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冰冷世界

風蕭索,烏雲遮天蔽日,那麵白底紅日的日本旗張牙舞爪,在風裏狂肆。旗子底下,易興華的屍身吊掛著,滿身血汙,已無血色的臉上留有淤青,可以想見死前受了不少罪。

鍾玉一步步走來,皎潔如月的麵容失去了光澤,眼中悲痛不絕。經過漫長無眠的一夜,她還是決定,親自帶父親回家。這是她虧欠的,也是她應盡的,更是她唯一能做的。

四名看守屍身的日本間諜將她包圍,鍾玉停下腳步,靜靜等待著。她不信,這些日本人敢當街殺她,在沒有任何借口的情況下。縱然,他們開槍,她也無懼死亡。

很快,鷹司忠義現身。

鍾玉看著他過來,心中掀起從未有過的恨意。她太天真了,以為對方衣冠楚楚,就能從君子之事,侵略者就是侵略者,他們偽善的麵貌下是侵吞中國大好河山的野心,是妄想統治中華民族,將這片土地上原本的民眾變成他們任意驅使的奴隸,所以可以隨便槍殺一個人,無須受到法律的約束。

父親早就看穿了日本人,因此至始至終不願意接受對方的求和,因為那等於將國家的主權交出去,哪怕隻是微薄的一份,但當人人都將手裏那一點交給侵略者,那麽整個國家就會淪喪!

鍾玉曾經不明白父親的固執,但此時此刻,份外明晰。麵對日本人,一步也不能退!

“鷹司先生,請將我父親的遺體交還易家。”鍾玉冷冷望著對方。

“易小姐,你父親妄圖行刺,造成一名日本公民當場身亡。將他的屍身示眾,是全體日本僑民的請求,也是對整個上海的警示!我必須提醒你,易興華是激進的反日分子,我們非但不能歸還屍體,還將追究整個易家的責任!”這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下場!

鷹司忠義轉身要走。

“周家有遠洋巨輪二十餘艘,在全世界擁有十三個碼頭。”鍾玉拋出誘餌,“我可以說服外祖父,與你們合作。”

鷹司忠義果然回頭,但神情表明不信:“易師妹,我向來很欣賞你做生意的魄力,但生意人應當信守承諾。發生了你父親這樣的事,我很難相信你話裏的誠意。”

“我以父親的名義起誓!”鍾玉看一眼高懸著的屍身,不掩痛意,“鷹司先生手裏有著足以談判的籌碼,不是嗎?”

鷹司忠義明白鍾玉的意思:“如果你無法勸服周老先生呢?”

“我手上有一條航線,經馬六甲海峽,往來於太平洋與印度洋,能讓你們的船暢通無阻。”鍾玉既然來了,絕不會空手而回,“請你馬上歸還我父親的遺體,這是條件!”

鷹司忠義思考著。

“中國人最看重孝道,我不能任由父親魂靈不安!”鍾玉看出對方遲疑,趁勢爭取。

“鍾玉,不可以!”鍾靈趕到,眼裏充滿血絲,麵容充滿悲憤,“父親寧願犧牲,都不願同日本人做生意,你怎麽能將那樣重要的航線——”

鍾玉深深看鍾靈一眼,鍾靈若有所悟,咬住了唇。

鷹司忠義終於開口:“記住,這是我給你,給易家最後的機會!”

鍾玉對易忠他們點點頭,易忠立刻帶人上前,將易興華的屍身抱下來,放上擔架,正要抬走。

日本間諜卻開槍打傷了易忠。

“鷹司先生要出爾反爾?”鍾玉怒目而視。

“令尊的言行,激怒了帝國民眾,我也愛莫能助,畢竟我隻答應將屍身還給你。”鷹司忠義抱臂,退到一旁。

鍾靈忽然走到擔架旁,將滑落的遺體艱難地扶回擔架,遮好白布,抬起了擔架一頭。

日本間諜對著鍾靈腳邊開了一槍。鍾靈渾身一顫,但沒有鬆開手,往前拉著擔架。

日本人又要開槍。

鍾玉展開雙手,擋在擔架前,同時憤怒地看向鷹司忠義:“你的人再放一槍,我答應你的事全部作廢!”

鍾靈轉頭,對鷹司忠義說道:“我們自己接父親回家,總可以吧?”

鍾玉也不管了,走過去抬起擔架另一頭,和鍾靈吃力地往前走。兩人從小沒幹過重活,抬著沉重的擔架,無比吃力。鍾靈甚至崴了腳,差點摔倒。

日本人哄笑連連。

這時,鍾秀趕來,一把扶住擔架,一邊扶一邊哭。

“不準哭!”鍾靈嚴厲,“鍾傑不在,你就是易家的兒子,帶父親回家,有什麽好哭的!不準掉眼淚!不準給父親丟臉!”

鍾秀用力擦去眼淚,點點頭,目光仇視地掃過那些哄笑的日本人。

姐妹三人,將易興華抬離惡魔的地盤,心中有誌一同,與侵略者劃清界限。

屋漏偏逢連夜雨,易家好不容易拿回易興華的遺體,正一片淒涼,星華百貨又出了事。

汪劍池落井下石,帶一群特務,以易興華槍殺日本僑民,勾結激進反日團體為罪名,懷疑星華百貨也有抗日份子,突襲進行搜捕。

鍾靈和鍾玉趕到的時候,特務們正在欺壓百貨店員,囂張之勢比日本人猶勝。

“身為一個中國人,眼睜睜看著同胞遇害,不去逮捕殺人凶手,竟然助紂為虐,這到底是什麽世道?”鍾玉十分憤慨。

汪劍池麵不改色:“易二小姐,我知道你向來與英國人關係良好,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可以口無遮攔。無數雙眼睛看見你父親謀殺鷹司先生,你所謂的無辜被害根本不成立!”

