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鬧鍾顯示,差三分鍾七點。我窩在**,發了一個漫長的呆,突然想到了什麽,從一旁的地毯上摸過手機。猶豫中,照著那個親切的名字撥了下去。
這一次,沒有人再跟我說“對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短暫的嘟嘟聲,緊接著,電話被接了起來。
我迫不及待地“喂”了一聲,那邊也跟著發出一聲簡短而清淺得“喂”,空洞而悠遠,仿似從異度空間傳來的回聲。
“英凱!英凱?”
可還沒等他回應,一團亂糟糟的金屬碰撞般的刺耳聲響將我的聽覺吞沒。我張張嘴,急於叫出他的名字,然而下一刻,電話掛斷了。
半分鍾之後,我收到了他的消息——
“我一切都好,準備第三次進沙漠。野外信號很弱,你安好一顆心。”
我簡短回複,放下手機,整個兒人如釋重負般重重癱在了靠墊上。
良久,當鬧鈴唱到第三遍,我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拉開窗簾,整個兒世界頓時變得明朗起來了。
要知道,從英凱第二次出現在我生命裏的那天起,他就不再是從前那個簡簡單單的伴侶似的存在,他化身成了我的氧氣,成了一股冥冥之中助我生存下去的力量。他是毒藥,也是解藥,一味隻一口便能夠令我起死回生的解藥。
因為那條短信,我的心情迅速恢複往日生機,上班路上思緒飄揚,滿心喪氣煙消雲散,就連腳步都變得利落輕快起來了。我甚至提前半小時出門,繞道距離公司三條街的意式咖啡店給欣欣跟唐傑瑞帶了咖啡。
即便——我對他的懷疑還並未完全解除。
我上了樓,剛走近自己的座位,包裏的電話震了起來。我越過桌子,將咖啡遞給欣欣,拿出手機,摁下接聽——
是房東,她苦口婆心地催促我趕緊搬走。這已是本周內的第三次來電,我的生活跟工作忙得一團糟,因此一拖再拖卻終究避之而不及。
房東聲情並茂地向我傾訴衷腸,一遍一遍地道歉,一遍一遍地解釋說自己的兒子要結婚,女方催婚房已經催得臉紅脖子粗,因此不得不將租給我的這一間交出來。
房東大清早的一頓哭天抹淚搞得我很是心煩意亂,眼看距離開工時間越來越近,想來也是一時衝動,我沒再多思考,張口答應下來。
掛了電話,這才發現忘了給自己留後路。
我坐在椅子上,花了十五分鍾冥思苦想。也考慮過搬回去跟父親一起住,可轉念一想,要是突然一言不發拎著幾大件行李回家,必然會引起他的惶恐。再說父親一個人住慣了,身邊突然多一個人我倆誰都不習慣。
我也考慮過韓露。可她自己都天南海北居無定所,又拿什麽收留我?
“鄭小姐,今天這麽早!”
我猛地張開眼睛,“早啊唐先生!”與此同時伸伸胳膊,將咖啡遞給他。他以為我是謙讓,欲擺手拒絕,我卻沒給他機會——
“原味拿鐵,雙份濃縮,不加糖。專門按你的口味買的,本來想著給你送過去,可這不是,剛好接了個電話,耽誤了。”
唐傑瑞接過咖啡,笑著說了謝謝。接著將一隻文件夾遞給我:“celine要的設計圖樣稿,我隨手幫你完善了一下。直接交給她就好。”
2.
眨眼到了周五,我手頭上的事兒都做得差不多了,celine趕夜班機去香港購物,欣欣拉我提前下班。
剛走到地鐵站口,接到了靳睦涵的電話。他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他想去買身正裝,要我幫忙挑選。
我掛斷手機,從地鐵走出來。去他上班的書店等他,要了咖啡跟鬆餅。我坐在沙發上讀一本“薩岡”,落地窗巨幅的倒影中,隻見那個叫晴子的女孩時時刻刻蹭在他身側。
一直待到靳睦涵下班的點,他去裏間交班換下工作服。就在這當口,晴子在我對麵坐下來,好不客氣地張口就問:“聽睦涵說你是他的朋友?”
