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風滿江灘

易書業的病房裏,鍾靈從保鮮桶內舀了湯,坐到病床邊。她垂著眼,吹著熱氣,沒人看得出她在想什麽。

“鍾靈啊,今天星華重新開業,你怎麽不參加?”易書業問。

鍾靈抬起眼,卻全是委屈:“星華來的都是日本人,還請了許多親日媒體,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星華百貨都是易鍾玉一個人的,我又何必自討沒趣。”一手將吹涼的湯匙送過去。

“你別擔心,過兩天我就出院,立刻召集股東會議,不能讓她這麽霸占星華。”易書業張口喝湯。

“我就指望您來主持公道呢。”鍾靈一勺接一勺地喂。

易書業不知不覺把一碗湯都喝完了,忽然覺得困。

“您累了,先躺一會兒吧。”鍾靈起身,收拾好碗勺,回頭看著昏昏沉沉的易書業,微笑從臉上消失了。

易書業、易寄德這對奸險父子,之前覬覦星華,動輒扯星華後腿也就算了,如今投靠日本人,害死父親,還將東北的礦場也出賣給日本人,兩位堂叔奮起反抗,結果全都遇害,包括五歲的堂妹。為了錢,為了權,他們已經喪失了最起碼的人性,殘害至親,將她們一群女子視為無物。

她們其實一直在籌謀,所謂的姐妹爭吵、分崩離析,隻是為了讓這對父子放下防備,以為事情還在他們掌控,卻完全不知他們的小命已經走到盡頭。

終於,等到報仇的這一天!

易書業的呼吸開始急促,陡然睜大的眼睛似乎感到了危機,死死盯住了鍾靈。

鍾靈冷眼望著他,忽然走過去,為易書業掖了掖被子。

“大伯父,父親不忍手刃兄弟,一直容忍你們作惡,如今他被你們害死,就由我這個女兒清理門戶吧。無論如何,易家絕不能出賣國賊,請您諒解。”

易書業說不出話,目光驚恐,撐著最後一口氣,想要去按床頭的電鈴。鍾靈旁觀著,直至那隻手徒勞垂落,才看已經暈死過去的易書業一眼。

“我來幫您吧。”說完,鍾靈按下電鈴,提起保鮮桶,走出了病房。

走廊裏,護士們匆匆而過,鍾靈麵帶微笑,腳步平穩,朝反方向走去。

星華門口槍聲、爆炸聲四起,人群混亂,朝各個方向奔散。

鷹司忠義在日本間諜們的保護下離開,卻被一枚炸彈扔個正著,雙腿炸得血肉模糊。就在這時,一位身穿洋裝,帶著寬邊遮陽帽的女子似乎倉惶,卻對準倒地的鷹司忠義開了一槍。間諜們衝向她,另有一名青年出現,將她掩在身後,槍法神準,擊斃所有追來的間諜,哪知大批巡捕也追來,青年不敢戀戰,拉著女子就跑。

“陸培?!”

女子正是鍾秀。她之前情緒不穩都是裝出來的,為了要讓陸培主動幫她弄到槍,等待幹掉鷹司忠義的這一刻。

陸培也不說話,帶著鍾秀轉進一間舞廳,下舞池滿場飛。巡捕們追入,兩人從他們眼前旋了一圈又一圈,都沒被認出來。

“你作死啊!”鍾秀好笑又好氣:“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你每天練槍,我要是再猜不到,真叫見鬼了!”陸培大笑,看著巡捕們跑了出去。

鍾秀讓陸培帶著旋轉,第一次以不一樣的目光,打量著他。眼前的這位青年,一槍幹掉一個的氣勢,讓她忽然想起以前劉清芬誇陸培的話來。陸培,也許,藏得很深,那顆愛國的正義之心。

這時,聽到爆炸聲的唐鳳梧趕到了星華百貨前麵,看到滿地都是殘肢斷臂,多數是日僑。醫護人員忙著為他們救護,巡捕們則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鋪上白布。

唐鳳梧到處打聽易鍾玉,打聽不到後,就一具具屍體找過去。跟著唐鳳梧趕到的王炳文,從來沒看見過他這副失去理智的模樣,不停勸他冷靜。

唐鳳梧壓根聽不進去,直到將最後一具屍體看完,才跪坐在地,仿佛鬆口氣。他早該想到的,鍾玉與日本人走得近,隻是為了激怒抗日團體,借他們的手對付鷹司忠義,同時也是將她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他應該早點阻止她,他應該把她綁在他身邊,而不是在這裏,怕得心驚膽戰,每翻開一片白布之前,就痛恨自己的無力。

“唐先生。”王炳文也鬆口氣。

“打電話給附近所有的醫院,詢問他們有沒有收納易鍾玉這個名字的病人,或者任何二十歲左右,高挑美麗的女子。”唐鳳梧突然囑咐。

“您要不要休息一下?”王炳文發現自己放鬆得太早。

“快去!”唐鳳梧吼道。

他站在原地,腳下遍是血汙和死人,還有仿佛發自地獄的慘叫和痛呼,禁不住閉上了眼,然後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怦怦”敲震了耳膜,痛苦難當。

範燕秋和易寄漁衝進了易家客廳,看到地上那具蒙著白布的屍身,撲了過去,掀開白布,發出一聲尖叫。

易寄德已經被燒成了焦炭,張大著嘴,雙手掐著脖子,仿佛死前經曆可怕的折磨。

易寄漁泣不成聲,跌坐在那兒,一直搖著頭,不敢相信。

黃瑩如讓梅香扶著,拿帕子捂著嘴,邊咳邊說:“寄德怎麽會在倉庫裏?無緣無故又怎麽會起火?”

