年級和低年級都在一起上課。”大女兒補充道。

“那封信裏寫的什麽?你們不知道嗎?”

“不知道,村裏有電話的人家很少,所以村外的人如果沒有著急的事的話,想要聯係村裏的人,大部分都是寄信的。俺記得那封信是那天上午郵遞員張叔叔拿來的。”小女兒繼續說道。

林玲猜測著到底是誰寄來的信?信中到底說了什麽,才讓柳豔芳放棄了這幫孩子,隻身一個人到T市去。

“柳老師的兒子你們見過沒有?”

“見過幾次,是個很高大帥氣的哥哥,我們都叫他孫哥哥,柳老師見了他就會笑。”

“是嗎?嗬嗬,那孫哥哥和柳老師的關係怎麽樣?”

“阿姨,你怎麽會問這個問題呢?”

“我隻是想知道,那封信是不是你們的孫哥哥寫來的?是不是孫哥哥惹柳老師生氣了?柳老師是不是因為這個才哭的?”雖然林玲的掩飾很拙劣,但用在小孩子身上還是會有效果的。

兩個小女孩很明顯是被林玲的話哄騙住了,“俺們從來沒見過孫哥哥笑,特別是在柳老師麵前。”

“哦?你們確定?”

“確定!因為他回村子裏來的時間很少,每次見到他,他都不笑。”大女兒率先說道。

“還有好幾次俺看到他在和柳老師爭吵呢?”小女兒繼續補充著更有價值的信息。

“爭吵?”

“是啊,就在俺們學校的圍牆外。”

“為了什麽?你聽清楚了沒有?”

“沒有,俺們上課時,誰也不敢離開教室的,不過俺記得他們爭吵的最厲害的一次,是在柳老師兒子高考前。那一次,俺記得柳老師回來上課時眼睛都哭紅了,所有的同學都看到了。”小女兒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把當時的情景描述的極為清晰。

林玲覺得她在兩個女孩這裏獲得了非常有價值的線索,所以繼續問道:“哦,是嗎?爭吵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呢?”

“如果是那一次的話,俺倒是聽到了一點點,因為那天俺正好去上廁所,廁所就在那麵牆的旁邊,他們的爭吵好像跟孫奶奶的病有關係。”大女兒繼續補充著妹妹的話。

“病?什麽病?”

“孫奶奶就在孫哥哥高考那年,眼睛突然得了病。我記得當時柳老師和孫哥哥就是為了這事爭吵的。那次爭吵之後,我們就知道孫哥哥考上了大學,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林玲突然心中有了一個極大的疑惑,但是這個疑惑還有著太多不明白的地方,“孩子們,明天一早能帶我去孫奶奶家看看嘛?”

兩個孩子都大聲說:“好。”

“孩子們,今天太晚了,咱們早睡吧,不過你們記住我的話,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要努力學習,你們一定有機會上大學的,我保證!”

說著,林玲兩隻手把兩個女孩抱得更緊了,她的話像是安慰,也像是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