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那家夥的聲音

午夜時分,狂風大作,嗚嗚作響。

大風過處,窄仄的巷道裏偶爾傳來一兩聲野貓的叫喚。

電光閃動,整個江城頓時滾雷轟鳴;跟著,滂沱大雨瓢潑似的傾倒下來。這雨打在窗玻璃上,如雹子一般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也澆得兩位晚歸的民警駐足避起了雨。

巷道一片幽暗。

雨水寒氣逼人。

其中一位民警掏出了煙和打火機,這個時候,一支點燃的香煙足可以賽過一頓飽飯。可他發現自己的打火機壞了——另一位民警不抽煙。

於是他笑著抱怨:“屋漏偏逢連夜雨!”

不抽煙的民警說:“說不定一會兒有人經過這裏,你可以借個火兒。”

兩人說話的時候,巷道一側的樓上亮起燈光。

借著燈光,他們看到一個穿著雨衣的人正走過來,那位抽煙的民警立即迎上前去……

第二天清晨,兩名民警的屍體被發現於巷道盡頭的垃圾箱內。

市局偵破會議室。

大雨仍下個不停。

宋河把目光從模糊的窗玻璃上挪開,沉吟了一下才說道:“重點是凶手對於兩名同誌的處置,他為什麽在殺人後要將屍體移動到巷口的垃圾箱。如果僅僅是為了掩藏屍體,我認為大可不必。從案發現場來看,凶手跟兩名同誌進行了搏鬥,留下了大量的血跡。”

範小梵翻動著案件材料,將兩張照片展示給於副局長和秦爍。

範小梵說:“兩名同誌的身上都有二十幾處刀傷,傷口參差不齊、深淺不一,出刀的方向也沒有規律可循,因此完全可以判定,凶手對殺人並不在行。”

宋河說:“目擊證人稱,當時他起夜上廁所,瞟了那麽一眼,正看到那個穿雨衣的人為其中一名同誌點煙。他說那個人身高在1米65左右,是個男人。但兩名同誌的身高均在1米75左右。假設穿雨衣的男人就是凶手,又是初犯,就身體的自然情況而言,他應該不是兩名同誌的對手……”

“你忽略了兩點。”秦爍打斷宋河道,“一是案發時下著大雨,隔著窗子,視線是模糊的;二是目擊者所處的位置,他是由上往下看。這個角度與平視是有偏差的,所以我認為那個穿雨衣的人身高絕不止1米65,而應該是1米80左右。再者,我對目擊者判斷穿雨衣的人為男性這一點也表示懷疑。”

“你的意思是目擊者想當然了?揣著打火機的人並不一定是男人?”

“沒錯。查案子最忌諱的就是按常理三個字。誰說揣著打火機的就一定是男人?也沒有人規定女性不可以呀。千萬別跟我說身高,1米8的女子籃球運動員可有的是,我就認識好幾個呢。河河,怎麽著,要是你喜歡,用不用我幫你介紹一下?”

宋河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於副局長說:“好了小秦,你就別再貪嘴上那點便宜了,宋河他不是你的對手。要是你再這麽故弄玄虛,我可要考慮幫他一把了。快,趕緊說說你的想法吧。”

秦爍馬上開口:“我們不能先入為主認定穿雨衣的人就是凶手,即便他的嫌疑最大。另外就是,我推斷凶手隻是想殺兩位民警其中一人,另一人不過是恰巧在場,他看到了凶手的容貌,所以凶手不得不殺了他。我的理由如下——”