“寄德,我的兒子啊!”範燕秋哭天搶地。

易寄漁忽然想起來:“望竹呢?”

“是啊,她人呢?把她給我找來!”範燕秋也立刻想到了。

眾人麵麵相覷。

“不用找了!”顧姨走來,“她那兩個礦工哥哥來了,匆匆忙忙把人領走。我叫他們同太太告別,喊都喊不住,像是逃難一樣。”

範燕秋雙目陡然射出恨光:“是他們殺了我兒子泄憤,一定是望竹這個小賤人!報警!快報警!”

易寄漁慌裏慌張,爬起來,跑向電話。

黃瑩如看向顧姨,有些意外她的行為,竟似站在了自己這邊。畢竟這麽些年,顧姨從沒把自己當成真正的女主人,想不到這一時刻,顯現了對這個家十足的忠心。

顧姨察覺到黃瑩如的目光,卻冷然轉開了視線,告訴自己,不是在幫黃瑩如,而是在為二小姐守護這個家,不能讓它落在易書業這家子人手裏。

易寄漁的手還沒碰到電話,電話卻像警鈴一樣尖響,嚇得她整個人彈跳一下,才接了起來。但一瞬間,她的臉色刷白,幾乎站不住,搖晃著跌進電話旁的沙發,隨即尖叫起來。

“母親!”

範燕秋渾身一顫,似乎感覺到不吉利。

“父親他……”易寄漁眼淚直下,“他死在手術台上了!”

範燕秋一臉不信,刹那間不知如何反應,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黃瑩如以帕掩麵,仿佛也在哭,其實卻掩去嘴角的冷笑而已。天可憐見,她絲毫不同情這對母女,她們與易書業父子同一屋簷下住著,縱然沒有參與殘害至親的陰謀當中,她卻不信兩人半點不知情,定是出於私利,選擇視而不見,坐享其成罷了。既然如此,就該麵對壞事做絕的惡果!

顧姨適時開口:“還不去醫院問問,到底怎麽回事!”

易忠這才反應過來,應聲而去。

一陣風,穿過門廳,穿過客廳,吹起了潔白的窗簾。窗簾高高蓬開,向高高的藍天拚命揮動,那般純淨,告慰著逝去的靈魂。

鍾靈回到家中,手裏捧著一簇鮮豔的山茶花,聽到語蘭說起慘事,淡淡吩咐將花送進黃瑩如的房間,放在廳裏已不合適。

“二小姐回來了麽?”似乎,不經意問起。

“還沒呢。”語蘭絲毫看不出違和,“今天星華辦慶典,應該會晚回來吧。”

鍾靈卻蹙起眉頭,不對,鍾玉的計劃要是順利,這時就該在家裏了。

她心事沉沉地走向鍾傑的房間,想著要把藥瓶放回原位,免得他人起疑,卻見席維安站在藥櫃前麵。

她腳步停下,席維安卻不容她停,大步上前,一把扣在她的腰際,將她帶進房間,一腳踢上了門。

“席維安!”鍾靈下意識去看藥櫃,發現裏麵空無一物。

席維安卻如領她跳舞一般,扶起她的手,摩挲過那一根根纖細修長的手指,親昵又犀利,奇異透著一種溫柔。

“看看這雙手,彈琴作畫,烹飪女紅,無一不精,現在都能殺人了。”他目光帶賞,“多了不起!”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發現了?她卻沒感覺到不安。

“鍾傑當年在劍橋實驗室做過很多藥劑實驗,包括瞬間要人斃命的毒藥。”他笑著,眼眸沉黑,一股讓人無法抵擋的魄力。

“你在說什麽呢?”偏偏她可以抵擋,依舊保持溫柔賢良,“我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能殺死誰呢?”

“那你說說,易書業即將出院,病情怎會急轉直下,死在手術台上?”他對她的真心,難道還沒得到驗證,需要她獨自冒險?“他的兒子,為何葬身火場?還得加上星華百貨門前被炸死的日本人。”

這三朵姐妹花,是世上最美豔的玫瑰,帶著致命的刺。他該畏懼,還是該欽佩,她們這聯起手來,堪比最強軍人的殺傷力呢?

鍾靈不再說話,隻是靜靜望著席維安。那目光,信任他。

席維安一笑,將鍾靈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記住,不管這雙手殺死了誰,我都會保你平安。”他的承諾,隻給她一人,“還要記住,今後不準再這麽莽撞,不準再碰那種東西!”

鍾靈深深觸動,禁不住點點頭,又老實問道:“鍾玉她——”

“死人堆裏沒有,放心吧。”席維安放開了鍾靈,往外走去,“星華發生爆炸案,巡捕房抓捕了刺客,已經移交警備司令部,我去看看。”

鍾靈明白,他又要幫忙善後了,而隻要有他出手,她可高枕無憂。這是她的父親深謀遠慮,為她一生尋來的力量。

與鍾靈似乎兩個世界的席維安,曾經令她痛苦,壓力山大,回首再看,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