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第一章第三節

1.

章桐急匆匆地走回了自己的法醫辦公室,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慌意外,因為就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剛才為什麽會那麽做。麵對如此尷尬的場麵,她並不善於應對,也就隻能選擇逃離。

重重地關上門,她靠在門背上大口地喘著粗氣,直到徹底冷靜下來後,這才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了下來,伸手打開那盞黃色桌案燈。

法醫辦公室就在解剖室的旁邊,門口沒有掛識別牌,原來的那塊壞了後,因為平時幾乎沒有人來,所以也就懶得去弄新的了。整個房間是老式的石棉瓦結構,冬冷夏熱,連窗戶都沒有,所以房間裏即使是大白天也不得不開著燈。

老法醫主任方振武還有一個月就要正式退休,另外兩個年輕法醫一個去讀博士了,另一個則由於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連站直了都是一件奢侈的事,那就更別提平時的出警工作了。

但是眼前這一切對於章桐來講,卻都不重要。

她打開電腦屏幕,開始一張張認真地查看起了現場拍攝下來的屍體遺骸相片。安平北中是市裏出了名的公立初中,每年就讀四星級高中的學生占據了當屆畢業生人數的五成以上,而學校裏也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什麽事,一向都很平靜。那麽,這一次,為什麽會有人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死在這所校園裏?如果單純隻是自殺的話,那就可以隻歸結於心理層麵的問題,可章桐怎麽也想不明白死者竟然會一動不動,更不用說屍體的姿勢這麽怪異。在這之前,她也見過被燒死的屍體,但絕對不會是這種狀態,就好像……

思緒中斷了,章桐感覺腦子裏一片空白。正在這時,門口響起了腳步聲,接著,便是敲門的聲音。她上前打開門口,不禁愣住了,門外走廊裏站著的正是劉春曉,隻不過他的目光就像是刀子一般刺進了自己的皮膚。

“你是來興師問罪的?”章桐皺眉,口氣軟了許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該讓你當眾丟麵子。”

劉春曉搖搖頭,目光看向了章桐身後:“我能進去坐坐嗎?”

章桐猶如被針紮了一般,迅速閃過一旁,小聲嘀咕:“進來吧。”

劉春曉的嘴角揚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劉春曉隨手拉了張凳子,在章桐右手邊坐了下來,房間裏氣氛似乎有些尷尬。

劉春曉的目光落在了電腦中那些現場相片上,頓了頓,便突然問道:“你是不是到現在都還在懷疑安平高中這個受害者的死因?”

章桐欲言又止。

“我剛才找你,其實也是想提這個事,”劉春曉的目光若有所思,“我以前在底下派出所工作,轄區是那種老舊的老小區,幾乎都是防災重點戶,但是每年到了秋冬季卻也還是會出事,兩年多前,我記得有個老太太,住三樓,老頭早就去世了,唯一的孩子在外地工作,那天半夜家裏著火,她就沒跑出去。”

“那是不是因為腿腳不靈便的緣故?”章桐問,“年紀大的人都會有這樣的可能。”

劉春曉搖頭:“消防和法醫看了,她是被燒死的,屍體自始至終都是躺在**,狀態顯得很平靜,身上還蓋著被子,而起火點,就是那床被子,被澆上了酒精。”說著,他轉頭看向章桐,“所幸的是大火很快就被撲滅了,被燒毀的,也就隻是臥室和大半個起居室而已,我們在陽台上一隻鐵皮箱子裏發現了老人留下的遺書,那時候才知道老人是自殺的,因為她被確診患上了胃癌,徹夜的疼痛終於讓她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章桐想了想,說:“老人和年輕人不同,在密閉的空間內很容易吸入一氧化碳過量而導致深度昏迷,整個死亡過程不會持續太長時間,身體沒有產生抵抗反應也是邏輯上能解釋得通的,但是安平北中這個案子,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因為像死者這個年齡段,不應該會出現這樣的狀態。除非……”

“什麽?”劉春曉敏銳地捕捉到了章桐語氣中的異樣。

章桐的目光中閃過一道陰影:“除非受害者已經不能動了。在驗屍過程中,我發現受害者的顱骨外板出現了燒焦和碳化的痕跡,雖然不是非常嚴重,但是也足見當時火勢的猛烈,而顱內貼近顱骨邊緣的殘存血腫非常鬆軟,顯微鏡下可以很容易辨別出樣本內部脂肪和氣泡呈現出了典型的窩狀。這些都可以確定受害者是被燒死的。但是他卻偏偏違背了正常的生理反應,這一點,我始終都無法接受,所以我在考慮是不是他曾經使用過什麽藥物,以至於根本就無法反抗被燒死的結局。”

“你有沒有考慮過他是被外部條件束縛了,比如說繩子之類,而這些東西被火一燒也是不會留下什麽痕跡的。”劉春曉問。

章桐點點頭,伸手一指屏幕上的案發現場相片:“你注意看他周圍有沒有固定點?”

