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廢墟之上
唐鳳梧找到了鍾玉。她半身被埋在瓦礫之下,臉色蒼白如紙,猶如沒有生命的破布娃娃,令他的心猛地揪緊了。
他對這種感覺已經太熟悉。第一次,渾身濕透,凍得哆嗦的她出現在他車前的刹那。第二次,他在山裏發現迷路睡著的她的瞬間。她,總是能讓他引以為傲的冷靜破功,心中暴跳,產生又愛又恨兩種極端的情緒。
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他深愛這個心智像孩子一樣的女子,為她的真而真,為她的痛而痛,早就彎下了他高昂的頭顱,隻為她的眼裏有他。
唐鳳梧衝到鍾玉身邊,膽戰心驚地伸出手探她鼻息,發現她還在呼吸,結結實實鬆了口氣,下一瞬開始雙手搬開一塊塊的碎磚破瓦。
宋廣之趕來幫忙的時候,隻見唐鳳梧悶頭搬磚,指甲縫裏都是血,十指破了皮,但他似乎毫無所覺,動作片刻不停。
“唐先生,讓我們來吧。”宋廣之也覺得震撼。
唐鳳梧卻不理,終於將鍾玉整個挖了出來,抱到了安全地帶,一看到鍾傑,立刻高喊他過來。
鍾傑為鍾玉做了簡單的檢查,示意唐鳳梧放心:“還好,都是外傷,止血包紮之後很快會醒。”
唐鳳梧鬆了口氣。
鍾傑讓救護人員抬走鍾玉,看到唐鳳梧血跡斑斑的手,不禁一愣:“你的手?是為了救我二姐?”
唐鳳梧笑笑。
鍾傑道:“你跟我二姐去那邊吧,讓護士處理一下手指上的傷。”
唐鳳梧看著遍地瘡痍,搖搖頭:“不,我們抓緊救人!”
鍾傑頷首。
兩人急忙去救援其他的傷者。
不一會兒,鍾玉緩緩醒來,望著被硝煙熏灰的天空,突然想起發生了什麽,急欲坐起,卻被一隻手溫柔按住。她看過去,是滿臉憂心的沈彬,還有一旁照顧其他傷者的鍾靈。
“醒了?”沈彬心痛地撫過她擦破皮的臉。
鍾玉還是堅持坐了起來,推開擋住視線的沈彬,隻見星華百貨坍塌了半邊。她倒抽一口冷氣,眼裏迅速積蓄淚水,憤怒地咬住了牙。
父親去後,她那麽用心保護著星華,最終還是沒有守住。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麽父親那麽愛國!沒有國,何來家,這麽簡單的道理,卻隻有親身經曆,才會深切體會!
沈彬擋住她的眼:“別看了,都毀了。”
鍾玉扯下他的手,憤怒無比:“這裏是租界,還是車水馬龍的鬧市,他們連平民都不放過,簡直喪心病狂!”
刀槍無眼,曾經認為國家的戰爭是雙方軍人的較量,看來又是天真。日本人發動的是全麵侵華戰爭,沒有中國人可以心存僥幸。
鍾玉掙紮著要起身,誰知腳踝那裏傳來鑽心的疼痛,差點摔倒。沈彬忽然抱起鍾玉,往易家的汽車那兒走。
鍾靈以為出了什麽事,追著過來:“鍾玉!”
沈彬把人塞進車裏,回頭對鍾靈說道:“這裏交給大姐,我把鍾玉安頓好,就回來幫忙!”
鍾靈眼睜睜看著車子馳離,不由蹙眉,但一回頭,看見唐鳳梧抱著一個受傷的孩子過來,交給醫生,然後左顧右盼,似乎在找鍾玉。
鍾靈心裏歎了一聲,走過去告訴唐鳳梧:“鍾玉已經沒事了,我剛請人把她送回去。”還是不提沈彬的好。
唐鳳梧的神情一瞬悵然若失,隨即點點頭:“她沒事就好。大姐,日本人在非戰區向平民投彈,我要立刻趕回去處理事務,請您照顧好鍾玉,等我忙完,立刻就去看她。”
“唐先生,我理解你的工作,不過你的手——”鍾靈看著慘不忍睹。
唐鳳梧看都不看自己的手一眼:“沒事,皮外傷,那我先走了。”
鍾靈目送唐鳳梧的背影,不由感慨。從私心而論,她還是希望鍾玉能給唐鳳梧一個機會,不是說沈彬不好,而是那兩人明明就是兩情相悅,卻因為時機一直在錯過彼此,十分為他們惋惜。
鍾靈歎口氣,一轉頭,麵對星華半邊的廢墟,目光立刻沉痛無比。
鍾玉坐在**,一臉憤然。差點嚇掉了魂的顧姨不斷叨叨,希望她趕緊回新加坡去,她卻毅然決然地拒絕了,把人趕出了房間。
沈彬走到床前。
鍾玉沒好氣瞥他一眼:“你還不走?星華被炸,昌隆也被波及,損失慘重,還不趕緊去看看?”