我合上書,麵目平平地點點頭。
“不過我跟他在一起的時間肯定比你多。”她興許是誤會了我跟靳睦涵的關係,眉眼挑釁卻也充滿了孩子氣。
“他跟我說了。”我繼續點頭。
女孩明顯一愣,半晌,眉眼高挑道:“要麽你退出,要麽咱倆公平競爭。”我不理她,將書攤開,接著剛才斷掉的章節繼續往後讀。
直到靳睦涵換好衣服,我起身、微笑,擺出迎接他的姿態。扭頭瞬間,輕輕說道:“關於我,你想多了。關於你自己,你也想多了。他的停留是倒計時,要不了多久,就會離開此地。”
……
逛完街,靳睦涵請我到附近一家茶餐廳喝糖水,而我卻在慌亂之中不小心打翻了一杯飲料。我的心不在焉瞬間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不是太累了?真是不好意思,周末了還耽誤你休息。”
我強撐出一臉愉快的笑,搖搖頭:“不關你的事,我這段時間確實沒怎麽休息好。倒是你,怎麽突然想起買正裝了?”
“晴子對時尚挺有研究的,她那天突然告訴我,像我這種身材穿西裝應該很帥,於是……”話沒說完,他卻率先樂了起來。
“你認為呢嶼安,我是不是看上去英俊了很多?”
我揚起嘴角,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晚上九點,靳睦涵送我回家。我一路上都在唉聲歎氣,慢慢騰騰,像是拖著一具無比沉重的殼。
一直走到小區門口,靳睦涵開口問我:“嶼安,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憂鬱些什麽,你看,這裏的太陽這麽溫柔,海風又如此潮濕而舒爽,可我都已經好多天沒看見過你的笑容了。”
我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終於不想再隱瞞下去,將被房東趕走的事情和盤托出。
哪知靳睦涵聽聞,目光瞬間亮了起來。
他一步跨到我的麵前,無比爽朗地說道:“嶼安,你怎麽能把我給忘了呢?如果你不嫌棄,可以暫時搬進閣樓啊!書房隔壁的屋子一直空著,如果你嫌小,我搬進去住,你住在冷哥的屋!”
我手頭一個重要項目正在收尾,絲毫馬虎不得,再說我早已被工作折磨得焦頭爛額體無完膚,哪還有精力分給租**宜?
就這樣,我用了一天時間整理、打包,周日中午,連人帶箱搬進了閣樓。
如今這個社會,異性合租簡直屢見不鮮。可因為情況特殊,我跟靳睦涵的關係突然陷入某種尷尬的境地。
為了避免曖昧,我反倒刻意與他保持起距離來了,不僅如此,就連一言一行都小心謹慎,我不希望自己的臨時過度被英凱誤認成背叛。
從進屋的那天開始,我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間,避免跟靳睦涵共處一室。為了強調某種無形的界限,我們越來越多地聊起冷英凱。
周四晚飯過後,靳睦涵敲開了我的房門。
“嶼安,我都三天沒跟你打過照麵兒了。我一直以為你還沒回來,看到門口的鞋子才知道你在屋裏。你怎麽了?住得不開心嗎?”靳睦涵說著,將一杯麥茶遞給我。我小抿一口,甜絲絲的,應該是加了蜜糖。
客廳的窗子小,室內有些悶,我們不得不攀上樓頂天台。
我站在護欄邊沉默,看殘陽褪盡,明暗交接的天角被籠上了一層青藍色的薄暮。過了一會兒,靳睦涵端著隻諾大的盤子上來,裏麵放著幾塊賣相精美的甜點。
“你們店沒賣出去的?”我不以為然道。
“不是,這是我親手做的。這兩天在後廚幫忙甜點師父手把手教我的。我們甜點師父可是大師級的人物,專門從法國聘回來的,聽說他的翻糖作品在國際上獲過好幾項大獎呢!你快嚐嚐!”