秦爍侃侃而談起來:“首先是凶手選擇的方式,這樣麵對麵的暴力行為是需要極大的自信心的,要知道,目標不是普通人,而是警察,那麽顯而易見,凶手有一個強壯的體魄,或者說他有一個自認為強壯的體魄。但僅僅這一點並不夠。憤怒才是根本的原因,而且是無法遏製的憤怒,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凶手在將兩名民警殺害之後,還要費力不討好地將他們扔進垃圾桶。人類是情緒化的動物,拋開其他,唯一能夠消解這些情緒的就隻有時間,許多衝動性犯罪案例可以作為最好的佐證。就本案而言,凶手衝動性犯罪的可能非常大,一者,凶手對自己再有信心,也不會自負到不知1比2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麽;二者,在明知1比2的情況下仍舊進行犯罪,這說明,凶手在心理上認定,他的目標必須死,哪怕再出現第三個或者第四個警察。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兩名警察的其中一位,在短時間內做了一件讓凶手震怒的事情,這件事情是凶手在情感上根本無法接受的。”

“找出三天以來,兩名民警接手處理過的案件。”秦爍最後補充道。

“為什麽是三天?”

“也許……我更喜歡三這個數字?誰知道。”秦爍向範小梵調侃道,跟著站起身來。

宋河說:“別告訴我你又想開溜。”

於副局長擺手,示意秦爍少安毋躁。

秦爍說:“於叔,你該不會還有別的事情吧?”

於副局長笑道:“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剛剛你說要給宋河介紹女朋友,你真的認識打籃球的女運動員?好幾個?我那兒子是大個子,搞排球的,還沒有女朋友,你能不能……”

秦爍一時間有些發蒙。

範小梵“撲哧”笑出了聲。

宋河冷嘲熱諷道:“小梵,你幹嗎笑得那麽靦腆?我要是你,就哈哈哈哈!”

範小梵很快就從兩名民警工作的派出所查到了他們生前負責的案件。

拋開那些雞毛蒜皮的鄰裏糾紛,有兩宗案件引起了她的特別注意,一宗是婚戒失竊案,另外一宗則是電話恐嚇案。

在向於副局長做過簡單的匯報以後,範小梵和宋河首先造訪了婚戒失竊案的報案者吳女士。據吳姓女士稱,她的家在兩天前的傍晚時分被盜,但奇怪的是,小偷進入房間之後並沒有拿走現金、手表、香包,以及其他值錢的物品,僅僅是竊走了她的一枚婚戒。

“我認為是熟人作案,前不久我辭退的保姆就有重大嫌疑。因為我親眼所見,有一次打掃房間的時候,她盯著那枚戒指目不轉睛。那可是鑲了鑽石的戒指,她那種人,掙一輩子都買不起!”吳女士神情高傲地說道。

範小梵說:“顧警官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吳女士說:“哼,說起來我就來氣,那個警察真是豈有此理!我都跟他說了,別抽煙別抽煙,他就是不聽,還說什麽,噢,讓我不要妄下結論,冤枉好人啥的……”

這位吳女士就像點了火的炮仗,跟著又是一通長長的抱怨,她在十分鍾之內向宋河和範小梵演繹了更年期綜合症的所有症狀,直到宋河如實相告,說顧警官已經被害,她才愕然地張大了嘴巴,繼而淚眼婆娑地拉著範小梵的手,說:“你們就當我更年期,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看我跟你們這麽強勢,其實那都是裝的。我跟你們說啊,這女人表現得越強勢,就說明內心越空虛,越需要別人疼;你們別看那些所謂的女權主義者,一天到晚跟猴子一樣上躥下跳,喊得嗷嗷叫,說什麽男人能幹什麽,她們就也能幹什麽,其實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兒……”

眼見吳女士又將展開一個新的話題,宋河和範小梵不得不先行告辭。與吳女士不同,電話恐嚇案的報案者是一位文靜恬淡的女孩,名叫白落落。據她稱,自己是一名準新娘,下個月就要跟未婚夫韓誌鵬步入婚姻殿堂。不過,讓她感到苦惱又談之色變的是,自從與韓誌鵬的婚訊公布之後,自己就仿佛撞入了一個沒有出口的噩夢裏——無休止的電話騷擾,先是義正詞嚴的警告,然後是苦空婆心的勸說,接著是痛哭流涕的哀求,甚至發展到歇斯底裏的吼叫……

“這個人給我打了那麽多的電話,隻有一個目的,就是阻止我嫁給誌鵬。他好像對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真是太可氣又太可怕了!”白落落話到此處,望著旁邊的紅色電話,臉色騰的煞白,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

“會不會是有人在惡作劇,或者說是你的追求者幹的?”

