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泄密
或是手寫、或是打印的大大小小接機牌裏並沒有他的名字,其中倒是有一塊看似能對上號,但是上麵寫著的是“上海市公安局刑偵專家”,自己隻是入門級,甚至隻是個連偵查員都談不上的編外人員,哪裏能搭上邊。等待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張弛就快步走向出租車揚招點,直奔目的地。
那邊,舉著接機牌的市局小民警左等右等見對方不來,聯係上海的電話暫時都打不通,隻能暫且先撤回局裏。專案組組長正要把幾個辦事不力,人沒接到卻擅自回單位的小子臭罵一頓,張弛被一個民警領著推門而入。
“哪位,有什麽事?”組長沒好氣地回頭問道。
領張弛進門的小民警見狀,怯生生地想組織下語言再回答。他早就一個箭步上前,有力地握住組長的手,自我介紹:“老師,你好,我是上海顧誌昌派來的,專門負責犯罪嫌疑人的模擬畫像。”
“你就是顧警長派來的專家?”組長一邊說著一邊望向那兩個挨訓的小夥子,他們都一連“看到吧,不能怪我們”的無辜表情。
張弛馬上就明白了怎麽回事,為他們開脫:“怪我不好,讓你們空跑一趟。我看上麵沒寫自己打的名字,隻寫‘上海市公安局’,以為是別組的同誌,早知道應該上來和你們確認下再離開。”
組長是個和顧誌昌年齡相仿的警長,渾身上下都透出常年刑警工作練就的銳氣。他的眼神犀利,毫不留情地直盯著張弛:“這麽說來,你是科班出身的畫師?”
“前輩,我雖是繪畫寫生特長,但不是科班出身,但會全力配合你們。我們顧師傅非常重視你們的工作,特意囑咐過我,我會用心把工作做好的。”
“非常重視也就隻派了你一個人來?”對方冷冷地打量著他,“這樣說來你應該的確有幾把手藝,關鍵時候不要藏著掖著啊。你畫這個模擬畫像有幾年了,考過什麽職稱沒有?”
張弛看對方狠狠地低頭抽煙,索性配合到底,開誠布公:“報告領導,我去年從警校畢業,現在見習期已滿,一直在政治處做宣傳工作。畫畫有十幾年了,模擬畫像有過破案經驗,但時間不長。這個職能全國都沒有特殊的崗位,所以也沒相應的職稱可以考。”
組長雖然沒說什麽,隻是交代了開會時間,安排接機的青年帶張弛去民警宿舍落腳安頓,臉色由最初的失望轉為質疑。
張弛理解他的心情。原來設想來者是個經驗老道、白發蒼蒼的老者,再不濟也是個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的兩杠三星,好歹是個模擬畫像的資深專家。誰想卻來了個三字頭都不到的大小夥子,模擬畫像經驗淺薄,辦案經驗更是幾乎為零,心理落差是有點大。
張弛沒法和他解釋清楚自己為什麽隻身而來,一旦說計劃臨時改變,因為上海方麵有要事處理,又會拐進“我們的專案沒你們的事情要緊”這樣的怪圈。何況他的確根本不知道局裏到底是什麽情況,但他隱隱感覺到這是一件讓陳庭、顧誌昌全都為之分身乏術不說,還全身心投入的事情。難道又發生重大命案了,還是顧世有什麽狀況?他忍不住擔心。
顧誌昌到底放心不下,親自打來電話督戰。張弛把遭遇的一冷一熱兩重天和他簡單一提,並沒有抱怨,隻是沒有主次的客觀描述,他早已心中有譜,隨即寬慰道:“這樣的情況也不奇怪,趙隊這裏在你之前我已經給他打招呼了。你放心,隻管專心畫畫,我們用實力來贏得尊重。”
顧誌昌在電話裏的聲音有點沙啞,看他還不想掛電話,顧師傅主動告訴他陳庭缺席的原因——他的老戰友、陳庭的師傅秦警官在這次單位的例行體檢中查出了肝部腫瘤。惡性,中晚期。
他們原先並不知情,實際上,連秦警官本人都不知道。體檢報告的信封老秦帶回家隨便一丟,是他老婆拆的,複檢電話由於疾病的特殊性也是打給應急聯係人的。
老婆痛哭一場,深知肝癌時日不多,就瞞著他,硬是逼著他用公休去度假,說是全家都安排好了,女兒正好假期,都多少年沒舉家出遊了。十幾天的公休沒一次用過,更別提加班補休了,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老秦當她是更年期發作,也沒多想。
可老秦勞碌慣了,哪裏閑得下來,出境報告根本就沒打,直接說單位不批。這下,老婆火了,趁他正在地下室審訊,直接找到政治處攤牌,哭哭啼啼,歇斯底裏地說:“我隻聽說剛生了孩子的女民警請假時間長被你們直接談話換崗位的,休哺乳假都不讓出省的,買了機票要旅遊因為一個會議,休假取消自負損失的。我們家老秦人都快沒了,你們還不批假,這就太過了吧。是要讓他讓他殉職嗎?節假日沒有三倍工資,隻看公務員法不看勞動法也就算了,老秦的情況倒是讓我看看這單位到底還有沒有點人情味了?”
