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最後一個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一時沒有人能回答,原因其實並不奇怪。
林友發之前有一塊繳獲的手表,但在昏迷後就不知去向了,應該是漢斯連同其它物品一起搜走了。後來倒是看到漢斯手上戴了一塊表,也不知是否就是那塊,不過林友發從圓盤中出來的時候,隻拿了手槍和背包,並沒有想起拿這不起眼的物件。
潛艇上也並不是沒有鍾,但上艇的時候就發現鍾是停了的。後來大家還是給它上了發條,隻是因為不能核對準確時間,就把它撥到了零點位置,這鍾就隻起到了一個計時器的作用。
現在唯一清楚的就是,上發條以來,這個鍾的時針已經走過一整圈了,現在又處於接近九點的位置,也就是說,上艇後時間過去了二十一個小時的樣子。
見沒有人回答,林友發看著鍾說:“我之所以問時間問題,是因為我很想知道,現在外麵到底是白天還是夜晚,這點非常重要。”
他又接著說:“其實也不需要太精確,隻要知道大概就好,現在我們隻能來推算一下了。由於之前一直在地下沒有晝夜概念,後來也不知具體昏迷了多久,所以也隻能從醒來那時開始推算了……”
猴子聽到這裏,馬上脫口而出:“當時是白天!我看到頂上那個出口外是白天,而且看起來不是正午。”
“對,我當時也醒著,自然也看到了。”林友發點頭說,“那我們就以當時的時間作為參照,扣除上艇前耽擱的一些時間,再加上艇後過去的二十一個小時,就是差不多二十二小時的樣子,這和一晝夜的二十四小時隻有二小時之差了。不過,你能告訴我當時是上午還是下午?或者說是清晨還是傍晚?”
“這個……頂上就那麽一個小口子,我沒看出來。這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如果當時是清晨,那意味著我們現在出去天可能還沒亮,如果當時是傍晚,那我們現在出去就是下午,你說哪個更有利?”
猴子沒說話,但顯然明白了這確實是個重要問題。
林友發想了想,最終拍了板:“這樣吧,雖然下午會更有利,但在沒法確定這點的情況下,我們還是采取保守一點的辦法,等滿二十四小時後再出去,不論外麵是清晨還是傍晚,至少天還是亮的。”
由於已經確定了逃生方案,大家都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於是心情都變得不錯,艇內氣氛顯得輕鬆了不少。
等待期間,眾人除了活動筋骨,練習呼吸之外,又把魚雷發射管的開合、進排水等操作練習了幾次,還把救生衣、罐頭等需要的物件都收集準備了一下,時間倒也過得很快。
離預定出艙的時間快到了,林友發突然想到了一個重要的事情,他把幾個人叫到了一起。
“大家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吧,我想起還有一個重要事情要說……”他對眾人開口道。
“艇長,我先打斷一下,我也有個重要事情想問……”猴子也開始這樣稱呼林友發了。
“什麽事?”林友發愣了一下。
“剛才練習操作魚雷發射管的時候我就在想,誰是那最後一個?”
“什麽意思?”林友發又愣了一下,但沒等猴子再開口他便明白過來。
誰是最後一個?他一下意識到了,這肯定是指的進入魚雷發射管的順序,那玩意是要有人操作的!最後一個人進去後,誰來關後蓋,誰來開前蓋?這顯然是個問題,而且是個大問題。
林友發一下陷入了沉思,或許是要考慮的問題太多了,像他這麽嚴謹的人居然之前也忽略了這個問題。
“我是說鑽魚雷發射管的順序,我已經考慮好了,我來當最後一個,我水性最好……”猴子又開口說。
林友發衝猴子擺擺手:“你等等,我現在考慮的不是誰當最後一個的問題,而是最後一個如何脫身的問題。”
思考了一番後,他終於開口說:“最後一個的逃生方法,隻能是等其他人出去之後,同時打開魚雷發射管的前後蓋,讓海水倒灌進艇艙,一直要到海水完全充滿艇艙後,才有兩個選擇,一是打開內外壓力已經平衡的艙蓋遊出去,二是再摸索到魚雷發射管處爬出去。”
說這番話的時候,林友發心中也在想象當時的場景:那人隻能不斷地貼近艙頂,在完全淹沒前深吸一口氣,然後憋住氣,在巨大壓力和完全黑暗的水中,用很難使上勁的動作轉動把手以打開艙蓋;或者是又潛下去在黑暗中摸索找到魚雷發射管的後蓋口。無論哪種方法,想著都讓他有些背心發涼,無論哪種方法,都意味著最後這個人的逃生希望要比其他人小得多。
