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衣
夜風驟冷,雨勢大了。
海市山腳下幽深的窄路內,兩個男人赫然對立,磅礴大雨混合著淚水從角落裏的女孩兒臉頰流下,滴滴答答,落地無聲。
“我不會殺她的。”
“那你信不信我殺死你?”
珠簾般的雨水在我和梁旭之間,槍口距離我的額頭不過半米之遠,我不停的眨著眼睛,沒有伸手抹去臉上的雨,輕輕搖頭。
“病態的不是社會,是你。”
梁旭書生意氣的麵孔陡然猙獰,“我?別忘了是誰救了你!”
我撇撇嘴,沒有正麵回答他的話,而是好奇的問道:“為什麽?”
陰冷的夜雨中梁旭嘴角**,說:“好人沒有好報,警察與罪犯私下勾結,朱門酒肉欺辱路邊白骨,潛規則橫行,窮人家沒有錢辦不成事,機會都被別人奪走,最後落得個身死異鄉的下場……”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梁旭,你說的行為我不否認,在我們所處的生活中的確存在。”我心裏有感,緩緩說道:“但我覺得不能以點蓋麵,以偏蓋全,你所見到的不公正隻是特例,我曾經看過一副圖片,是個中東的小女孩兒對著攝像機舉手,她不是在呼喚,而是將攝像機當成了殺人的槍械,這是她從一出生就學會的姿勢,僅僅八九歲的女孩兒生活在水深火熱的戰爭中,隨時都有可能失去童真的生命。
我們沒有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隻是有幸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家。
當生死存亡與你所說的現象相比較時,顯得是多麽不值一提,你沒有經曆過苟延殘喘、流離驚恐的生活,如果你嚐試過就會知道,能夠生活在被警察和法律保護的社會中是多麽的幸福!
我每個夜晚都在期望,祈禱,能夠回歸到這樣的生活中,你不會理解這種感受。
錦衣華貴,安逸平淡,讓許多人開始將目光關注到社會的不公現象中,在網上如同憤青一樣謾罵,嘲諷,好像這個社會已經讓人無法存活!可有人想過麽?是什麽讓他們有機會這麽做,假若漫天硝煙,殘垣斷壁,保護性命尚且無能為力時,有幾個人還會去關注他人?”
“夠了!”
梁旭打斷我的話,眼神凶狠,怒吼道:“狡辯、詭辯,你是一個殺人犯,我救了你,你卻在維護他媽的狗屁正義!你以為自己是警察嗎!以為你是上帝嗎!信不信我殺了你!”
槍口頂到我的腦門上,陣陣寒意透過雨水和皮膚襲入心底,我的嘴唇開始顫抖,無法在吐出任何一個字。
梁旭劇烈的喘息著,“你們都是騙子,都是被洗腦的平民,我沒有錯,我就是代替上帝的懲罰者,你知道那家麵館的老板是什麽人嗎?他曾經讓我的母親在門口下跪長達五個小時,你能想象六十歲的老人,在大雨裏被人毆打,卻無人理會麽!
你說的正義、警察,他們那時候在哪裏?我知道的是對方僅僅甩給我媽媽幾百塊錢,就可以不了了之,這就是你說的安全?平靜?幸福?”
我咬著嘴唇,看到葉玲雙眼突然睜大,好似想起什麽,隨之身體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縮在牆角慢慢的向窄路外移動。
我凝視著她,葉玲渴求的望著我,我猶豫著,終究決定放棄提醒梁旭。
“你到底要怎麽樣?”我竭力給她拖延時間。
梁旭深呼吸一口氣,平複情緒,冰冷說:“殺了她!”
