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站在一處懸崖邊緣。數步之外是淺淺的木柵欄,木頭明顯已經腐爛了,搖搖欲墜,形同虛設。
我全然不知自己身處何地,蒼穹如黑幕般壓抑,抬眼遠眺,崖下是洶洶翻滾的墨藍色的海浪。我**著雙腳,站在一塊堅硬的岩石上,窄窄的道路兩邊種著成排的黑色馬蹄蓮。這畫麵令我驚恐萬分。我放聲尖叫,回聲在耳邊**漾開,方圓百裏,一馬平川,我卻連一個鬼影都看不到。
我試著從那塊岩石上走下來,雙腳卻開始淌血。我低頭仔細看,卻發現路兩旁的馬蹄蓮悉悉索索地開始綻放,花蕊越來越長,越來越長,耳邊傳來植物生長時的“唰唰”的聲響……
我覺得反胃,開始拚命嘔吐,可興許太久未進食的緣故,喉頭酸水翻湧卻什麽都嘔不出。我彎著身子,拚命喘息,可脖子卻像是被某物纏住一般,一呼一吸之間,就要喘不過氣來。
下一秒,我被駭人的窒息感扼醒,坐在床頭口鼻大張,仿佛勢必要將此生的氧氣一次吸盡!
最近總是被類似的夢境糾纏。明知是在夢裏,卻還是不自禁地心生恐懼。
我用枕巾擦去額頭上密布的冷汗,接著端起床頭的水一口氣喝盡,來自異域的蜜,甜絲絲的沁人心脾。
我再也無法合眼,起身去衛生間。 一路將屋內所有的燈扭亮,然後用涼水衝了臉。
重新躺下之前,保險起見,我去檢查了一遍大門。果然,門忘了反鎖。我記得昨晚進門時我拎著三大隻購物袋,隨手將門帶上的瞬間手機又響了起來……
我細細回憶著,仔細將鎖扭了兩道。轉身回臥室,路過書桌的時候眼前的畫麵令我震驚!
那件事再次發生了——
我置於桌麵的畫,又被塗上了一層濃墨重彩的奇怪字符。此時此刻呈現在眼前的場景跟之前那些深夜所發生的一模一樣。然而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我根本不記得自己當晚睡前畫了些什麽,甚至想不清楚提筆作畫這件事到底有沒有發生過。
我的記憶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選擇性抹去了一般,這令人不由自主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是幻覺嗎?還是潛意識作祟?我生病了嗎?我到底是怎麽了?一陣錐心的痛苦打心底裏傳來。我開始耳鳴,與此同時頭痛欲裂。我將自己塞進書桌下麵,緊緊蜷住身子,雙手將腦袋牢牢固定住。
強烈的躁鬱在加劇,像是溫度驟升的體溫表,隨時有衝破界點爆炸的可能!
這令我心煩意亂到了極致,不得不將十指插入發間,再用力握拳,將頭發狠狠揪住。
我的意識萬般清晰,也深深知道自己究竟在經曆些什麽,然而我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雙手。冥冥之中,另一雙健壯的手伸向我,扳著我的腦袋一下一下撞向身後的牆壁。
好在頭皮傳來的疼痛順利抵消掉了生發於四肢百骸的躁鬱。半分鍾之後,我安靜下來。像是一隻被撥了皮抽了筋的鳥,滿載傷痕,重重落在地麵上。
我的大腦像是被抽空了一樣,整個兒世界悄然無聲,唯有鼓點般的心跳以及粗糲無比的喘息。
在地上躺了大約十來分鍾,雙腿麻木,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在倒流。我掙紮著站起身,木然拿起那幅畫,一片、兩片、三片……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被撕得粉碎,我接著衝進衛生間,將它們一股腦塞進馬桶,接著摁下了衝水鍵。
隨著一股“嘩啦啦”的聲響,我的血脈被打通,一種奇妙而愉悅的快感在體內彌漫開……
2.
當我到達公司,整整晚了一個鍾頭。我甚至沒來得及回座位放包,垂頭喪氣地去celine那兒主動領罵。經過走廊的時候,卻被一個人影一把攔住——
我抬頭,是唐傑瑞。
他像是猜透了我的想法,彎彎腰,將嘴巴堵在我耳邊:“別去了,我剛才跟celine撒了個小謊,說你大早上被我們派出去做市調。”
我感恩戴德地望住他,動動嘴,擠出一句淺淺的“謝謝”,差點兒就熱淚盈眶了!
我接著剛想開口解釋,卻被唐傑瑞搶了先:“昨晚上傳的那幅畫得不錯!感覺你的精神境界越來越難捉摸了。”
我狠狠愣住:“什麽畫?”
他咯咯一笑:“嘿,想不到你還挺謙虛!別藏著掖著了,就是淩晨兩點半上傳的那幅!”說著,將手中的咖啡遞給我:“想不到你還挺勤奮,不過晚上還是要早點休息,都快變熊貓了!咖啡給你,剛泡的。”
“什麽畫?”我又問了一遍。
唐傑瑞興許是被我一本正經的語調嚇到了,他的麵部一僵,接著半信半疑地開玩笑,道:“怎麽,不僅遲到,還失憶了不成?”
