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師傅,你聽我一句話

民國八年初秋的一個下午,灼熱的陽光緊緊照射著幽深莫測的麒麟峽穀。峽穀內,懸崖高懸,古木參天,怪石嶙峋,洋溢著一股濃重的神秘腐朽的氣息。

華武鏢局的掌門人顧廷棟緊握短槍,極其警惕地觀察著峽穀四周。透過灼熱的陽光,憑著幾十年豐富的江湖經驗,他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一股潛在的危險正在步步逼近鏢隊。

可是,這股濃重的危險到底在哪兒,此刻的顧廷棟也說不清楚。他隻是神情緊張地注視著峽穀內的一草一木,片刻,大聲吆喝道:“韓玉超,你快去前麵探路。若有風聲,即刻匯報。”

韓玉超是華武鏢局的大師兄,是顧廷棟從小親手**出來的得意徒弟,武功高超,聰明伶俐,機智果敢,很受他的賞識器重。

此刻,聽見師傅的命令,不敢耽擱,急忙痛快地答應一聲,揚鞭催馬向前疾馳而去。其實,韓玉超也嗅見了那股越來越近的危險氣息。作為大師兄,在危險來臨之時,他應該替師傅排憂解難。

而後,顧廷棟又沉聲命令道:“霍啟勝,你帶幾個兄弟,速去鏢車後麵照應,不能有任何閃失。”

話音剛落,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爹,我隨霍啟勝一起去,有事相互也好照應。”

見是自己的獨生女兒顧盼文,顧廷棟不由得微微一皺眉頭,略一沉思,兩眼瞬間射出一道淩厲的精光,聚焦在對方臉上,厲聲叮囑道:“這麒麟峽穀凶險難測,盼文,你一定要小心,務必聽從霍啟勝的安排。”

聞聽此言,顧盼文心中一樂,暗想,這霍啟勝從蒙古大草原來華武鏢局僅僅兩年時間,憨頭憨腦傻不兮兮的,居然就受到爹如此的賞識信任,真是不可思議。

隨即,又很爽快地咯咯一笑,繼而大聲說:“爹,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聽從霍啟勝的吩咐。”說完,緊催坐騎,隨霍啟勝向鏢車後麵疾馳而去。

透過陣陣黃土沙塵,看著女兒遠去的背影,顧廷棟不由得輕輕搖搖頭,隨後,輕聲詢問貨物的主人吳海濤道:“吳老板,不知你還有什麽吩咐?”

這吳海濤乃哈達門鎮福金坊老板,長的白白淨淨,帶一副金邊眼鏡,永遠笑眯眯的,如同一尊笑口常開的彌勒佛。日前,接到頂頭上司的急電,他委托華武鏢局押送一批黃金,前往包頭城急用。

此刻,見顧廷棟將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心中很是滿意,見其征求自己的意見,便嘿嘿笑著說:“吳某不懂派兵布陣之法,全靠顧掌櫃操勞。”

顧廷棟微微一笑,暗想,好奸猾的吳海濤,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推在我身上,不過,為了那筆非常可觀的運費,也值得冒此一險。

兩天前,趁著朦朧的夜色,吳海濤笑眯眯地來到華武鏢局,當提出要鏢局押運一批貨物到包頭城時,顧廷棟立刻就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自1913年起,外蒙古宣布“自治”以來,哈達門這塊地處內外蒙古交界點的塞北小城,就沒有平靜過一天,而有著三十年曆史的華武鏢局也時時刻刻處在關門倒閉的危機之中。

十年之前的一天,當顧廷棟用顫抖的雙手從父親手中接過那麵血染的繡有黑色狼頭的三角形旗時,也曾熱血沸騰,暗暗發誓,要將華武鏢局打造成名震塞北的一流鏢局,但是,經過十年的艱難磨練後,殘酷的現實毫不留情地擊碎了他曾經的輝煌夢想。

如今,眼看著鏢局的生意江河日下門可羅雀,一天不如一天,除了暗自發急之外,也想不出任何有效的辦法。如果再這樣長期耗下去,坐吃山空,華武鏢局這塊由爺爺父親用鮮血乃至生命打造的哈達門第一金字鏢局招牌,就會徹底毀在自己手裏不可。

於是,經過整整一夜的反複思索,在明知福金坊托運的這趟鏢存在巨大危險的情況下,為了那筆非常可觀的押運費,為了保住華武鏢局這塊生命招牌,顧廷棟不得不答應了吳海濤的請求,出動鏢局精銳力量,將貨物從哈達門押送至包頭。