“換個要求。”
“我給她三個數,也給你三個數,你是選擇用她的命換自己平安,還是犧牲自己救這個報警想抓你的女人,自己決定吧。”梁旭胸有成竹的劃過一抹邪笑。
這個似乎不需要考慮的問題,此刻卻令我無法抉擇,並不是說我有多麽善良,葉玲害我,我還要大公無私的去幫助她。而是我並非殺人犯,我知道自己的底線在何處,無論是跟隨李善仁逃亡,還是帶著關欣欣奔波,我的最終願望都是洗清冤屈,還自己一個清白。
或者說,我的心裏一直有希望。
但我真的殺了人,唯一的希望就會破滅,我將永遠被釘在“殺人犯”的恥辱柱上,成為一個荒唐的笑柄,淪為階下囚!
槍口就在眼前,是生是死?
正在我無比糾結時,恍惚間看到一瞬白色的身影從窄路外的街道閃過,僅僅是一個刹那,好似幻覺。
“三。”
“二。”
“等等!”我抬起雙手,就像曾經看過的那副照片上的非洲小女孩兒一般。
“想好了麽?是你死,還是她死!”
“我……我怎麽覺得你的槍是仿造的!”
梁旭驚愕,我眯起眼睛,在雨水中瞟向頭頂的手槍,說:“雖然我沒有見過真正的手槍,但也曾學習過槍械的知識,六四式手槍通體正常為亞光,可你的卻色澤明亮,而且整體槍身稍短,沒有拋彈孔,槍口直徑比正常9毫米子彈的稍大……”
“你在懷疑我麽?”
梁旭猛地調轉槍口指向葉玲,卻發現她已挪身出四五米外,眉目一怒,突然扣下扳機!
“蹦!”
槍聲響起,卻並未射中目標。
我快速的雙手抓向梁旭的胳膊,猛地一抬。
“蹦!”
又是一聲槍響,梁旭右手揮拳向我襲來,臉頰陣痛,但與他較勁的雙手卻沒有鬆開,眼眶發酸,漸漸紅腫。
“X你媽的。”
梁旭頂起膝蓋擊打到我的腹部,疼痛使我彎腰,隨即腦門被撞,頓時嗡嗡直響,眼前一黑,雙手無力的鬆開。
“去死吧!”
“蹦!”
第三聲槍響,我緊閉眼睛迎接即將到來的死亡,可隨之而來的是男性的哀嚎。
我意識到不對,睜開雙眼看到梁旭捂著鮮血淋漓的手掌靠到牆邊,而那本應在他手中的“六四式手槍”已掉落在地,血水混合,泛起一片紅跡。
一衫白衣的清秀女子從遠處舉著槍緩慢走來,梁旭伸手欲撿起手槍,我抬腳將槍踢到一旁,心中怒氣更盛,十指交叉握成拳頭,狠狠掄下砸在他的後勃頸處。
“咣。”
梁旭暈厥倒地。
葉玲被眼前的一幕嚇的呆滯,不敢動彈。
我抬起頭望著麵前愈來愈近的白衣女子,眼前的視野漸漸模糊,紅腫的眼眶傳來撕裂般的疼痛,我用手輕輕蓋住,等待著她到我麵前。
“我早應該猜到那晚開槍欲殺我的人是你。”幽幽沙啞的聲音回**在窄路,雨依然下個不停。
白衣女子將槍口壓低,眉目如畫,一雙杏眼含著無法形容的感覺,嬌嫩的皮膚上淡妝已被雨水衝花,柔弱的神情令我毫無怒氣,心中隻有無盡的懷念與苦澀。
“我們終於見麵了。”
“你是來抓我的?”話語剛問出口,我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喃喃自語道:“真傻,你是警察,我是殺人犯,當然要抓我的。”
白衣女子麵色顫抖,槍口欲低又抬,故作強硬的說:“你怎麽猜得到是我。”
雖然她故意低沉語氣,但依然難以掩飾那空穀幽蘭、溫婉柔和的聲音。
十多年來,我曾設想過無數個與她重逢的場景,卻沒想到是在如此卑劣的時刻,身軀的傷痕難蓋過內心的疼痛,搖搖腦袋,輕聲回答說:“在知道死者身份前我一直懷疑是另一個值得相信的女孩兒,我有個哥哥也是這麽想的,不過後來得知死者身份後才發現,她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在牡市郊區的田地出現,她根本無法得知我的動向。
警察剛剛出現搜捕,你就開著越野車攔住我們的去路,這有很大幾率說明你與警察有共同的信息來源,再往深處一想,跟我有如此深仇大恨,能夠毫不留情開槍的女人隻有無法參與案件的你。
我說的對嗎,死者白勇的女兒,警局趙隊長的未婚妻——白珊珊!”