“是啊,無數雙日本人眼睛看見了,可你別忘了,你自己是中國人!”鍾玉嗤笑一聲,“就算我父親做出了違法的事,日本人投訴,你們就受理,那他們將我父親的遺體懸掛,我要投訴,你們受不受理?”

汪劍池啞然片刻:“無論如何,誰都不能破壞中日和談的大局!”

特務們隨便抓了一批人,連推帶打,要帶走。

“汪劍池!”鍾靈也怒了,“拿無辜者的性命去討日本人的歡心,就能一勞永逸?你還有半點人性嗎?和談,要是損害了國家的主權,與賣國有何區別?汪老先生一生正直,你卻甘願淪為走狗!可憐!”

汪劍池冷笑:“兩位小姐如此慷慨激昂,讓我懷疑你們也參與了易興華的刺殺陰謀,都跟我走一趟吧!”隨即吩咐特務,“把人都帶走,封了星華!”

宋廣之奮力阻止,卻被特務打倒在地。

“住手!”唐鳳梧大步而入,取出信封裏的一份文件,“這是當年周萬裏老先生四十萬元出資證明的副本。星華原屬中國注冊公司,創辦人,執事人必須是華人,但如今最大的股東卻是英籍,國民政府應依法取消注冊。我已同滬上英領署聯係過,他們願依英國對中國之商務法律,接受轉轉英冊。從今天起,這裏受英國外事總秘書所屬保護,請馬上帶領你的人退出星華百貨。”

鍾玉拿過副本仔細看,隨即看向唐鳳梧,不懂他怎麽會有這份文件。

“另外,易鍾玉小姐雖然是中國人,但她久居新加坡,且因當時中國國籍不能領取公海航行執照,為方便開展家族航運生意,特意申領英國籍。”唐鳳梧冷凝汪劍池,“汪主任擔心中日談判,就不擔心引來英國駐華公使的抗議嗎?”

“如果我今天非要將人帶走呢?”汪劍池每每針對星華的報複,都已失敗告終,好不容易等到這一時刻,易家失去龍頭。

“那就要問問席司令的意思了。”唐鳳梧站到鍾玉身邊去。

與此同時,大批士兵闖入,席維安從中走出,衝著汪劍池大步而來,一槍對準他打腦袋。

“汪劍池,你要帶我夫人去哪兒啊?”

鍾靈靜靜望著席維安的側麵。曾幾何時,她會如此盼望見到他?他隻是在場,她就覺得心裏陡生無比的勇氣。

父親出事的時候,鍾靈最後悔的是,將席維安歸類於外人。席維安怎麽會是外人?他總在保護著父親,保護著易家,擔當了那麽多苛責!她嫁他,雖然不是因為愛,但不知何時,她已經放下了心防,接受了他是家人的事實。細想一下,她隻對他任性,但唯有最親近的人,才能看到她最真實的一麵!

“我說這回去南京活見鬼,宴會沒完沒了,還非拉著我去中央軍校授課,原來在這兒等著呢!”席維安得到噩耗的時候氣炸了,“汪劍池,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就不怕我找你秋後算賬?”

汪劍池沉著臉。

“汪主任也是一時情急。”唐鳳梧發揮外交長才,“國聯代表團剛視察淞滬戰地,國際輿論未平,日本駐華公使也讚同謹慎處理,避免形勢惡化。尤其事情的真相如何,尚未調查清楚。我相信汪先生也不會固執己見,知道接下來如何處理。是麽?”

汪劍池深吸一口氣:“我太莽撞了。”形勢比人強,他處於下風。

“汪主任該向我夫人道歉。”席維安放下了槍,走到鍾靈身邊,握住她的手,心疼地看著那憔悴的容顏。

鍾靈冷然:“不必了,請你馬上離開這裏!”時至今日,她已經確信,沒有嫁給汪劍池,是她逃過一劫。

汪劍池帶人走了。

鍾玉實在不明白,問唐鳳梧:“這張出資證明為何在你手上?”

“伯父出事那天,讓易忠送來給我。”唐鳳梧輕歎:“我猜,伯父早就預料到,一旦他出了意外,星華就是下一個目標。”

鍾玉長長歎口氣:“外公說過,堂堂炎黃子孫,縱為海外孤兒,絕不入籍他國,任他人為父。所以,盡管很多南洋華人已經改籍,周家永遠是中國籍。這一點,恐怕連我父親都不知道,才會將這張出資證明給你。”

“你知道,我知道,可汪劍池不知道。”唐鳳梧笑了笑,“找到半數英籍入股,對你來說,是一件困難的事嗎?”

鍾玉露出苦笑,隻知父親沒了,她的腦袋就僵掉了。

“沒關係,鍾玉,有我在你身邊,我會代替伯父,好好照顧你的。”唐鳳梧將鍾玉輕擁入懷。

鍾玉緊緊抱住他。

這個世界突如其來的冰冷,令她迫切需要他的溫暖,也隻有他,讓她可以展示自己的脆弱。在這一刻,她最感激的,是她的父親,為她捉住了唐鳳梧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