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完美的陷阱 (下)
1.
探求無果,我倆拖著沉重的步伐垂頭喪氣地從寺院正門出來,我環視四周,這才有機會真正端詳起這座宏偉的建築群——紅白相間的堅實圍牆,錯落有致的金色屋頂,細節處無一不被寓意豐盛的宗教符號所點綴,五彩的經幡跟神秘的瑪尼堆交相輝映,薄霧傾城,四麵青山圍繞。
走上主路,我不由慢下腳步,指著寺院正中央那道黑色的門簾輕輕問:“你看那大門,為什麽要用黑色布簾半掩起來?居然是黑色?是為了營造出神秘而神聖的感覺嗎?”
滿腹經綸的靳睦涵見我發問,故意擺出副傳道授業者特有的姿勢來:“藏族的民居,常見色彩是白與黑。每一種顏色都是獻給一位神的。白色獻給白年神,表達對天上神的崇尚,它是神聖和崇高的象征。藏族人生活在皚皚雪山之中,喝白色奶,獻白色哈達,住房也用白色。從科學的角度來說,白色也可以抵抗高原上強烈的紫外線輻射。
黑色獻給黑年神,表達對地下神的敬仰。他們在民居院內的矮牆、門、窗邊飾都大膽地使用黑色,有的院外牆也用黑色做裝飾。”他說著,側身指了指金色的房頂,“而黃色和紅色,很少出現在西藏平常人家的建築中,而是在宗教、寺廟和僧侶服飾的用色中被大量使用。”
我安靜聽完,接著又指了指廟門房頂上的那座金輪,“那兩隻羊又是什麽意思?”
靳睦涵摸著鼻子嗬嗬一樂:“嶼安,要不你再仔細看看?”
這話搞得我一頭霧水:“什麽意思?看什麽?怎麽看?”
靳睦涵的笑聲明顯高了八度:“那不是羊!是鹿!兩隻小鹿代表著’鹿野苑’這個地名。雙鹿側伴的八輻金輪是佛教的徽相,代表著佛陀在印度瓦臘納西附近斯裏那他鹿野苑的首次傳法。釋迦牟尼在菩提伽耶悟道成佛後,西行來到鹿野苑,隨後就在這裏對父親淨飯王派來照顧他的五個隨從講解佛法,向他們闡述人生輪回、苦海無邊、善惡因果、修行超脫之道。五人頓悟後,立即披上了袈裟,成為世界上最早的佛教僧侶。至此,佛教最終具備了佛、法、僧三寶,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並開始在印度興起,最終成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
聽完此番講解,我深深折服於靳睦涵的淵博學識以及條理清晰的表述,情不自禁地說道:“你好像什麽都知道,任何疑惑都解釋得了!”
他垂頭,嘴角微微揚起,經我這麽一誇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別這麽說嶼安,我不過是多讀了一些書,加上記性很好罷了。”
我張張口欲與之調侃,恰巧餘光深處一具熟悉的身影緩緩逼近。我轉過身子定睛看,原來是那位幫我們找到sasha的老喇嘛。
靳睦涵上前一問才知大師專程前來,就是為了告知我們關於sasha的事——
“關於這個sasha,還有一個說法。郎木寺鎮中心有一家相當出名的甜茶館兒,店名叫“鬆潘”,然而多年以前,它叫“sasha餐廳”,易主後才改了名字。告知此事,是希望對你們有所幫助,不妄你們白跑一遭。”
我們感恩戴德地謝過大師,沿原路返回到鎮中心。沿主街遊客最多最繁華的地段找尋,一抬眼便看到了“鬆潘甜茶館”的招牌。
靳睦涵二話不說就要推門,我卻腿腳一軟猶豫起來。
“怎麽了嶼安?”
我不回答,支支吾吾地反問:“怎麽辦……如果冷英凱就在裏麵我該怎麽辦?”
經我這麽一問,靳睦涵顯然有些吃驚:“什麽怎麽辦?當然要上前相認了!”
他這麽一說反倒換我吃驚了,怎麽,即將針鋒相對的時刻,他反倒是豁達起來了?
