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節(下)
第四章 第四節 (下)
3.
上午九點剛過,章桐就接到了第一醫院急診科主任的電話,通知她說剛查完房,拿到了劉春曉最新的腦部CT報告,病情有所好轉,血腫已經消退,今天就可以把他轉去普通病房了,恢複得好的話,十天左右就可以回家休養。
章桐連聲道謝。雖然電話的那頭背景很嘈雜,急診科主任卻並不急著掛電話,略微停頓過後,他不禁感慨:“章醫生,我看得出來,劉警官之所以恢複得這麽快,一方麵是他身體素質的原因,至於說另一方麵嘛,他的心裏應該有什麽放不下吧。說老實話,我還是第一回見到求生意識這麽強的病人呢。”
“工作。”章桐輕聲自語,“他放不下的是工作。”
掛上電話,剛轉身,章桐便看到了站在身後的潘健。
“師姐,去醫院看看劉哥吧,”潘健關切地說道。
“我下班後再去。”章桐的目光落在了潘健手中的報告上,“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哦,這是歐陽老頭剛給我的,他叫我帶給你,說懶得跑一趟了。”潘健把黃色封麵的檢驗報告遞給了章桐,“剛出爐的。他說這幾天他們那邊也是輪軸轉,幾個人都累趴了。”
“這麽大的案子,能不累趴才怪。”章桐拿著報告回到自己辦公桌前坐了下來。
“師姐,那報告上到底寫的什麽東西,看歐陽老頭那神秘兮兮的樣子,就好像找到了什麽大寶藏一樣。”潘健一邊打開鐵皮櫃整理存檔的屍檢報告,一邊順口問道。
“還記得小刀身上那套衣服嗎?都是洗衣粉味道。”章桐的視線從未離開過手中的報告紙。
“當然記得了,我老媽在家洗衣服已經夠浪費的,她都舍不得一次下那麽多洗衣粉,曬幹了還香得讓人頭暈的話,我想應該用了有大半袋子的量了吧?”潘健笑嘻嘻地問。
章桐突然抬頭看著潘健:“我記得跟你說過袁主任在死者的雙肺葉和會咽部發現過敏的跡象嗎?”
“是的。”潘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衣服上的成分已經檢查出來了,含有福爾馬林,整套衣服都被福爾馬林浸泡過了,而福爾馬林所散發出來的味道類似於甲醛,或許是試圖掩蓋甲醛刺鼻的味道,所以在給他穿上後,又在他身上噴灑了很多空氣清新劑,”章桐的目光中充滿了疑惑,“他衣服上到處都是硫酸亞鐵、薄荷油、香精之類的東西,而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受害者還沒有完全死亡,雖然說在意識上已經沒有了反應,但是身體上,包括呼吸道,卻立刻體現出了對甲醛過敏的症狀……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麽?”
“師姐,難道你不覺得這個凶手似乎已經不把死者當人了麽?”潘健幽幽地說道,“這些死者對他來講,就隻是一種思想的表達方式罷了,他可以隨意擺弄他們,而不用承擔任何良心的譴責,因為他隻想達到自己的目的,師姐。”說到這兒,他順手關上鐵皮門,長長地出了口氣,“我同學在省中院刑二廳當書記員,上次聚會的時候,他說了個剛判的案子,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獨居,神出鬼沒,樓下向居委反映說樓板嚴重漏水,而且經常有莫名的蟲子順著管道爬下來,小區樓道裏也有刺鼻的異味,就像發臭的老鼠屍體一樣,當地派出所便上門了解情況,以為老人因病死在家裏了,就破門而入,結果發現家裏藏了三具女屍,都用塑料袋裹著放次臥的床底下呢,死因後來查出來了,是機械性窒息,也就是被活活掐死的,老人就在那個時候竟然回家了,跟沒事兒人一樣,手裏還提著幾顆土豆,一問,也不否認,說是被自己殺死的,並且都是站街的失足婦女,我那同學說了,老人全承認了,一點悔意都沒有,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在為民除害。你說說,師姐,這失足婦女的命也是命,對不對?”