“艇長,還是我吧,隻有我有可能應對這種情況。”猴子還是很堅定地說。
“你們知道嗎,我雖然不是海軍,但我知道他們有些固有的傳統。”林友發有些勉強地笑了笑,“不論是艦長還是艇長,即便是不選擇隨艦下沉,至少也應該是最後一個離艦的。我想,我們不能破壞這種傳統……”
“這樣哪行……”
“我當最後一個……”
“還是我來……”
聽了林友發的決定,眾人都極力反對。
“行了,這個事情到此為止,就這麽定了,都給我服從命令!”林友發大聲說,“我接下來要說另一件重要事情,也就是我剛才準備想說的,那些文件和膠片,我準備把它們妥善處理一下……”
聽了這話,猴子轉身從角落裏拿起一個罐子形狀的東西,很得意地說:“我早就考慮到了,之前我找到了這個,應該是專門用來裝重要物品的防水罐,我已經把那些東西都裝進去了,現在可以很完好地帶出去……”
“誰告訴你我要把這些東西帶出去?”林友發看了一眼那個罐子,“猴子,馬上把東西都取出來,雷子,你去工具箱中找把剪子來。”
“你,你想做什麽?”猴子的語氣顯得無比的驚訝。
“做什麽?當然是銷毀它們!很簡單,把那些膠片拉出來和那些文件一起剪成碎片。為了萬無一失,再把這些東西都從魚雷發射管發射出去,讓這些垃圾都隨著海水徹底飄散、徹底消失吧。”
“不,我反對,你不能這樣做,這些東西很重要!”猴子很激動地說。
“重要?可我隻覺得這些東西很邪惡,我必須銷毀它!”林友發的語氣似乎也沒有商量的餘地。
“不,隊長,我請求你,我們還是應該把這些東西帶回去。”猴子語氣緩和了一些,“我是說,帶回國去,交給政府和軍方,說不定還能立功受賞呢!”
“立功受賞?我怎麽沒想過這個問題,你倒是想得挺全麵的嘛。”林友發看著猴子,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是呀,肯定會的。而且我們這也是愛國行為,你想想,這些東西將來肯定會對提升國家的軍事實力起到關鍵作用。”猴子說著,也露出了笑容。
“別拿什麽愛國來唬人,這不是愛國不愛國的事,這是涉及到全人類的事!”林友發聽了卻突然收起了笑容,“這些東西恐怕落到誰的手裏都不是好事!更何況我們現在是在南太平洋的美軍控製區,就算我們得救,要把這些東西帶回國又談何容易。”
說著他又轉頭看看其他人,“要不這樣吧,我們還是搞個民主表決,看大家的意思再定。咱們抓緊時間,同意保留這些東西的請舉手。”
猴子迅速地把手舉了起來,但除此之外,沒有人再舉手。
林友發轉頭看向猴子,“那就照規矩辦吧,猴子,快把東西拿出來!我們處理完就離開。”
可猴子把那個防水罐緊緊地抱在胸前,既沒有要打開,也沒有要交出來的意思。
鐵頭一看急了,開口說道:“哎,我說你這個猴頭,這關鍵時候你犯什麽混呀,時間很緊了,你舍不得動手我來動手了哦。”
說著,就上前去拖猴子抱著的罐子,卻冷不防被猴子猛地一推,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身後的雷子看不過去了,伸手扶住鐵頭後,兩人又一起上去準備奪下罐子。
這時,一個令人震驚的場麵出現了,一支手槍突然如變魔術般出現,槍口這頭頂在了雷子頭上,槍把那頭是猴子的手,而手指正搭在扳機上。
“都退後,別逼我,我不想這樣,但你們要仗勢著人多的話,我是一定會開槍的。”猴子的手因為激動而有些發抖。
雷子和鐵頭被這突然出現的狀況嚇得慢慢後退,一旁的林友發也一下呆住了,馬上想起那支手槍是自己從圓盤中漢斯的腰上取下的,之前曾交給猴子去幫小黑結束痛苦,之後就一直在猴子那裏。
“猴子,別亂來,你想幹什麽?你怎麽能用槍對著我們?”林友發厲聲質問到。
“對不起,我真的必須帶走這些東西。”
“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什麽?”林友發用眼睛逼視著猴子。
“別問了,我不想說……”猴子的眼神卻很閃爍,似乎有難言之隱。
“說說看,或許我們可以商量。”林友發把語氣盡量放緩和。
“我沒法這樣回去,我跟你們身份不一樣,你們是戰俘,我是,是……”
“是什麽?你吞吞吐吐啥意思嘛,難不成你也是那什麽特工?”鐵頭似乎也想緩和一下氣氛,語氣中明顯有些調侃。
“我是……我是逃兵!”猴子終於從嘴中迸出這幾個字,“我是先當的逃兵,才成的戰俘……”
“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林友發聽了一個勁地搖頭,“我絕不相信,你這種人怎麽可能當逃兵?”
