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1.

在現場陪著隨後趕來的痕跡鑒定組待到了接近中午時分,劉春曉才和梁水生一起又開車回到了安平市公安局。

車剛進入公安局大院,劉春曉便找了個借口下車,然後順著狹窄的通道獨自一人去尋找法醫辦公室。

安平市公安局主樓麵積並不大,一棟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樓高五層,外形四四方方,因為屋頂漏水年久失修的緣故,灰色外牆上總是掛著一塊深色的汙漬。大院裏其餘兩棟副樓一左一右與主樓並排。左麵那個,是食堂,到了飯點便絡繹不絕,而右邊那排灰色平房卻顯得冷清許多,人員進出通道與主樓相連,外麵真正的入口朝向房子背麵,平時幾乎無人問津,因為那個入口隻有運送屍體一個功能。

要想進入法醫辦公室就必須跟著迷宮一般的指示牌從主樓的底層進入,順著長長的走廊到頭,穿過一道綠色的木門,再走上一個小陡坡,最後才來到平房的通道口。終於聞到了那股特殊的消毒水味道,劉春曉不由得長長出了口氣。他隻是開會的時候見過那個老法醫,卻還從來都沒有來過法醫辦公室。

走廊裏安靜極了,盡頭隱約傳來有節奏的滴水聲,劉春曉邊走邊四處張望,左右兩邊經過的幾間辦公室的房門都緊閉著,門上也沒有什麽特殊的標誌。這個地方給人一種感覺就好像荒廢了一般。

滴水聲越來越近,劉春曉在最後一間辦公室的門前停下了腳步,他在門上看到了‘解剖室’三個字,這也是這條走廊裏唯一的一塊寫了字的門牌,他不禁咽了下口水,伸手輕輕推了推門。

門應聲而開。這時候,劉春曉才猛地意識到這是一扇沒有鎖的門。

章桐就站在房間中央的解剖台旁忙碌著,警服外套著的依舊是案發現場見過的那一身藍色的無紡布醫療手術服,戴著口罩,頭發被仔細地塞進了配套的無紡布手術帽內,手臂抬得高高的,卻整個人都站在了一隻綠色方凳上。其實這一點也不意外,章桐的身高剛好一米六出頭一點,而要想在一張高大的解剖台旁行動自如的話,她就不得不踩著這張凳子幹活。

見此情景,劉春曉微微一笑,而他推門而入的動靜也驚動了站在章桐身邊,負責記錄和拍照的年輕痕檢工程師江小白。後者剛欲開口提醒埋頭工作的章桐,劉春曉卻微微搖頭,做了個不要出聲的手勢,然後便從門邊的牆上取下了一件手術服穿上,這才緩步上前來到解剖台邊,站著耐心地等待。

他這麽做,說不清是於公還是於私。

這時候,他才有時間去好好打量眼前這間擁擠的法醫解剖室,房間並不大,最多也就十二平方,其中的一小半還要被靠牆的人骨陳列櫃所占據。房間四周的牆上貼滿了白色的瓷磚,除了中間的解剖台外,右手邊靠牆處是一個水泥做的水池,水池邊上整齊地排列著消毒用具。而再過去不到半米的距離,是一扇緊閉著的不鏽鋼門,門的四角包著嚴嚴實實的擋風條,顯然,這扇門後應該是存放屍體的冷庫。

而自己一直聽到的滴答流水聲便來自這個擺滿了消毒用具的水池。

終於,章桐放下了最後一根被熏黑的右脛骨,麵前解剖台上也恢複了一整具骸骨。經過了烈火的灼燒,骨頭的表麵有些發黑,卻依舊完整無缺。

她從凳子上下來,摘下手套丟進腳邊的垃圾桶,這時候才注意到站在解剖台邊上的劉春曉,不禁一愣:“怎麽是你?”

劉春曉伸手指了指解剖台上的骸骨:“這案子歸我。”

章桐這才回過神來,說話的口吻也緩和了許多,她摘下口罩和帽子,語速飛快地說道:“我要去參加案情分析會,現在跟你說了也是浪費時間。”說著,便從一旁的工作台上取下白布,用力抖開,蓋在了解剖台上,然後利索地打開了解剖台下麵的滑輪,把沉重的解剖台用力推進了後麵的冷庫。

劉春曉目睹了整個過程,不禁麵露驚訝,一旁整理好相機的江小白見此情景,以為他有些委屈,走過他身邊的時候,趁章桐沒注意,便小聲耳語了句:“兄弟,別介意,咱章姐就這脾氣,人挺不錯的,習慣了就好。”

“這裏就她一個人工作嗎?”兩人一起朝外邊走邊聊。

江小白聳了聳肩:“這部門風水不好,留不住人,經常就是光杆司令一個人撐。”

“那她,不是太辛苦了?”劉春曉忍不住脫口而出,“剛才那台子,雖然裝了滑輪,但也是那麽重……”

江小白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頓了頓,似乎明白了什麽,臉上露出了無聲的笑意。

2.