轉身的瞬間,我一個沒站穩,被桌腳絆住,眼看就要落向地麵,卻被靳睦涵眼疾手快地一把撈了起來。
驚慌之餘,我伸手將他推開並後退了半步:“其實你不需要對我這麽好。”
靳睦涵微微笑:“其實你不用想太多,就當我是受冷哥的囑托,幫忙照顧。”
他這麽一說,我自然不好再反駁些什麽,輕輕叉起一塊舒芙蕾放入口中。奶油的溫柔質感瞬間喚醒味覺上的感動。我突然想到了英凱,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麽,吃飽飯了沒有……
“嶼安,我知道你在想冷哥。如果你覺得憋屈,可以講給我聽。”靳睦涵說著,遞給我一張紙巾。
在這樣一個華燈初上的傍晚,我向一位半路相逢的邊疆來客講起了我最愛的男人。我講我們的相識,我們的分離,講到那場相隔多年的久別重逢……
終了,靳睦涵頗有感觸般低垂下眼簾。
然而下一秒,他變得驚慌失措起來——“嶼安,你的手流血了。”
3.
自從搬來閣樓,去公司近了兩站路。我習慣早起,每天醒來的時候,我的室友都還在大夢裏雲遊。
有天早上我化完妝從臥室出來,隻聽“砰”的一聲響,像是小行星爆炸。我襪子都沒穿就衝進廚房,隻見櫥櫃上、窗戶上、微波爐上沾滿了白花花的雞蛋花,環顧四周偵查敵情,隻見靳睦涵正呆若木雞地站在離灶台不遠的角落裏。
我兩步衝到灶台邊,將電源拔掉。等了十來秒,看四周再無響動,這才小心翼翼將微波爐門拉開,隻見小半顆受傷的水煮蛋躺在瓷碗裏,像是剛剛被雷劈過。我掃了一眼牆角,這時候的靳睦涵已經緩過神來了。他滿臉抱歉地看著我,說:“嶼安,雞蛋……雞蛋爆炸了。”
我微微一怔,心懷餘悸,怒氣夾雜著恐懼感拔地而起。冥冥之中,我的恐慌感又來了,不自禁地麵向靳睦涵一陣歇斯底裏:“你不知道水煮蛋不能用微波爐叮嗎?很危險的!你是不是蠢?還是自己想死還要拉上個墊背的?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一臉無辜無助其實看上去很無知無能!如果你不想住下去,就立刻、馬上卷鋪蓋滾蛋!”
靳睦涵顯然被我的聲嘶力竭驚到了,他用力搖頭,“對不起嶼安,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咬牙切齒地望著他,要出口的話又被噎了回去。
死寂,駭人的死寂,靳睦涵屏息凝神,而我也竭力吞咽著自己的滿心殘槍餘炮。
終了,我用力轉身,狠狠將抹布往桌麵上一摔——“收拾幹淨。”
靳睦涵弱弱地望了我一眼,那目光裏有感激,有抱歉,還有……稍許未盡的驚恐。
4.
剛到達辦公室我便收到了他的消息:“對不起嶼安,我為我的行為道歉。那個雞蛋原本是給你熱的,我怕你早上時間太趕來不及,於是提前一晚就用煮蛋器煮好,想著早上微波爐一叮你就能帶著走了。沒想到造成這麽大的事故……”
看著這條消息,我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我該為自己的衝動道歉,為那股毫不自持的憤怒道歉。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水煮蛋不能放進微波爐這個道理,要不是靳睦涵,早晚有一天,那個被雞蛋爆炸嚇壞的人,一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