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敵意
一大一小兩個怪案相繼迅速偵破,隊裏上上下下有著大考後的輕鬆愉悅。整個走廊的空氣都似乎歡騰起來,張弛卻一點提不起精神。
作為犯罪模擬畫像師,他非但沒發揮作用,幾乎還讓同仁走了彎路,錯過最佳破案機會。倘若不是顧誌昌頂住了壓力,還給了他將功補過的機會,真不知道以後怎麽在單位裏抬起頭來。
這天大早,內勤就通知到大家:“下班後,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到‘樊指導員’那裏集合。”
到他那,就是慶功聚會,大家心照不宣,就等著晚上饕餮一頓,領導自掏腰包來買單。這次還額外增加了一句:“可以帶家屬。”這下,年紀大的民警都忙著馬上打電話、微信通知另一半“晚上不要做飯了,一起外麵吃,老板請客。”
如此一來,隊裏未婚的幾個就有點鬱悶。小吳瞅瞅發呆的張弛,踢了下他的椅子腿:“哎,你一個人去嗎?”
張弛的微信“叮”了一下,陳庭笑著說:“他?一個人,你想多了吧,不過別擔心,有我陪你,也不算孤家寡人了。”
“誰要你陪!”小吳嫌棄得把桌上的橙子擲過去。
陳庭低頭悶笑,繼續在電腦上幹活。
張弛無暇顧及兩人,微信是何萌發來的:“既然是慶功,好好喝酒,難得開心放鬆下。我正好在附近辦事,結束前告訴我,順道捎你回家,你就別開車了。”
他思考了幾秒鍾,就回答了一個字:“好。”
又一條消息過來:“上次我和你提起的節目,你考慮好了沒有?”
“什麽節目?”張弛都忘了。
對方甩來一個鏈接——“隻有想不到”真人才藝秀。他啞然失笑,第一個反應就是要不要報備領導。
“我先請示下,如果要公開身份的話,必須匯報組織的。”
“行,看來覺悟提升了。有組織、有紀律!”何萌發來一個笑臉。
下班時間很快到了,大家收拾東西,準備結伴去飯館。老樊的館子離大院十分鍾不到的路程,顧誌昌早早打了電話,讓他把唯一的包廂給他們留著。
“人都齊了沒,還差誰,張弛人呢?”陳庭扛起一隻大環保袋,裏麵裝著備好的酒水飲料。環視四周,突然發現學弟沒了蹤影。
“他下午不是說要去研究下人體骨骼結構嘛。剛才發消息給我們了,說不用等他,他自個直接過去。”小吳順手和陳庭一起扛。
“行吧,那領導,我們先過去點菜。”內勤是個年長的女警,她桌子上的筆記本按顏色排列,筆筒裏的筆像部隊列隊一樣從高致矮。她轉向領導,劉隊和顧誌昌都點了點頭。
法醫室寂靜無聲,好像空無一人。解剖室台上,躺著一具**的年輕女屍,屍斑的顏色呈深紅色。
法醫小曾用手術刀一點點剖開了屍體的腹腔,手握勺子往外盛血水。血水裏不時夾雜著血塊,散發出一股金屬感的腥臭味,盡管有通風係統,但很快整個房間還是都彌漫著這股味道。
他抬頭看看在旁邊站了快三小時的張弛,有點訝異地說:“你倒是一點都不像頭一回走進這房間的人。”
張弛在本子上圈圈畫畫,無所謂地笑笑:“畢竟還是出過現場的,注意力分散了就好了。”
曾法醫三十五歲不到,是隊裏法醫室的頂梁柱。他這回在解剖的是個非正常死亡的女職員,家屬懷疑其在單位遭到侵犯而突發心髒病,並非之前判斷的過勞猝死,因此強烈要求判定具體死因和死亡時間。
他戴起手套,用手在其腹腔內撥弄著內髒,仔細查看:“你是沒見過頭一回進我這房間的人。別說開膛破肚,就是光看著皮膚的質感和屍斑,就一個個都不行了,有的還差點沒噴在屍體上。”曾法醫說到這裏一臉鄙夷,隻是搖頭。
“看來現在我的心理素質有提升啊。”張弛毫不自謙。
曾法醫冷冷問他:“你的關注點都集中在哪了,我這的對象可和你要畫的大活人很不一樣啊,何必浪費時間在這耗著呢。”
“你說得不錯,這還真對畫像有輔助作用。”
“哪方麵?”