回刑警隊辦公室沒多久,劉春曉便接到了通知開會的電話,他和梁水生一起上了五樓。這是一間並不大的會議室,粗看上去甚至還有些寒酸,桌上的油漆已經顯得斑駁不堪,而地板上的紅色塑料地毯也早就已經被磨平了。隻有桌上的幾個易拉罐做成的煙灰缸卻是嶄新的,顯然,它的替換成本要相對少了許多。

因為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劉春曉便刻意坐在靠門邊的位置。很快,房間裏便擠滿了人。負責刑偵工作的副局長王海是劉春曉認識的,自己的探長麵試也是他把的關,而政委沒說過話,就略略點了點頭。

“法醫還沒來麽?”王海副局長探身問道。

話音未落,章桐便出現在了門口,她匆匆走進房間,然後在桌邊坐了下來,位置恰好就在劉春曉的身邊,她卻並沒有多看他一眼,隻是從隨身帶來的公文袋裏取出了兩張放大的相片平鋪在桌麵上,接著,便揚聲說道:“此次案發現場中發現的死者年齡在三十七到四十三歲之間,男性,死因是他殺,死亡方式是死於火災,助燃物不排除是汽油。這兩張相片所照的分別是死者顱骨的正麵像和全身,根據腿骨和脛骨的比例推算,死者生前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上下,所以,鑒於該校是初級中學,我的意見是完全可以排除死者是該校年輕學生的可能性。”

劉春曉注意到政委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微的緩和,畢竟未成年人的命案嚴重程度要遠遠超過成年人。

副局長王海一邊仔細看著手中的相片,一邊問:“章醫生,你是如何判斷出死者是死於他殺的?這相片裏看上去,屍體的毀損程度可是很嚴重的。”

“原因很簡單,雖然被燃燒得隻剩下了遺骸,但是卻可以從現場發現屍體時的場景判斷出屍體並沒有掙紮過,受害者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麵朝天的姿勢直至被活活燒死。”章桐從公文袋中又取出一張相片放在桌麵上,“這張,是在現場照的,屍體已經被挪走,但是你們看,現場確實有明顯的過火跡象,但是唯獨中間這一小塊程度卻相對較弱,這種狀況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死者的背部一直都與地麵牢牢接觸,沒有過火的空間,所以才會造成這塊本該被燒毀的草皮卻還是被保留了下來。”說到這兒,她環顧了一下四周,“總之,我認為死者死於他殺的結論是基於一個普通人很難經受得住大火的灼燒而不做出躲避的動作的常理,因為這是人無法違背的身體本能,而某些極端特殊的場合除外,比如說戰爭。”

“那他會不會是個殘疾人士?四肢無法行動?隻能靠輪椅?”劉春曉忍不住反問道。

章桐搖搖頭,果斷地說:“這不可能,現場殘骸中發現的死者殘存鞋底部紋路以及死者所穿鞋碼與現場周圍泥地上所發現的那串足印完全吻合,而足印是單趟的,隻有進沒有出,也並沒有負重的跡象。也就是說,是死者獨自一人走進的案發現場。”

“報案人或者別的什麽人沒有留下足印麽?”劉春曉不解地追問,“還有就是,章醫生,這麽大的火,骸骨都已經被熏黑,你們又是如何得知那是死者的足印?”

章桐沒有馬上回答,隻是衝著坐在自己對麵的痕檢高級工程師歐陽力點點頭。

“章醫生剛才說的確實沒錯。”歐陽力隨即點頭表示認可,“我們辦案人員進入現場都是穿鞋套的,而報案人,那位值班的曹老師,也一再向我的手下表示說他晨跑時,因為視野已經清晰,他遠遠地看見那堆黑乎乎的東西,看上去像個人,再加上那地方根本就不該出現這些的,所以就趕緊報了警,整個過程裏他根本就沒有走進過案發現場,他所穿的42碼跑鞋的足印自然最終也隻是停留在跑道上。”

“至於說助燃劑明明是汽油,卻又為何會有殘存鞋底留下,”說到這兒,歐陽力的嘴角露出了笑意,“都是他那雙鞋,這雙鞋可不是一般的鞋子,是一雙特製的森林防火鞋,我的手下特地向廠家證實了,這種鞋子售價不菲,而購買這種鞋子的人,一般都是酷愛戶外運動的人,所以,我們技術大隊的意思,是建議你們刑警隊去我們安平市的那些戶外用品專賣店和俱樂部看看,或許會有什麽線索也說不定呢。”

王海問:“小劉,圖偵組那邊有線索麽?”

劉春曉搖搖頭:“毫無收獲。學校裏隻有兩個監控,一個對著正校門,另一個,則對著後門,也隻是實時,沒有存檔,別的幾個探頭,到了夜裏就隻是‘擺設’了。”

“‘擺設’?”

梁水生點點頭:“我問過,說是夜裏值班人手不夠,再加上諾大的學校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可以偷,出於人手成本的考慮,學生走後,監控室的保衛人員也就關了機子下班了,而門口的那兩台,因為設在保安室裏,所以也就無所謂關不關。”

王海暗暗地咒罵了一句。

散會後,劉春曉因為有心事,便加快幾步追上了章桐,想問問近況。可是一連叫了幾聲,因為周圍太嘈雜,章桐沒有聽到,無奈便隻能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拉是拉到了,但是隨後發生的一幕卻也是讓眾人驚得目瞪口呆:

章桐臉色頓變,不容多想,她上身熟練地向後一仰,微微轉身,雙手借勢抓住了劉春曉向前伸出的右手,在他猝不及防之際便是一個精準無誤的過肩摔。一片驚呼聲中,劉春曉的後背被重重地砸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