踏進麒麟峽穀時間不長,當他用老狼一樣敏銳的嗅覺,聞到飄**在峽穀中的危險因子時,顧廷棟就即刻滋生出一股濃濃的悔意,但是,事已至此,除了硬著頭皮往前闖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此刻,將自己最信任最器重的兩個徒弟派往鏢隊的前後兩端,顧廷棟才暗自鬆了一口氣,輕輕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又抬頭看了看峽穀上方的太陽,見幾隻碩大的草原金雕在空中悠然地盤旋,便大聲吆喝人馬加快腳步繼續前行。

在陽光強力照射下,沒有風,峽穀內彌漫著一股洶湧澎湃的熱浪,緊緊包圍著每一個人。幾十號人馬的鏢車隊伍艱難而緩慢地行走在曲曲折折的黃土路上,每一個人都不同程度地感覺到了身邊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

當然,福金坊老板吳海濤也不例外。此刻,他騎在馬上,眯著雙眼,滿臉堆笑地注視著眼前緊張移動的鏢車隊伍,心中情不自禁地湧起一股大仇即將得到報複的快感。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汗流浹背的無名趟子手和鏢師,緊緊盯著走在鏢車最前麵的韓玉超,暗想,小子,你別以為你做事做的隱秘,瞞過了你師傅顧廷棟,但逃不過老子的火眼金睛。

而此刻的韓玉超,根本沒有意識到背後那雙充滿刻骨仇恨以及夾雜著幸災樂禍的惡毒眼光。作為華武鏢局的大師兄,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時刻,他隻能盡心竭力,幫助師傅,讓鏢車盡快走出危機四伏險象環生的麒麟峽穀。

當感覺到有人注視他的時候,韓玉超猛地回過頭,與師妹顧盼文的眼光緊緊地接觸在一起。盡管鏢車前端和後端距離甚遠,但韓玉超依然非常清晰地看見了師妹那張如花似玉的臉。

對這個任性肆意的師妹,韓玉超心中有著難以表述的複雜情感。起初,他對她有著濃烈的好感,可是,另外一個更加美豔妖嬈女人的突然出現,導致他的情感天平完全傾斜了。

至今,回想起那個令他神魂顛倒欲仙欲死的夜晚,韓玉超就忍不住心旌**漾欲火難捱,恨不得一頭再次紮進那個妖嬈女人的懷抱,享受靈魂升天的**和歡樂。

“等送完這批貨,一回到哈達門,就立刻去找她。”韓玉超盡力克製著熊熊燃燒的欲火和焦躁不安的心緒,映著灼熱的陽光,擦了一把汗,暗自下定決心,“那晚,她勾走了我的魂魄,今生今世,我有可能再也離不開她了。

想到這兒,韓玉超瞥了顧盼文一眼,趕緊轉過臉,不再理會師妹略含幽怨的目光,緊催戰馬,大聲吆喝著趟子手,頂著烈日,加快腳步向前趕路。

可是,顧盼文的眼光一直緊緊地盯在韓玉超身上,舍不得離開片刻。兩人一起練武生活十來年,少男少女,日久生情,可是,最近一段時間,大師兄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時刻有意躲避著她,令她百感困惑的同時,也暗暗滋生出一股鬱悶幽怨之氣。

此刻,見大師兄驀地背過身體,不再理會自己,顧盼文心中即刻湧起一股濃濃的委屈和傷感,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剛剛撥轉馬頭,就見霍啟勝騎馬迎了上來,滿臉堆笑,討好似地說:“小姐,後麵危險,你還是回到師傅身邊去吧。”

“什麽小姐?我是你師姐。”顧盼文雙目圓睜,緊盯著霍啟勝黑裏透紅的臉膛,發泄似地厲聲說,“我就愛往危險的地方去,越危險我越愛去,怎麽著?你想管我?”