“沒有,最近的球門也要在五米開外。”

“如果沒有固定點的話,你說,即使捆住了你的手腳,一個成年人,麵對可以致自己於死地的大火,你會沒有出於生理本能的反抗?”說著,她雙眉一揚,“你至少會打個滾吧,對不對?但是你看看周圍的草皮,所有的過火麵積,都是在一個固定範圍之內,也就是說,他真的一動都沒有動。”

劉春曉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尷尬的神情,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現場周圍的分布圖,不禁皺眉自言自語道:“離屍骸發現最近的地方是一片山櫻花樹林,後麵則是一堵圍牆隔開了學校和外麵的小巷,案發前後並沒有看到死者進入過校園,那他到底是怎麽進去的?又是怎麽死在那裏的?”

“對了,死者有個顯著特征,或許能幫助你們確定他的身份。”章桐伸手從辦公桌上的文件欄裏拿出一張素描圖,遞給劉春曉,“這是我根據受害者的顱骨特征結合他的大致年齡所繪製出的人麵像,我注意到他的前門牙做過烤瓷,是典型的‘長江大橋’,上顎十一顆牙齒都做了,這種手術在牙科診所是很少見的,說實話因為很缺德,據我所知,如果不是患者特別要求,醫生是絕對不會建議這麽做的。”

“長,長江大橋?”劉春曉不解地看著她。

章桐點點頭:“所有的烤瓷牙都被連在了同一個基座上,你要知道我們人類牙齒在日常生活中的磨損程度是不一樣的,而且烤瓷牙也不是終身不必更換,所以,整體做在一起,看上去確實是會顯得美觀和整齊,成本也低,但是對於日後的更換和修補,就將是一件非人的工作了。”

劉春曉聽了,不禁重重地出了口氣:“好吧,等下我和梁哥再去下牙科診所問問。”

章桐又拿出一張相片遞給了他:“這就是我從屍體顱骨上顎取下的烤瓷牙殘留物相片,給你帶著,做個參考。”

“謝謝。”劉春曉邊說邊接過相片,正要起身離開。

章桐卻叫住了他:“等等,剛才……你真的不怪我?”

他先是一愣,隨即笑了:“沒事,都怪我不好,不該那麽突然。再說了,你那也是本能的反應,不能怪你。”

“是嘛……那,那就算了,謝謝你。”章桐雙手插在兜裏,小聲嘀咕了句,“其實我是想說,我不是故意的……對了,案子有什麽情況的話,隨時跟我聯係。”

“這裏,難道就沒人幫你嗎?”走到門口,劉春曉停下腳步,終於憋出了這句話。

“沒事,我習慣了。”

劉春曉回頭看了看章桐,欲言又止,便輕輕帶上了辦公室門,直到站在走廊裏,愣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道:“再見。”

屋內,又一次恢複了安靜,昏黃的案頭台燈燈光下,章桐用鼠標在電腦屏幕上點擊下一張相片,無意中卻放大了相片的一角,突然,她看到了一個幾乎被自己忽略的東西——一道異常的白色的標線,因為案子發生在足球場,地上本就有一些白色的標線,所以先前勘驗現場的時候明顯被完全忽視了。

在對比過其餘的現場相片後,章桐臉上頓時露出了興奮的神情,她趕緊撥通了痕檢高級工程師歐陽力的電話:“歐陽工程師,如果我問你,在一群白貓中間,我丟進去一隻淺灰色貓的話,光憑視覺,你能不能在第一眼就能把它找出來?”

“這……這從理論上來說確實有點難度。”歐陽工程師嘿嘿一笑:“章醫生,你發現什麽了?”

“現場相片編號007,我想你手下的那幫小夥子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歐陽工程師,你把這張相片放大了仔細看,就在相片的右下角,你再結合球場的整個布局,你就會明白我所說的了。”

頓了幾秒鍾,電話那頭歐陽的聲調頓時變了,他沉聲說道:“多謝指點,我馬上去做。”接著便掛斷了電話。

好了,這個案子的性質現在已經是他殺無疑,那麽,死者又是怎麽才能做到一動不動地被人架在火上燒呢?

章桐不由得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