“你們別誤會,我不是因為貪生怕死當的逃兵,而恰恰是想奮勇殺敵才當的逃兵。”猴子解釋說。
在大家的一再追問下,猴子才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猴子還有個哥哥,兩兄弟同時入伍,他哥哥被編入步兵戰鬥部隊,而他因為性格機敏則當了偵察兵,後來兩兄弟同時隨遠征軍入緬作戰。
戰爭是殘酷的,他哥哥很快就在一次戰鬥中陣亡了。此後猴子就不再想當偵察兵了,而一門心思地想多殺幾個鬼子給他哥報仇,多次提出要求調往步兵戰鬥部隊,但上麵有上麵的考慮,他的申請一直都沒有獲批。
而偵察兵的作戰特點,是盡量隱蔽地獲取情報,避免與敵正麵接觸,這非但不能痛快地殺鬼子報仇,反倒是在多次任務中親手結束了受傷隊友的生命,這讓猴子愈發地感到難以接受。
後來有一次執行偵察任務,他們偵察小分隊潛入敵人防禦縱深探明了情報,後撤過程中與己方一支百多號人的步兵分隊相遇,在告知了對方敵人的部署後,偵察分隊繼續後撤,而步兵分隊則前出準備夜襲敵方的一個據點。
猴子這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趁休息的時候擅自脫離了偵察分隊,準備返身去追趕步兵分隊參與突襲,結果被隊長發現並追上,當時猴子也是犯了混脾氣,居然用槍逼著隊長後退,然後突然返身衝入了叢林,還聽到身後隊長在喊:別以為你是去殺敵立功,你這是逃兵行為,凡是不服從命令擅自離隊的就是逃兵,你會被送上軍事法庭……
稀裏糊塗就當了逃兵,天又漸漸黑了,猴子後來也沒能找到那支步兵分隊。他有些後悔,但也沒法回頭了,因為他發現自己迷路了,隻能在黑暗中胡**索,結果一不小心掉下了一處陡坡,摔暈了過去。
後來是被耳光扇醒的,他睜眼一看,天已經亮了,眼前是幾個穿著叢林偽裝的日軍,可能也是偵察兵,自己被俘了……
“我騙了你們,我不是被炮彈震暈的。”猴子說。“我現在軍隊裏的記錄是逃兵,還當了戰俘,這叫我怎麽有臉回去?就算不被送上軍事法庭,至少也讓我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就算不開除軍籍,至少這輩子也別想再晉升了。除非我能戴罪立功,帶點有價值的東西回去。”
“我明白你的苦衷了,但這事也不能這樣處理,這樣吧,我們可以給你作證……”
“不用說了,我不想聽,現在我說了算。”猴子揮了揮手中的槍,“隊長,對不起了,你說的那些都沒用,你們怎麽作證?我已經決定了,你們按照計劃趕緊走,不過順序得變一下,按照我之前說過的,由我來走最後,但這些東西我一定要帶走!如果我還能出去的話……”
林友發明白,這時已經沒法說動猴子了,而且猴子這事雖然帶有私心雜念,但他依舊和以前一樣,把最危險的活兒留給了自己。所不同的是,以前他總是衝在隊伍的最前麵,而這次,則換成了最後麵。
不知是因為情緒激動,還是因為艇內氧氣所剩不多,林友發突然覺得胸口有些發悶,呼吸有些困難,他看著猴子發抖的手和手上的槍,終於咬牙下達了撤離命令。
順序是林友發定的。第一個是鐵頭,然後是嘎子,再後麵是雷子,每個人都依照之前計劃的那樣,穿上救生衣,帶著很多罐頭從魚雷發射管出去了。
整個過程也是由他親自擔任的發射管開閉操作。他親手打開後蓋,目送著他們進入發射管,又親手關上後蓋,關蓋之前還說了一句:“上麵見!”但其實他心中並不能確定,這究竟是一條求生之路,還是一道地獄之門。
終於輪到了林友發自己了,他看了猴子一眼,猴子依舊警惕地用槍指著他,他準備說點什麽,但沒找到合適的話,猴子卻搶先開口了:“林大哥,對不起,啥也別說了,別怪兄弟,請多保重吧!”