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迅速調整了態度,換上一臉乖巧而平和的表情:“哦,昨晚喝了點酒……”我沒編出後半句,而唐傑瑞也沒再追問。
“你等等啊。”他說著,從兜裏掏出手機,點開屏幕右上角的軟件。
“看,就是這個!我喜歡你畫的懸崖峭壁,沒想到你的內心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一麵!”
懸崖峭壁?不為人知?
畫的底層背景我昨晚的確沒細看,那些淩亂的字符早已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然而奇怪的是,這幅上傳的圖片上根本沒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字符,線條流暢而抽象,僅此而已。
“這不是我畫的。”我輕輕說道。
“還在謙虛不成?要我說……”
沒等他說完,我將杯子一把塞給他:“我說了我沒有畫!”不等他反應,便如驚弓之鳥一般轉身衝了出去。
整整一天,我的精神恍惚。欣欣分配下來的任務通通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覺得這一切過於不可思議。不是這世界瘋了,就是我瘋了。
午飯時間,我要了三明治,坐在桌邊捧著手機猶豫起來。我想打給英凱,可又擔心失望再一次趁虛而入將我吊打。
此時此刻,那句機械性的“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於我而言無異於蓋棺定論,起初還對此滿懷忐忑,事到如今命運輕輕一指,我便自覺主動眼睛一閉跳入淵潭。
……
終於,我還是照那個號碼用力摁了下去。
“對不起,您……”
霎時間,一股莫名的憤怒隨血脈上頭。我差點兒就要拍案而起了,我將勺子用力扔進咖啡杯,隻聽手頭一聲脆響,聲音不大,卻成功引起了旁邊一桌的注意。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向我。我忍著焦躁,掛著一臉喪氣點頭道歉。
然而下一秒,就在我將手機扣向桌麵的瞬間,隻聽耳旁“叮咚”一聲,是短信!英凱!此念生發的同時,我滿懷三分期待七分欣喜若狂翻開來看,結果卻有些令人失望——
“下班以後有時間嗎?”
是唐傑瑞。這當口,我哪有時間顧及他!手指一劃,消息隨之落入垃圾箱。
3.
晚上七點半,我摁滅了電腦屏幕。環顧四周,夜幕層層疊疊鋪展開,諾大的辦公室僅剩下我一個。早上來得晚,我良心過不去,於是自覺留下來加了一小時的班。
我收拾好手袋,乘電梯下樓,出了公司大門,朝著公交站的方向走。就在這時候,一輛黑色帕薩特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狠狠憋了一句髒話,可還沒罵出口,玻璃降了下來。
我彎腰去看,是唐傑瑞。
他衝我笑著揮揮手,“上車。”
“好巧。”我說著,拉開車門。
“不是巧,我恭候你多時了!”他打亮轉向,一麵觀察後視鏡一麵淺聲問道:“白天發消息給你,怎麽沒回?”
“我……忙忘了。”
他興許看穿了我的謊言,也興許沒有,總之並未再問下去,而是話風一轉,溫柔說道:“去吃法國菜好嗎?我知道一家不錯的餐廳。”
我點點頭。
晚餐過後,我們移駕隔壁的爵士酒吧。在唐傑瑞的推薦下,我要了“椰林飄香”。幾口酒下肚,目光變得有些渙散。可能是堇色的燈光過於曖昧,扭頭的瞬間,發現他的輪廓甚是迷人,是那種極富雕塑感的美。
在Chris botti的小號聲中,我衝他昂起腦袋,開門見山道:“聽說你是心理醫生?”
“你怎麽知道?”他有些吃驚地看向我。
“早就已經知道你,隻是一直沒機會說。我最近一段時間過得很不好,閨蜜把你推薦給了我,讓我找你聊,做做心理疏導。”
他跟著哈哈笑,“世界真小。”
“你是……是專業的那種嗎?”
他苦笑著點點頭,“算是第二職業。有什麽需要我的幫助?”
我是想將最近所思所想所見所發生全部和盤托出來著,可轉念一想,這麽好看的男人,如果他認為我是精神病,那……該有多可惜。
“有點抑鬱,精力不集中,做什麽事都沒興趣,容易沮喪,很難快樂起來。”我避重就輕道。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二郎腿一翹,換上一副專業的坐姿:“簡單來講,這是個連貓狗也抑鬱的年代,讓自己快樂簡直是人類稀缺的能力!記憶中,小孩和動物都有一個特性,他們調節情緒的能力很強,負麵情緒過去得很快。同時,又很善於自得其樂。無論什麽東西,他們總是能找到有趣的地方並興致勃勃地投入其中。而當你以一個成人的身份走進社會的時候,快樂變得越來越難……”
“你的生活中,有沒有怪事頻發的時候?”我沒忍住,將他的小感慨一語打斷。
“說來好笑。我是基督徒,卻也是個無神論者,堅信一切超出常理的事情都是自我暗示或潛意識行為下的結果。”
聽他這麽一說,我原本張開的嘴又重新閉上。
“你遇到什麽奇怪的事情了?說來聽聽?我幫你分析分析。”他倒是來了興趣。
“我……其實……其實也沒什麽。我就隨便問問。”
麵對我的三緘其口,唐傑瑞沒有追問下去。末了,朝酒保要了杯double whisky,仰頭幹盡,順手將杯子撞向桌麵。
他接著將目光落向我的手:“當你有意識想要啃指甲的時候,忍住,或者找別的事情代替。還有,有什麽事隨時打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