霍啟勝憨厚地一笑,急忙解釋說:“我哪裏敢管師姐?隻是賊人喜歡從後麵發動突然襲擊,留在這後麵很危險。”

聞聽此言,方才的那股怨氣瞬間不翼而散,顧盼文緊盯著對方,咯咯一笑,隨即,炫耀似地說:“我走了不知道多少趟鏢,也經曆了不知多少危險的事,什麽樣的場麵沒遇見過?還怕賊人?”說完,嬌喝一聲,催馬向前跑去。

霍啟勝笑著搖搖頭,暗想,果然是鏢局世家的女兒,見過世麵,不同於尋常普通百姓家的孩子。繼而,又緊看著顧盼文的纖細背影,不無憂慮地想,恐怕這次走鏢的危險性要遠遠大於從前。

想到這兒,不由得望了鏢局掌門人顧廷棟一眼,見其穩穩當當地坐在那匹大白馬上,根本瞧不出絲毫慌亂。霍啟勝心中情不自禁地騰起一股敬服感,暗道,不愧為哈達門第一鏢局的掌門人,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有氣度。

其實,霍啟勝隻是看到了掌門人巍然不動的背部表象,而根本不可能感受到此時此刻顧廷棟內心翻滾的鋪天蓋地的巨浪,也根本不可能理解他此時此刻焦灼如焚的心緒。如果霍啟勝能夠感受和理解師傅此刻的真實內心,絕不會有這等幼稚的想法。

自感覺到那股神秘的危險氣息後,顧廷棟的心就高高地懸掛起來,渾身肌肉繃得緊緊的,一刻也不敢放鬆。他已經深深地意識到,也許這次是他平生所遇到的最危險最難走的一趟鏢。

為了穩定軍心,他強力支撐著自己,並且不停地給自己鼓勁,希望通過自己穩如泰山的表現,讓所有的人都極力相信,他們不會遇上麻煩,就是遇到,也不過是一些很容易就能夠解決的小麻煩而已。

當韓玉超回頭觀望的時候,顧廷棟一眼就看出了大徒弟眼中一閃而逝的驚慌,但他很快就就轉移了自己的視線,若無其事地欣賞著峽穀兩邊高聳入雲的峭壁古木和空中盤旋的草原金雕。

顧廷棟沒有兒子,隻有顧盼文一個女兒。他內心深處非常想將大徒弟招為女婿,將來繼承光大華武鏢局。後來,見女兒也喜歡韓玉超,顧廷棟老兩口這才大放其心,將韓玉超視為己出一般。

為了盡快磨練提高韓玉超作為未來華武鏢局掌門人應有的處世能力,每逢走大鏢,顧廷棟就將其帶在身邊,言傳身教,使之盡快成長成熟起來,也好早一天擔當起鏢局掌門應該擔當的重任。

這個時候,他無意中看見鏢局的那隻老白猿正端坐在一棵高大的鬆樹頂端,衝他咧嘴微笑。在顧廷棟遙遠的記憶中,這隻通體雪白的猿猴,在爺爺活著的時候就生活在鏢局,是顧家老小心愛的寵物。

這次出門走鏢時,老白猿緊緊拉住他的衣服,神情憂傷,表現出一副戀戀不舍的模樣,如同老妻張文香一般。後來,在他的再三勸說下,以及老妻的極力勸阻下,老白猿才眼淚汪汪地撒開手,放他出門。

“老白猿怎麽會出現在這麒麟峽穀?莫非它一路跟蹤而來?”一股沉重的憂慮漸漸浮現在顧廷棟的心頭。在他看來,這隻曆經爺爺父親和自己三代主人的老白猿,就是華武鏢局的守護神。

“等走完這趟鏢,返回哈達門,就替文文和小韓他們辦了這樁婚事,盡早了卻自己心中的願望。再說,自己也年齡大了,應該淡出江湖,好好享受晚年生活了。”

看著鬆樹頂端微笑的老白猿和天空中自由自在飛翔的金雕,顧廷棟發出了內心深處由衷的感慨。多年刀口舔血隨時掉腦袋的殘酷江湖生活,隨著年齡的增長,讓他感到深深的厭煩和疲倦,

此時,強烈的陽光斜照進麒麟峽穀,穀內的熱浪依舊令人煩躁不安。鏢局人馬魚貫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陳舊的鏢車發出一連串吱吱呀呀的響聲,憑空生出許多焦躁煩悶。

就在顧廷棟的心緒緊張憋悶達到極點,隨時都有可能爆炸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聲淩厲剛勁而又深沉有力的暴喝:“停車,快停車。”

這暴喝聲如同晴天霹靂,將所有人震醒了也震驚了。大家一掃心頭沉重的疲倦憋悶,紛紛振作起來,持刀荷槍,屏氣凝神,緊張地注視著從懸崖上躍下的一道黑影。

未幾,黑影就來到顧廷棟身邊,亮嗓疾聲說:“師傅,快停車,前麵有埋伏。”話音未落,黑影又“噗通”跪在馬前,連磕三個響頭,再次疾聲說:“師傅,我沒有騙你,你就相信我這一回吧。”

顧廷棟緊緊盯著黑影,片刻,才冷聲硬氣地大聲問道:“周猴子,你早已不是華武鏢局的人了,我也沒有你這個徒弟,你為何還要攪擾我?”