白衣女子身體一怔,怕是沒有想到我會如此稱呼她,眼神晃動道:“徐海,你無路可逃了,跟我回警局坦白案件經過吧。”
“我若是說自己不是凶手,你信嗎?”
白衣女子柳眉一皺,忽的釋然般的放鬆神色,槍口緩緩放低,說:“我信。”
雷聲炸響,閃電劃落,她的麵孔在忽明忽暗的光芒下,顯得神秘萬分,我站在原地驚愕不已。
“剛剛你和他談話的內容我都聽見了,分別這麽多年,你還是老樣子,倔的很,難道就不怕他殺死你麽?”白衣女子輕聲說:“仿製手槍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無害,鋼珠在幾米內也是可以殺人的,書本上的知識終究淺薄,科技發展的速度之快你想象不到,憑著幾本四五年前的槍械書籍,就敢跟歹毒作對?你怎麽這麽傻!”
她嗔怪的語氣刺痛心扉,我不禁眼眶濕潤,雙拳死死的攥在腰部兩側,咬著嘴唇沒有回話。
白衣女子望著我淒慘的模樣,繼續說:“最初我也以為凶手是你,畢竟咱們兩家的關係……不過後來,在你逃亡到林縣的同時,有一天我和朋友出門準備乘車去辦理遺產的相關事宜,她的手掌剛剛按到駕駛位置扶手上,就抽搐暈厥倒地,未等救護車到達就死亡了。調查後發現有人用雙麵膠在扶手粘黏一顆大頭釘,上麵塗著……”
我眉頭一皺,沉思道:“氰化鉀?”
“嗯。”她點點頭,聲音難過說:“那天坐在駕駛位置的人本該是我,隻不過下樓時錢包忘在家中,所以才讓她先去停車場,將車開到小區門口等我……有人要謀殺我,在殺死我父母之後。”
“既然如此,為什麽你們還要追捕我?為什麽我的懸賞金額高達20萬!”我質問道。
我隱約已經想到其中的內情,隻不過心底不願去接受,也無法接受他們將我送人虎口的事實。
白珊珊眼神糾結,“我父母死亡時的案發現場,所有線索全部指向於你,我朋友被殺隻能懷疑是你的同夥,你依然是凶殺案的第一嫌疑人,而且趙守全對此堅信不移,為了抓到你他不惜動用整個牡市的警力,事情發生後我勸過他,可是沒用,畢竟我現在被命令避嫌休假,沒有什麽話語權。”
“趙守全?就是那位緊緊追蹤我的趙隊長吧。”
“嗯。”白珊珊淡淡回應。
我深深歎了口氣,“你為什麽相信我?”
“我不知道。”白珊珊避開我的眼睛,望向側麵的牆壁。
我漏出笑容,心中竟有一絲滿足之感,岔開話題詢問道:“你是怎麽找到我的?據我所知趙守全他們還在林縣調查王虎和喜貴被殺一案,這麽遠的距離,你不會是未卜先知吧。”
“我監聽了柳曉玉的手機。”白珊珊毫不隱瞞“女人的心思總是要比男人細膩,外人覺得柳曉玉是案件的證人,而且她的口供中對你是毫無感情,但我總覺得這一切都像是故意而為,所以暗中悄悄觀察她,直到她換了手機,循著昨晚你們的電話,自然而然就查到你的位置,林縣距此不過幾十裏,開車很快就能到達。”
“你沒有告訴趙守全?”