我倆在濕漉漉的台階上相顧無言地站了好一會兒,靳睦涵深深呼吸,接著一個利落轉身伸手推開店門——
隻聽耳邊傳來“吱呀”一聲響。下一秒,一幅與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熱烈場麵出現在眼前——店麵不算太大,裝修成一套完整的木質風格。屋子正中央擺著唯一一張寬闊的木桌,桌麵上擺著幾個暖瓶。除了門口留出空餘,其他三麵被一條完整的長條形木椅貫穿始終。
互不相識的人們正三三兩兩聊得熱火朝天,更令人稱奇的是,這其中三成為遊客,兩成為當地牧民,以及將近半屋的外國人。
我站在門口,將人群裏裏外外審視了個遍,卻偏偏沒有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麵孔。遺憾之餘,卻又暗暗鬆了一口氣。
靳睦涵找了處狹窄的空位拉我坐下,迅速瀏覽菜單,二話不說叫了藏麵,而我則要了一份犛牛肉漢堡。
頂著兩坨高原紅的老板娘前來點餐,示意我們甜茶就在桌上的暖瓶裏,自助式,兩塊錢一碗,錢塞進桌上的鐵盒就行。轉身,操著一口足以令眾人訝然的流利英語給一個美國老頭結了賬。
老板娘做事雷厲風行,態度算不上好。在某個突如其來的瞬間,我忽感她的麵相似曾相識,然而再往深裏一想,一路遇見這麽多女人,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
待餐點端上桌,我才意外發現原來所謂犛牛漢堡就是一隻大號肉夾饃。而更令人稱奇的是,餐具竟然是一雙筷子跟一把刀式的組合。
靳睦涵端起甜茶跟我碰了杯,顧不上說話便埋下頭大快朵頤起來。
一隻漢堡吃完,我靠在牆壁上用一杯甜茶漱口。而靳睦涵正狼吞虎咽地吃著第三碗藏麵。就在這時候,一個看似行者的外國人嘻嘻哈哈湊了上來。
他喝了點兒啤酒,整個兒人處於微醺狀態。他自說自話地表示自己來自比利時的安特衛普,慕名前來郎木寺遊覽,住了兩個月之久,待到大雪封鎮的深冬就要打道回府。他說這間甜茶店可謂名揚萬裏,據說以前叫做“sasha餐廳”。最初是因為一個瑞士旅行者的到來,機緣巧合之中教藏族老板娘做了蘋果派。因此這間店最具代表性的食物實屬蘋果派無疑。
經他這麽一說,我瞬間對蘋果派提起了興趣。揚手點了一份,待吃到嘴裏才發現有股酥油的味道。
我一邊咀嚼,一邊麵向對麵的留言牆發呆,突然腦中靈光一現,接著用力撞向靳睦涵的手肘——“哎,你覺得不覺得這裏有點眼熟?”
“眼熟?你是想說上輩子來過嗎?”他瞥我一眼,沒正經地說起了玩笑話。
我深深思忖著,少頃,從錢夾掏出在靳睦涵家沙發下發現的那張照片——外國人、啤酒、留言牆、曖昧的燈光……我將其一一對照,最終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沒錯!冷英凱來過這裏!
我迅速起身結賬,接過單據的同時將那張照片拿給老板娘看。老板娘的目光在我臉上一閃而過,接著,滿口不耐煩地說道:“沒有。沒見過”
“要不,您再好好兒想想?”我說著,將照片往她臉上湊了湊。
“你看這店裏成天到晚人滿為患,客人這麽多,我就算見過又怎麽可能記得?”
話已至此,我隻好作罷。
走出茶館,夜色漸濃,霧氣將山林輕輕罩住。我不由往向山頂天葬台的方向,想象著英凱是否已然被禿毫不留情地吞噬。冥冥之中,他那剛毅的輪廓浮現在我的眼前,然而沒停留多久便被韓露的麵孔無情衝淡。
掙紮之間,心中某處柔軟驟然陷落,無力感叢生。
2.
回到房間,我脫去外套掛進衣櫃,接著伸手將耳機線從外套兜裏掏出來。不經意間,一張卡片落在了地毯上。我蹲下身將它撿來,翻到另一麵,隻見卡片左上角寫著一串毫無頭緒的字符。
是誰將它放進我口袋的?什麽時候放的?是無意還是故意?一時之間,所有問題蜂擁進腦海。
我苦苦思索,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深怕稍稍一個不留神便將回憶打散——
是那個叫sasha的俄國人嗎?還是那位好心給我們提供線索的老喇嘛?難道是跟我搭訕的那個瑞士行者?
對了!記得走出餐館大門的時候,我被某人用力撞了一下。可當時的我心不在焉,根本沒想到要看清那人的臉。難道……是他?
靳睦涵從衛生間一出來便發現了我的異常,接著湊上來:“嶼安,你怎麽了?”
我定定站著不回答,他彎了彎身子,目光在我手中的紙條上落定。
“這是什麽?”
“一張匿名紙條。”我幽幽抬起手。
“w ,c ,9,18,2,4 ,5,7——”靳睦涵不禁讀出聲,“什麽意思?”
我原地停頓片刻,接著走向書桌,拿出一張白紙以及那張密碼表。我將卡片上的字符一筆一畫謄寫到白紙上,很快便得出了一串譯文——23,3,i,r,b,d,e,g.
我們將其重組,憑直覺在眾多答案中選出了最靠近真相的一個——“23:03,橋?”
難道是他?冷英凱?難道在餐館門口撞向我的人是他?而冥冥之中我倆擦肩而過了?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正細細揣摩,靳睦涵揮舞著手中的手機:“嶼安,我剛剛在一個旅行app上查了一下,鎮上最最有名的一座橋是橫跨白龍江的一座石橋。橋長不過二十米,卻標誌性地將四川跟甘肅的地界區分開……”
靳睦涵在一旁碎碎念著,他後來又說了些什麽,我再沒聽進去,心中卻早已驚濤四起。我盯著那張寓意豐盛的卡片,反反複複地捫心自問著,是他嗎?真的會是他嗎?如果真的是他,他此舉何意?又欲將我們引向哪裏?
我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手機,接著便鬼使神差般“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22:19。距離11點,還有四十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