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坦誠
老秦匆匆走了,在旅途中走的。痛苦程度未知,但是由於沒有得知病情的惶恐和對未來的擔憂,走得雖是突然但也算是坦然。這給了他悲痛的家人和朋友們些許安慰。
治喪委員會是顧誌昌之前牽頭就準備著的,臨時真槍實彈搞起來,刑隊上上下下連文職都參與了,才把零零總總的後事協助著安排妥當。老秦的家人已經慌亂了手腳,此刻眼淚和感激一樣多。政治處送了個花圈,副主任來站了個隊,算是組織關心了。
顧誌昌沉著臉,一直盯著棺材裏的遺體看,凝神得旁若無人,好像靈魂出竅在旁觀另一個自己。陳庭從追悼會一路垂淚到了火化場,等到一切結束,他癱坐在一旁的台階上,手撐著頭捂著眼睛,似乎還不能接受這個現實。
顧世過來在他跟前站了會兒,猶豫著是否開口,輕輕喚他:“大部隊要走了,你跟我們回去,還是回家休息會?頭說今天不加班。”
遠處顧誌昌他們正在和家屬握手,互相安慰,彼此都在抹淚。
陳庭定神看了看眼前的人,愣了下,才回答:“我暫時哪裏都不想去,你能不能陪我坐會兒?”
顧世有點吃驚,又有點為難,朝遠處依維柯上的人揮了揮手,然後無言坐下了。
“我一直沒把你當領導看,稱呼上也沒改口,你不介意嗎?”
顧世無所謂地搖搖頭。
他又深沉地看著剛才火化地的出口:“你說,像我師傅這樣的警察是不是特別可悲?一輩子家裏沒放多少精力,不少還因為加班單身、離婚,好不容易快熬出頭了,事業上還是那麽默默無聞,憎多粥少的體製力,評功論獎、職稱待遇,沒有一樣和他的工作成果能成正比。哪怕末了,人沒了,到最後給他真心實意送行的,也就我們這些工作上的搭檔、徒弟。”
顧世寬慰他道:“人一輩子能有老同誌敬重,小同誌信賴,有那麽幾個人發自內心地為他走了難過,已經是很難得的了。”
陳庭雙眼無神地盯著地上的幾粒石子,用腳反複揉搓著:“也是,有時候,我還挺羨慕秦師傅的。他想說的話就說,想做的事就做,好像從來沒有瞻前顧後的糾結,雖然有得有失,倒也活得淋漓極致。”
“今天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事情,總是會讓人有很多感慨。”
“不,我不是今天才有這個想法。”陳庭提高了聲音,顧世有點詫異地朝他看。
“你不明白,我還很羨慕你。”
“我有什麽可羨慕的?無非是個副科長的小職位而已。”
“我不是指實職虛職這類事情。或許是你因為你有個做警察的父親,他又比較民主。所以你無論做出什麽選擇,都不會退縮猶豫,而我卻不一樣。”
顧世明白他指的是自己的母親,一個三級甲等醫院的中醫科主任。曾經在公安係統專家義診時見過她一麵,保養得細膩的皮膚,她那個年齡少有的勻稱身材,白皙高挺的鼻子上架著副無框眼鏡,說話有著讓人不容置疑的威嚴,似乎總是不願意多說一個字,自始至終都是淡淡的、禮貌中包裹著冷漠的笑。
警校見習的那一年,她到地區派出所去實習,見到比較難纏的有兩類人,一種是耍酒瘋的醉漢,還有一種就是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不知為何,陳庭的母親讓人的感覺就是那第二類人的進階版,讓人總想刻意得保持距離。
“比如,我從來不敢對虛偽的領導說‘不’哪怕我知道他們大多數時候隻是考慮自己的官位,我也不敢和笑麵虎同事撕破臉,哪怕知道她在背後中傷搗鬼,我不敢對能幹善良的人說出欣賞,即使對我用心培養的師傅。”
“中庸含蓄是我們的本能,你說的這些,我也都做不到。”
陳庭頓了頓:“甚至,我都不敢對喜歡的人說出自己的想法?”
顧世能夠理解人在特殊場合裏突然敞開心扉,隻是沒料到會談到這樣的話題,而且陳庭哭紅的眼睛還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他注意到她的窘迫,失落地低下頭去:“你說,是不是哪天我像秦師傅這樣一下子走了,會留下特別多的遺憾,就因為我從來都是對家長對領導言聽計從,不敢有自己的選擇?”
顧世本能地去捂住他的嘴,指間感覺到他嘴唇被全身帶動的輕輕一顫,又條件反射地趕緊放開。氣氛突然間有點微妙,她能感覺到陳庭在朝她看,緊盯不放的凝視,像是在用眼神摩挲自己的臉,她的整個頭都開始發燙,耳朵應該已經變得通紅了。這不是常態的他,平時他從來不正眼看自己。
其實,出於禮貌,她從來沒有表現出一點,但是一直都有點看不起陳庭,同事聚會他會因為母親的一個電話誠惶誠恐地離場,據說之前的女友也是母親極力反對,本來都談婚論嫁了,女孩子還哭哭啼啼地到單位來挽留過他。他那一刻的表情除了無奈,似乎並沒有太多的難過,甚至還有他母親的那一絲冷漠。“媽寶男”是她用一個詞能對他進行的全部概括。
如今,媽寶男居然說出了什麽“喜歡”,她不再接話,平淡地說了句“趕緊回家休息吧”,就匆匆離去了。留下他一人恍然若失地坐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