這些話的意思和之前說的那些“上麵見!”明顯有著區別,林友發聽了,也隻能點點頭:“兄弟,你也保重!”
一切準備就緒,林友發也穿上了救生衣,帶著很多罐頭進入了發射管中,罐頭是用脫下的上衣包著的,抱在胸前。
很快,後蓋關上了,眼前是完全的黑暗,然後就開始聽到注水的聲音。在水快注滿的時候,林友發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便感覺到海水完全包裹住了自己的身體,像一隻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攥著一般,耳膜也疼得不行。
他知道,這時水已經注滿,內外壓力已經平衡,他強忍住巨大的不適感向前摸索著爬去。
此時前蓋已經打開,林友發抱著那堆罐頭遊了出去,外麵的水下依舊是一片黑暗,他在巨大的水壓下強憋住氣,控製著吐氣的節奏,然後慢慢地開始拋掉罐頭。
隨著一串串的氣泡往上升去,一個個的罐頭往下沉去,林友發也在慢慢地上浮,理智告訴他這個過程不能快,但呼吸的本能又盼望著能快一點。他覺得這是自己有生以來遇到過的,最漫長的三十幾米距離……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攥住身體的那隻大手已經沒那麽緊了,耳膜也沒那麽疼了。他明白,快到水麵了,於是盡全力呼出了肺中最後的空氣,等待著那最後的一刻,而那種窒息的臨界點已經讓他意識有些模糊了。
隨著水麵的接近,已經能夠感受到暗流的湧動,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很快“呼”的一下就冒出了水麵。
林友發大口地喘著氣,胸部一陣刺痛,口中一股鹹腥的**湧出來,那是他從肺中吐出的血。
或許他並不清楚,靠自主的呼氣是不可能把肺中的空氣完全吐淨的,而且這種從水下上來的急劇減壓,並不隻是吐淨肺中空氣那麽簡單。
另一個更危險的,叫“減壓病”的殺手曾奪去過很多潛艇兵的生命,那就是高壓下溶解在血液中的氮氣,在壓強減小後會形成氣泡而阻塞血管。
雖然他在上浮過程中已經盡量做到最好了,但這也僅僅是暫時保住了一條命而已,此刻還是感到渾身疼痛難忍、四肢綿軟乏力,頭部也是一陣強烈的眩暈。
他看了一眼海麵上,這才發現天氣和昨天見到的是天壤之別,頭頂上黑壓壓的一片,隻有一點朦朧的微光,也不知是清晨還是傍晚,隻知道此時暴雨如注,伴隨著海浪在衝刷著自己的臉龐。
他想起前麵的幾個人,趕緊環顧四周,能見度很差,根本看不清楚。他使出渾身的勁拍打著水麵,高聲呼喊著他們的名字,但除了風聲、雨聲、海浪聲之外,沒有聽到任何回應。
而這些動作卻使得又一股鹹腥的**從喉中湧出,嗆得林友發一陣劇烈的咳嗽,頭部也愈發眩暈得厲害,一個大浪迎頭打來,他失去了意識……
1945年8月17日,入夜時分,南太平洋所羅門群島東南端,一座無人荒島。
“刷”——又一道刺眼的閃電撕開烏雲劃過天際,肆虐了一天的暴雨仍未停息,豆大的雨點依舊密集地擊打著沙灘。
沙灘上俯臥著一個人,身著德國海軍的救生衣。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流進他蒼白的嘴唇,此時他指頭動了動,慢慢有了知覺。
少頃,漸漸清醒的他掙紮著坐了起來,疑惑地低頭看看身上的救生衣,又抬頭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我是誰?這是什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