“沒有。”白珊珊直言說:“我需要你的幫助,他現在個人意識太強烈,已經偏移了案件的方向,而且這關乎到我父母被害的真相,我不能等待他們。”
我抿抿嘴唇,抹去臉上的雨水“你想讓我怎麽幫你?”
“凶手既然陷害你,肯定是了解我們兩家關係的人,而且我認為他一定會找上你,並且殺死你……隻有你死,他才能夠真正的讓你成為替罪羊,逍遙法外,躲過警察的調查。”
我微微沉吟,不禁驚歎白珊珊的推斷力,她說的沒有錯,凶手之所以提醒我逃跑,目的就是要讓我離開警察的視線,並且成為潛逃的罪犯,這樣我死在荒郊野嶺,他就能輕易避開警方的懷疑,最後人們得知“凶手”已死,皆大歡喜。
這樣想來,此時我最好的應對策略,就應該是自首,投入警察的保護之中。
但是如此一來,其實是一場豪賭,白珊珊朋友被殺、王虎和喜貴被殺的案子可能會撇清關係,但“6.30”凶殺案我依然解釋不清,即使我有三寸之舌,按照法律規定,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我又有充足的犯罪動機,依然能夠將我判刑。
更別說,還要竭力想將我送進監獄的趙守全。
我賭不起。
“你希望能夠通過我引出凶手,對麽?”我抬起頭,凝視白珊珊的眼睛問道。
“嗯。”
“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樣。”
此話一出,白珊珊失落的將手槍塞入腰間,喃喃道:“我明白,這樣會讓你置身危險,你不願意的話就跟我回警局吧,我會想盡辦法幫你脫離嫌疑的,畢竟……畢竟……”
看著她突然羞紅的臉頰,我大膽的跨步上前,顫抖的伸出手輕輕湊向她的耳邊。
白珊珊下意識躲閃,隨即又停滯下來,如水的雙眸望著我,眼神淩亂,紅撲撲的麵靨在黑暗中格外明顯。
我小心翼翼將她濕答答的秀發攏過耳後,心跳加速,輕聲說:“我的意思是,我想通過‘凶手’的身份調查清楚案件的真相,警察的身份太過明顯,有些事情根本無法接觸的到,但是我可以,我會回到牡市,把這一切弄清楚,給你,給我自己一個交代!”
白珊珊驚喜的抬起頭,“真的嗎?”
“嗯,我會的,答應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會做到,就如十四年前一樣。”
語落,白珊珊嬌軀一抖,雙手捏著自己的衣角,宛如小女孩兒般,害羞扭捏。
“這……就算是我送給你和他的新婚禮物,祝你們幸福。”
白珊珊驚訝道:“什麽?”
遠處警笛聲隨著大雨飄**而來,電閃雷鳴,我和白珊珊同時一驚。
“我要走了,梁旭就交給你帶回警局,記住,你就說跟我相鬥,最後沒有抓住我,至於怎麽封住那個女人的口,我臨走幫你一次。”
說罷,我狠狠的瞪了眼縮在角落的葉玲,一字一句道:“做人要知恩圖報,我以德報怨,你若再害我,蒼天都不會放過你!”
葉玲驚慌的點點頭,她也知道自己脫離了危險,神色已沒有原先那麽緊張。
拔起腳步,我便欲衝向窄路後的山坡,剛剛跑出幾米,就聽到後麵動聽的女人聲音。
“喂!趙守全不是我的未婚夫,我還是單身呢!”
腳步驟停,我披著茫茫大雨回過頭,對站在窄路上的白衣女子囅然而笑,然後大步流星的鑽入山坡上的樹林之中。
一定要等我,一定!我會破開黑暗的枷鎖,殺出個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