政治處主任惱羞成怒,趕緊吼來了刑隊負責隊伍的副隊長訓話。副隊長受了一包冤枉氣,想想老秦平時勤勤懇懇到頭來生這怪病,還真是可憐,暫且先放下個人情緒,趕緊找來和老秦關係最近的陳庭、顧誌昌這一老一少了解情況。
顧誌昌看到副隊的臉色就知道大事不好。他自嘲半隻腳踏進棺材了,給年輕人讓位,但四十開外的副隊到底臉上還是藏不住事。得知老秦的消息,他就感覺腦袋裏哐當一聲巨響,像是有人在裏麵敲了記又悶又沉的非洲鼓,而後,他的眼眶就潮熱起來。但他很快恢複了情緒的平穩,自然是暗自囑咐先繼續對老秦保密,繼而找出個由頭,讓隊裏安排輪休。對於經常車輪大戰連軸轉的刑隊民警來說,這由頭太好找了。而且,以前這樣的強製輪休也有過先例。
陳庭到底修行不同,整個人都萎縮了,不哭也不說話,提不起精神。他被安排和老秦同組輪休,為了不讓老秦生疑,顧誌昌立馬差他回家了。最後,他還要做好隨時籌建治喪小組的準備,以防到時應接不暇。這不,一上午,就在忙著這事情,現在空下來,震驚之餘,電話裏不免後勁十足的幾次哽咽。
居然是這樣的“大事”!張弛記得這個老秦,雖然大多數場景不是在刑隊的工作照裏勘察現場,就是穿著“上海刑偵”字樣的馬甲,準備登車去現場。他明明看上去很硬朗,渾身上下的肌肉線條都很分明,絲毫不輸年輕人。張弛想起來,幾個月前,有一次看到他在食堂裏過稱,自己還跑上去問他是不是在減肥。老秦當時甩著手,哈哈笑著回答:“發了一個禮拜的燒,倒還真是減了六斤體重。身材好了,就是大拇指總覺得有點麻,大概神經燒壞了”。
想來,那時已經是他的身體在發出警報了,可是刑警又有哪個會在乎這點小毛病,更別提手麻這樣的“小事”。大家都卯著勁想破更多的案子,每個季度盯著破案率釋然或是發愁呢。
張弛慢慢地握緊拳頭,為老秦揪心、痛心。
剛從警時,他就聽到過一句話“平安退休是福”,當時他覺得這句話煽情誇張,現在看來,卻是樸實至極。烈士牆上笑容燦爛的同行,身邊倒在崗位上的前輩,天災人禍,似乎時時都在暗濤洶湧,平時口齒伶俐的他,麵對個大男人對著自己真情流露,倒是一時語塞。
雙方沉默幾秒,張弛承諾畫像工作保質保量完成任務,讓對方放心,其他並無多語。掛斷電話,發了一會兒呆,整個人感覺被沉在一條清冽的河裏,似乎能看清很多事情,卻胸口發悶,嘴巴也說不出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
張弛原本估計這次出差能夠像上次參與案件一樣速戰速決,但明顯事與願違,連顧誌昌都對它低估了。下午會一開,一看台麵上的席卡,一聽參與單位的名頭,再一看參與的人數,他基本就明白了這個案件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這並不是一起普通地區發案的案件,不是命案,勝過命案。這是一起涉嫌倒賣國家高度機密的重大案件,我軍方相關部門連續兩次從空中截獲了發往某國的傳真,兩次都是從私人文印公司發出,傳真中有“幹貨”的那次就是前日被捕捉到的。
由於事發突然且性質嚴重,工作人員立刻逐級上報,並由軍方、警方共同成立專案組,進行緊急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偵查,力求早日破案,嚴厲懲戒唯利是圖的“賣國賊”,同時將國家損失降到最低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