沈彬抬起手,忽然鬆開,從指間**下一條鏈子,上麵掛著一隻鑽石戒指。
“啊!”鍾玉劈手奪過,“這是我的戒指!”當初被沈彬綁架,為了讓他窩裏反,用來賄賂他的那隻戒指。
“這隻戒指,我一直沒舍得賣掉。”沈彬目光認真,“直到剛才,我才知道原因,原來——不是誰都可以的。”
“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說這個?”鍾玉隱隱有所感。
“現在不說,什麽時候說?”這是屬於他的最佳時刻,“死神麵前,眾生平等。今天他們可以轟炸星華,明天又不知會轟炸哪裏,誰都不知道生命會何時終止。所以,不管今天生了什麽,對你的衝擊又有多大,誰都不能阻止我說自己想說的話。易鍾玉,你聽好了,我不要什麽喻五小姐,我就認定你了,別想將我推給別人,沒用!”一直都隻認定了一個,從他十二歲開始。
鍾玉忽然知道,沈彬說的是真話,或者說她一直是有些明白他對自己的感覺的。但她心裏裝著唐鳳梧,眼裏始終看不下這個人而已。
沈彬抱住了鍾玉。當他走進喻家那道門時,他發現自己很淡然,反而隻是惦記著為唐鳳梧而去的鍾玉。也許,他真正想要的,一直是這個聰慧的女子,開啟了他的新世界,引領他成就了自己,又對他的所有了如指掌。也許,他想要改變自己卑微的出身,也是為了讓她看得上自己而已。
“我不是你最愛的人,可我一定是最愛你的那個人。如果這座城市真會毀滅,明天都要死在戰火裏,我也不會讓你一個人孤單地離開。”他,願意與她,同生共死。
鍾玉在沈彬熾烈的懷抱裏,慢慢柔軟下來,抬起手,望著那枚鑽石戒指。他的話,擊中了她的心。戰爭的陰雲籠罩著這座城,毀掉了她用心守護的家業,唐鳳梧始終都沒有為她改變原則,她真得很孤單。至少這個人的陪伴,她不討厭,和他有共同話題,更重要的是,不用委屈她自己。
多諷刺,父親當初的安排,她曾那麽反感,但最終,紮紮實實走上了他為她選的路,他為她選的人。
良久,沈彬放開了鍾玉,忐忑不安地問:“你的回答是什麽?”
鍾玉籲口氣:“我累了,要休息,你可以走了。”
沈彬的情緒從失望、憤怒,到絕望,轉身快步往外走。
“用我的戒指來跟我求婚,你以為,誰會答應這樣的求婚呢?哪兒有這麽便宜的事?”算了,她的心累了,選擇沈彬,讓自己舒坦點吧,至少能一起發財。
沈彬陡然回頭,吃驚地望著鍾玉,問道:“你說什麽?”
鍾玉伸出手,對著沈彬擺了擺:“沈先生,你的求婚戒指呢?”
沈彬大喜,那瞬間的神情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夜深了,天上的星星讓煙霧遮去了,隻有寥寥若幹。
鍾靈坐在星華對麵的馬路牙上,幸存下來的難民們就這麽露天蜷睡著,路燈一閃一閃,令白天猙獰的焦土沒那麽可怖,但死亡的氣息縈繞不去,靜寂得令她想要尖叫。
她突然非常思念席維安。那道高大的影子,總能適時出現,將她包裹在最舒適的圈裏,為她擋去一切風雨。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八一三之後的上海,槍炮聲從未停過,席維安也沒回過家。她沒有他的半點消息,不知道他在何方,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她隻能盡自己的全力,守護身邊的所有,以排除心裏的懼怕,怕她等來他的噩耗。
然而,今天,星華沒了。
“就知道你在這兒。”鍾玉一腳微瘸,走了過來,路燈拉長了她的影子,柔化了她尖刻的麵容。
“民國七年,星華百貨開幕,也是父親夢的開始。她希望振興民族產業,繁盛國家經濟,盼我中國有朝一日國富民強,不再任列國欺淩。”她的孩童記憶,都圍著星華在轉,“我本以為,父親看不到,我們可以幫他實現,讓星華進一步壯大,沒想到,就這麽毀於一旦。”
“等戰爭結束了,我們重建星華。”心裏巨大的震動過去,鍾玉已經恢複冷靜,還有信心。
“星華在東北的產業被日本人霸占,向星華銀行借貸的工廠在戰火中夷為平地,廣州的分店因唐家退股而結業,如今連百貨公司都被炸毀,我們拿什麽重建星華。”鍾靈訴說殘酷的現實。
“父親懷揣夢想的時候雙手空空,最終有了這麽大的產業,難道我們連他的誌氣都沒有嗎?”白手起家,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前進的勇氣。
“這麽有信心?”鍾靈怔住,也有些欽佩。其實,她心裏清楚,鍾玉的經商天分,是她無法比的。
“隻要我想要的東西,一次也沒有落空過。”鍾玉自信笑著,“隻要我們活著,工廠可以重建,百貨可以重建,整座城市也可以重建。大姐,在我印象裏,你可不是對著廢墟痛哭流涕的人哪。”誰小看鍾靈,必自食其果啊。
鍾靈笑了起來。
忽然,廢墟那裏發出異響,下一秒聳起一個人影。路燈一跳,照亮那人的臉。用絲巾蒙著口鼻,仍然難掩灰頭土臉的鍾秀,看起來可笑極了。
“你倆到底在那裏嘀咕什麽啊?”鍾秀對著鍾靈和鍾玉大聲說道,“還不快來幫忙,看看有什麽值錢東西能拿回去!”一個百貨大樓在地下哪。
鍾玉鄙視之:“都炸成這樣了,還能有什麽東西?”
鍾靈忽道:“保險箱!德國造的,他們說炸彈也炸不開!對的,要找找看!”立刻跑向了廢墟。
鍾玉一瘸一拐走上廢墟:“我看你們挖,我受傷了。”
鍾秀哼了一聲。
鍾靈好笑:“鍾秀,我以為你見到鍾玉,會同她抱頭痛哭呢。也不知道是誰,聽說她壓在廢墟下,一下哭鼻子了。”
鍾秀惱羞成怒:“大姐!
鍾玉嗤笑:“真的假的?”
三姐妹在稀疏的星光下,並行廢墟上,還能找到一份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