這周猴子原名叫周震,是華武鏢局的二師兄,很是聰明伶俐。後來,也不知什麽原因,竟然和外蒙古的“無極門”勾結在一起,做出了一些有損鏢局名聲利益的事情,被顧廷棟暴打一頓,而後,果決地趕出了鏢局。

如今,周震突然出現在麒麟峽穀,又急不可耐地說出這一番話語,令心緒本來就煩躁鬱悶的顧廷棟不禁勃然大怒,厲聲訓斥道:“周猴子,你還不快滾?小心老子打斷你的狗腿?”

周震緊緊跪在前麵,目不轉睛地盯著怒氣衝衝的師傅,聲淚俱下地喊道:“師傅,以前的事情,是我做錯了,對不起你老。但是,今天,你無論如何也要聽我一句話,峽穀前麵確實有埋伏,千萬不能再向前走了。”

還未等顧廷棟再次說話,吳海濤急忙縱馬前行數步,兩道眼光惡狠狠地緊盯著跪在烈日下的周震,凶神惡煞似地厲聲問道:“你說說,前麵有埋伏,你是如何知曉的?”

在離開華武鏢局之前,周震就認識吳海濤,也沒有少和他打交道。此刻,見其人模狗樣地厲聲喝問自己,心中不由得騰起一股怒火,抬起頭,用同樣惡狠狠的眼光緊盯著對方,不屑地說:“吳老板,原來是你呀,久違了。”

說著話,周震利落地站起身,將目光移到顧廷棟臉上,也不管師傅滿臉怒氣,繼續急切地大聲勸阻道:“師傅,鏢局裏出了內奸,將消息提前透露出去了。你千萬不能再往前走了,真的有埋伏。”

見此情景,吳海濤嘿嘿冷笑數聲,極力嘲諷說:“周猴子,你以前幹了對不起顧掌櫃的事情,而今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妖言惑眾,莫非想破壞鏢局的生意?你的心腸也太狠毒了。”

周震在鏢局時的所作所為,特別是和外蒙古的“無極門”勾結在一起,極大地損害敗壞了華武鏢局在江湖上的利益名聲,也深深地挫傷了顧廷棟那顆極強的自尊心,使之無顏麵對昔日的江湖老友,令其惱火痛恨萬分,這才將周攻逐出鏢局。

如今,又聽見吳海濤的這一席冷話,胸中的怒火不禁衝天而起,揮起馬鞭,劈頭蓋臉地狠狠打向周震,而且,還不停地大聲怒罵道:“滾,快滾,不然老子打死你這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

周震一邊極力躲閃著迎麵而來的勁道十足的皮鞭,一邊緊緊抓住戰馬的籠頭,痛苦而悲憤地大聲喊道:“師傅,你聽我一句話,前麵確實有埋伏。”

“老子就是死,也不會再上你這狗東西的當了。”顧廷棟厲聲怒罵著,手中的皮鞭雨點般地抽向周震,“打死你這個狗東西,快給老子滾。”

灼熱的陽光無情地照射在峽穀,每個人都緊緊地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切,無奈而迷茫。那幾隻盤旋在鏢車頭頂的金雕,時而斂翼俯衝時而展翅上飛,不時發出淒厲的尖叫聲。

周震見師傅不但不相信自己的話,還拚命地抽打自己,皮鞭一陣緊似一陣,無奈之下,躲開皮鞭,縱身躍出數丈開外,抱拳冷聲說:“師傅,我已經盡到弟子的責任了,信還是不信,就看你了。”

說完,狠狠地瞥了吳海濤一眼,自嘲地大笑數聲,而後飛身躍至懸崖邊,手腳極為幹淨利落地攀援而上,不一時,就隱身於茂密的古樹林間,不見了蹤影。

顧廷棟看著密密麻麻的古樹林,片刻,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用一種極為鄙視的語氣,自言自語道:“到底是猴子,爬山還挺快的。”說完,又衝所有人馬大聲喊道:“出發,趕緊走出峽穀。”

吳海濤推了推眼鏡,緊緊注視著急促移動的鏢車,最後,將目光落在鏢車隊伍最前頭的韓玉超身上,微微冷笑數聲,暗想,小子,我的女人你也敢上身,是到該清算老賬新賬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