章桐卻似乎根本就沒有在聽潘健說話,她陷入了沉思,半晌,突然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直接就撥通了檔案室,對值班員說:“我是刑科所的章桐,請幫我找一份編號為93-7-26的卷宗,包括所有證物。”
“是直接給你送來嗎?”
章桐略微遲疑了一下後,果斷地點頭:“是的,謝謝你。”
電話掛斷後,她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這個特殊的案件編號在自己腦海裏已經被存放了整整三年,在過去一千多個日子中,章桐始終都沒有去碰這個案子,她知道自己還沒有準備好足夠的勇氣。但是,自己總有一天會去打開,不管願不願意。記得父親曾經說過——當你麵對一團亂麻的時候,那就幹脆從頭開始,因為線索的盡頭便是真相。
在這之前,是為了尋找自己內心最終的平靜,而如今,則還為了一個願意為自己放棄生命的人。章桐知道,自己已經到了無法後退的地步了。
4.
雖然天空陰沉沉的飄著小雪,安平市白天的街麵上還是挺熱鬧的,人來人往,車流穿梭不停。
千百已經猶豫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沒有給章桐打電話,他用空白信封裝了那張特殊的相片,小心翼翼地塞在兜裏,然後戴上帽子,正準備出門,想了想,便又折返回廚房,以最快的速度把一直放在燜燒鍋裏的雞湯給倒了出來,熱氣騰騰的滿滿一保暖壺,用力旋上蓋子,這才放心地鬆了口氣,拎著保暖壺,和那個陳舊的黑色背包,千百拿著鑰匙出了門。
去市公安局的路,千百是非常熟悉的。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沒變。他上了公交,婉拒了一個小夥子的讓座,在周圍人訝異的目光中,千百挺直了脊背,高傲地昂起了頭顱。他雖然上了點年紀,卻從未放棄過證明自己身體還很健壯的機會。因為打心眼兒裏,千百都沒有承認過自己的年紀。
終於,公交車到達了自己要去的目的地。打開車門,千百走下車,車子開走後,他抬頭看了看安平市公安局灰蒙蒙的五層主體大樓,心中油然而起了一種莫名的滋味。
一輛車開過自己身邊,髒兮兮的雪泥點濺到了他的褲腳上,千百微微皺眉,卻瞬間打消了要去理論的念頭,畢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不能耽誤時間。
匆匆穿過馬路,千百徑直走進了安平市公安局大院。值班員認識他,因為這個手裏拎著保溫瓶,穿著古怪而又可愛的小老頭在這之前已經來過了很多次了,知道他要找章醫生,便熱情地招呼道:“大叔,你等等啊,我這就給法醫處打電話找章醫生出來。”
千百卻擺擺手,微微一笑,:“年輕人,不用了,謝謝你,丫頭她也是要工作的,工作重要嘛。我就不等她了,隻是麻煩你幫我把這個保溫瓶轉交給她,裏麵是雞湯,小心點兒別弄灑了,丫頭愛喝這個。”說著,他把手中的保暖壺遞給值班員,騰出手來又從兜裏摸出那個信封,“還有這個信封,也請一並幫我轉交給她。對了,麻煩你,年輕人,我要出遠門幾天,也記得跟我丫頭說下,可以嗎?”
值班員連連點頭:“大叔,你就放心吧。”
千百欲言又止,最終,他燦燦地笑了笑,衝著值班員擺擺手,這才轉身緩步向大院門口走去。跨出門的刹那,他回頭看了最後一眼,輕輕歎了口氣,這才招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後,千百嘀咕了句:“師傅,請去梅園公墓。”
關上車門的刹那,千百的臉上露出了已經很久都沒有出現過的陰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