“派出所的魏警官也是這麽考慮的。”白落落說,“所以,他建議我不要再接聽電話和手機,不要被恐嚇者左右,他說那個人心理不正常,我越是容忍,他就會越囂張、越變本加厲。但我怎麽都沒有想到,這根本無濟於事,他馬上就給我寄來了這個東西。”

白落落拿出一份快遞件,裏邊是四張照片,除去被害的魏警官,另外的三張經白落落告知,分別是自己的父親、母親和男朋友韓誌鵬。宋河檢看這四張照片,發現每張照片的背麵都用鉛筆寫了字,字跡歪歪扭扭並不好看,內容是四者的自然情況——記有姓名、性別、年齡、出生年月、政治麵貌、身高、所學專業、健康狀況、戶籍所在地等。

白落落說:“我按魏警官的建議拒絕接聽電話和手機以後,昨天就接到了這份快遞。於是我馬上給魏警官打了電話,他就趕到了家裏。他看過照片後一直安慰我,讓我不必太過擔心,他說他已經有些眉目了。”

範小梵說:“他是什麽時候離開這裏的?”

白落落說:“大概晚上七點鍾,他接了一個電話,好像是誰家丟了一隻英國鬥牛犬。”

宋河問道:“關於魏警官,你再想一想,他昨天還有沒有什麽反常的地方?”

白落落反問道:“魏警官……他怎麽了?”

宋河說:“他被害了。”

白落落聽到宋河這麽說,手中的水杯當即掉落在地,“啪”的一聲四散炸裂。

“原來……那個人說的全是真的……”

“哪個人?”範小梵捕捉到白落落的情緒有些異樣,連忙問道。

白落落先是沉默不語,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告訴宋河和範小梵這樣一番事實:由於不堪被電話騷擾,她偷偷更換了一個錄音電話機,以圖掌握證據。這件事不光自己的父母和男朋友韓誌鵬不知情,就連魏警官也被蒙在鼓裏。

白落落說:“宋警官,請你們相信我,我並不是有意隱瞞,實在是……”白落落突然說不下去了,深呼吸之後才補充道,“那個人對我說的話,實在是太露骨、太變態了。”

範小梵說:“但我們必須要聽一聽電話錄音。”

宋河接話道:“如果我沒有猜錯,昨天魏警官在你家的時候,那個人又打來了電話,是不是?他還跟魏警官通了話,而事後你聽了他們之間的對話錄音。”

白落落點頭稱是,然後從電腦裏打開了一個音頻文件播放給兩人聽——

恐嚇者:“你這個警察,幹嗎管閑事?”

魏警官:“你給我聽著,別再搞這套把戲,裝神弄鬼!”

恐嚇者:“這是我們的家裏事兒,跟你沒關係。我警告你,再纏著小白不放,我就殺了你!”

魏警官:“呦!反了你了還,用不用我借你一把槍?”

恐嚇者:“(濃重的喘息聲)姓魏的,你等著,我讓你活不到明天!”

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句對話,但恐嚇者的聲音裏卻帶著一種令人戰栗的氣息。這不是一個年輕的聲音,甚至還有些蒼老。宋河判斷,這個聲音的主人應該在45歲至55歲之間。為了繼續印證自己的推測,他在征得白落落同意後,又分別打開了另外幾個音頻文件。被錄下的聲音大半是恐嚇者冗長的自言自語,其中零星夾雜著白落落為數不多的問話或者回答。