“不同的骨骼結構、肌理走向、年齡和生理狀況,這些其實都會直接影響到人的麵貌長相。”
“是嗎,那真是隔行如隔山了。”曾法醫頭也不抬地說。
“我還要向你取經呢。你的實戰經驗比我豐富多了。在你看來,各個年齡段、地域、教育水平和營養水平這些因素,對人麵部特征的影響因素占比大不大,都有些什麽共性?”
曾法醫停下手上的動作,還是那張撲克臉,對他說:“那你得請我吃飯,這哪裏是一時半會兒能說得清的。再這樣下去,你都影響我工作了。”
張弛爽朗地笑:“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哪天有空?”
曾法醫做了個輕聲的動作:“我們這裏不能談笑風生,解剖是很嚴肅的事情,這是對死者最後的尊重。”
張弛把手從自己麵前從上而下地劃過,笑容瞬間被抹掉了一般。他早就聽聞曾法醫對待自己的工作極端認真,有時候甚至如同對待藝術品一樣對屍體畢恭畢敬,想來這傳言挺靠譜的。
無所謂旁人的眼光,高度的專注和投入,把自己的事情做到極致,他倒是從心底敬佩這類人。看著自己筆記本上一下午記錄的好幾頁內容,他這麽多天來頭一次感到身心舒暢。自己現在所做的這些,不就也和他們一樣嗎?
張弛到達包廂的時候,兩桌人都已入座。靠門口那桌有個空位,他就順勢坐了過去。主桌上,陳庭忙進忙出地招呼酒水,顧世就端坐在他的右側。
大家按照慣例,先開了一圈啤酒。顧世不喝酒,也不勸酒和敬酒,隻是笑盈盈地看著別人吹牛、打趣,這番閑適放鬆的狀態下,平時冷淡清高的女王不見了,隻有個甜美的鄰家女孩,如同參加大人的聚會,乖巧文靜。
張弛心不在焉地聽著同桌的笑話,遠遠看著斜對麵的顧世。每一次她的眼神有意無意飄過自己,他都不自禁地舉杯悶頭飲酒,似乎一飲而盡就是給對方無聲的回應。
他曾經的酒量很好,朋友笑言他是黑洞,似乎再多的酒都不會把他灌醉。那一夜夜的酒吧裏,不同的美女對自己淺笑,纏綿熱吻,再是清醒,似乎人還是迷離,快樂和孤寂、滿足和空虛,一念之間,麵目模糊。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自己的生活交友從何時開始天翻地覆變成現在的樣子了?
熱菜上齊後,隔壁桌的人開始過來敬酒。張弛來者不拒,豪爽地一杯杯幹完,酒量卻大不如前。微醺之下,竟有了幾分醉意,頭腦卻是分外清醒。自己想要追求的事業和女人,從沒有一刻比此時更加線條分明、輪廓清晰。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何萌問他:“地址在哪,發我。”
他機械地摁下地址,發送過去。
五分鍾後,何萌告訴他:“到了,停在路轉角,你不急,慢慢來,我正好也打電話處理事情。”
張弛看到消息,就和同事打招呼要走。顧世本身對這種聚會沒太大興致,看有人先走,她正好不算打頭陣了。隔了大約兩輪酒的功夫,也就起身先告辭。
走到街口等待叫車的時候,她遠遠地看到張弛和何萌坐在車裏。張弛微閉著眼睛,仰頭靠在座椅上,在說著什麽。昏黃的路燈下,何萌的臉還是那麽精致,眼睛還是那麽眉目傳情。她似乎猶豫了一會兒,一臉的虔誠中夾帶著決絕,輕輕地推了推他的手臂,對方並沒有太大反應。
何萌仔細端詳著張弛的臉,幾年過去了,這張臉還是校園裏初次見到的樣子,陽光、清爽又不失男人味。他的呼吸平穩,短短幾分鍾裏就進入了淺睡眠狀態。他的表情卻不安穩,臉上愁雲遍布,眉頭緊鎖,一隻手微微朝前伸,好像要抓住什麽隨時可能失去的愛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