現扼要摘錄如下——

“小白,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你吃生日蛋糕了沒有?我在比薩店看到你和你的朋友們了。你沒有吃蛋糕。你這樣是不對的,不吃蛋糕那叫啥過生日呀?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最愛吃生日蛋糕了……我們還是得說說你和韓誌鵬的婚事兒,這個人不可靠!真的真的真的,他就是一個渣滓!今天我都看到了,他用那雙賊溜溜的眼睛,一直瞄著你那雪白的大腿,五次!足足五次啊!唉,小白,你說你怎麽可以穿裙擺在膝蓋以上的裙子呢?這樣不行啊!我求求你了,以後不要再穿了,好不好……”

“我琢磨來琢磨去,還是覺得你應該補吃一塊生日蛋糕,你小的時候,不是最喜歡吃嗎?不過,反正生日都過了,還是隨你吧!關於那條裙子的問題,我認真想了一個晚上,的確,錯不在你,要是商店裏不賣的話,你就不會買來穿。所以,我替你出了口氣,我趁人不注意,用一把小剪子把那個款式的裙子都餃了口子!真是解氣啊!小白,你把你那條也趕緊扔了吧。你放心,我已經不生氣了……那個韓誌鵬,你絕不能跟他結婚,他真的是個花花公子,我都打聽得清清楚楚,他還讓一個女孩墮過胎……”

“小白啊小白,我走過的路比你吃過的鹽都多,我不會害你,疼你還來不及啊。可你得答應我啊,不能跟韓誌鵬這個浪**子結婚,他真的配不上你啊……(哭泣)你就可憐可憐我好不好?要是你今後過得不開心,我是會殺了他的,我不想當一個殺人犯啊……(哭泣)那樣我就不能天天見到你,不能天天給你打電話了……(哭泣)小白,你就聽我的吧,趕緊跟韓誌鵬分手吧,我已經為你物色了四個可以結婚的人選,他們每個都很可靠,我都替你試探過了……”

“你絕對不可以跟韓誌鵬結婚!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人渣!敗類!王八蛋!小白,你告訴我,他究竟是怎麽把你騙到手的?你們究竟都做過什麽?是拉手了還是接吻了?快!你必須如實回答我!小白,該是你做出決定的時候了,我想你親口告訴我,你要跟韓誌鵬這個殺千刀的一刀兩斷!怎麽?你真的喜歡上那個騙子了?小白啊,你糊塗啊……好吧,我看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你這個賤人,你怎麽就那麽下賤呢!你就是個小姐!是隻雞!是人家的玩物!一分錢都不值,還倒貼……小白啊小白,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我是不想讓你走彎路啊,我是真的掏心掏肺對你啊……”

剩下的音頻文件在內容上大抵一致,無論最初的焦點是什麽,到最後恐嚇者總會拐彎抹角將話題帶回到韓誌鵬的身上,然後便是勸說、哀求、勒令甚至咒罵,無非是要白落落與韓誌鵬解除婚約——“你的男朋友韓誌鵬,真的像這個人所說的那樣嗎?”

宋河瞥了一眼有些唐突的範小梵,插話道:“我想把這些文件拷貝一下,可以嗎?”

白落落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不過她馬上又補充道:“宋警官,這件事我希望你們能保密,尤其是對誌鵬和我爸媽,我不想讓他們為我擔心。”

宋河一邊點頭,一邊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給白落落。

臨走時,宋河又再三叮囑她,若需要幫助,盡管打電話給自己。

從白落落家的樓道走出來以後,範小梵克製不住好奇,接連向宋河問了好幾個問題:“師哥,你說恐嚇者對白落落到底是什麽心理?還有,為什麽白落落不希望這件事被他的男朋友和爸媽知道呢?要知道這已經涉及到兩條人命了!還有還有……從恐嚇者講話的措辭和方式上來看,他的受教育程度應該很低,那麽,咱們是否可以通過電話定位來找到他?”

宋河說:“受教育程度和智商沒有絕對的關係。電話定位的問題我可以回答你,恐嚇者是在不同的公用電話亭撥打的,我剛剛在白落落家通過記錄看過了那些號碼,都不是位於市區的,也就是說,監控攝像幫不了我們。至於你提出的其他問題,我更傾向於你去問問自己的兩條腿——因為,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