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槍口對外

狹小的空間漆黑不見五指,鍾秀蹲在那兒,雙手抱膝哭泣。她討厭黑,討厭窄,討厭一個人,但她的脆弱隻能留給自己。

別人眼裏,她易鍾秀是個甜姐兒,開心果,不識人間愁滋味,她也樂此不疲扮演那一麵。因為世界太大,上海太小,她想要把快樂帶給身邊的人,讓這個正在經曆磨難的城市有些樂趣。但那並不意味著,她就真得什麽都不在乎。

這次選美,盡管鍾秀清楚不該爭什麽桂冠,無論從父母的立場,還是自己的立場,不贏才是正確的。但她內心又很驕傲,從外表到內在,她自認是足以和任何女孩子媲美的,所以隱隱有一絲對贏的貪念。當主持人宣布第一名是她時,她驚訝之餘是狂喜,已經遠超過要給鍾玉顏色看看的小心思,而是自信得到公認的成就感。

然而,一句計票有誤,將她從雲端推落,突然間變成了他人同情、奚落的可憐蟲,盡管她大方地讓出桂冠,也無法改變她跌落穀底的事實。更慘的是,她的黯然退場,烘托出鍾玉的得意進場,令她受到雙倍的打擊。

“吱呀”一聲門響,鍾秀猛然抬頭看去。儲藏室外的明光勾勒出一個高大的身影,刹那讓她以為那是唐鳳梧,但等眼睛適應了光線,才看清那張玩世不恭的臉。

“陸培?”這個調皮搗蛋的人身上有和她極其相近的個性,笑臉麵對所有人和事,讓她禁不住想,他一個人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

陸培看著鍾秀兩眼紅腫,妝都化開的慘樣,不由好笑:“我還以為你不傷心呢?”

“誰說我傷心了?”鍾秀不知自己就像一隻刺蝟,“我剛才聽記者們說起難民慘況,忍不住哭了。”

陸培凝望鍾秀,笑了笑,仿佛知道一切。

鍾秀心裏突然酸楚,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定是二姐這個壞人,她故意戲弄我呢!”

氣死了!真得氣死了!比起她在爸爸媽媽麵前撒嬌,對鍾玉潑髒水,鍾玉的報複更狠!但她理解了,那天鍾玉獨自離家的淒涼,如同她此刻獨自哭泣一樣。

“就算沒有你二姐,你也當不了冠軍。”陸培的語調難得正經,“你忘了,這次選美不分階層,人人參與,易先生又提供星華作為籌辦場地,若將冠軍版給你,人人都會認為選美不公正。你要不是易先生的女兒,今晚一定會得獎的。”

鍾秀含淚望著他:“真的?”

陸培點點頭。

鍾秀卻又哭了起來。

“你知道了還哭?”陸培有點搞不定了,急忙湊上去,想給她擦眼淚。

鍾秀卻抬手擋住:“我給自己五分鍾,收拾好心情,馬上就出去,笑著陪大家一起慶祝。我絕不會給那些記者機會,讓他們亂寫一通,說我全無風度的可笑新聞。”

陸培幹脆陪鍾秀坐下,靜靜聽她哭了五分鍾,眼看她收眼淚就跟天收雨一樣,利落地起身就要走。

“眼睛都腫了,妝也化了,先去敷個冷水,再補個妝吧。”他拉住她的手。

鍾秀不由“嗯”了一聲,乖乖聽陸培的話,一起走出儲藏室。

誰知,在去後台的途中,兩人看到鍾傑神情凝重地站在一間會議室門口,連忙也走了過去。鍾傑也不打招呼,聽著會議室裏傳出來的對話。

“你不能這樣幹!”鍾靈憤怒的聲音,“你們用慈善的名義,號召那些單純的女孩子來參與。他們為了難民的善款,承受人們的誤解和爭議,但她們一直堅信自己在做一件高尚且道德的事情!現在一轉眼,你就要把上海小姐賣掉!你還問我有什麽問題?”

“一個女人和上百萬人的性命,孰輕孰重,你不懂權衡嗎?”席維安理所當然的語氣。

起因是,趙海亭看中了聶芙,點名要她,慈善基金的份額也不要了,還保證沒人敢動賑災款一分。

席維安讓呂朝聞去辦,也告知了鍾靈,但鍾靈堅決不同意。

“捐錢的是社會大眾,目的是賑災,你問問他們,是否接受這種可笑肮髒的交換?他趙海亭從來沒資格拿善款,憑什麽與我們談條件,強行討要一個無辜的女孩?”明明是強取豪奪,還一副息事寧人的嘴臉,簡直無恥!

“那隻是一個女傭人,在易家拿十幾塊的薪水,現在被趙軍長看中,眨眼間飛上枝頭,我不懂你為什麽這麽大反應,現在她的家裏說不定正在為收到豐厚的聘禮,高興得發狂呢!”席維安的思維,是槍杆子打天下,利益從來都是第一優先,文人這種道理,他不是不懂,但沒什麽實質用途。

“那你有沒有問過阿媛,要不要這種飛上枝頭的榮耀?你有沒有問過她,願不願去做金絲雀?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隻知道她是個女傭人!”如同她走進這段婚姻,他有沒有問過她的意願?

鍾靈快步往門口走去。她怎麽差點忘了,席維安和趙海寧是同一種人,在他們眼裏,女人是裝飾物件,可以搶可以買,就是不值得被尊重,隻要給了錢,女人們就該感恩戴德。但她一打開門,見鍾傑、鍾秀、陸培站在外麵,吃了一驚。

“大姐,你們在說什麽呀?什麽要把上海小姐賣掉?”鍾秀已經將自己的煩惱拋諸腦後,“趙海寧是什麽人?”

鍾靈遲疑著,鍾傑卻沉了臉,轉身就走。

“鍾傑!”鍾靈呼喚。

鍾傑頭也不回,心裏亂如一團麻。他比大姐和鍾秀看得清現實,卻也不能置之不理,當務之急要找到二姐。他相信,二姐會幫阿媛的。

此時的鍾玉,難得處於一個如夢如幻的粉紅泡泡裏,因為唐鳳梧今夜意外的溫柔,還甚至主動向她邀舞。她可記得清清楚楚,她與他在空中花園的第一支舞,是她精心策劃安排,好不容易才湊到的一次機會呢。

唐鳳梧維持著邀舞的動作,耐心等待鍾玉的答複。

“請退後一步。”鍾玉一笑,也是,該輪到她拿喬了。

唐鳳梧雖感詫異,但聽鍾玉的話,往後退了一步。

“再退兩步。”鍾玉繼續揮趕。

唐鳳梧笑道:“鍾玉,你想幹什麽?”

“唐先生忘了,我們要保持距離的,謝謝。”她說到要做到啊。

“剛才我救你的時候,已經抱過你了,又一直坐在你身邊,這時避嫌是不是太晚了?”唐鳳梧沒再退。

“此一時彼一時。”那種危機之下,身為一個紳士,理當救助一個淑女,那之後嘛,她驚魂未定啊,一時容許他坐在身邊,也是正常的。

“難道沒人告訴你,我不會同三小姐訂婚了。”唐鳳梧自己爆料。

鍾玉雖然不完全知道這個消息,但看今晚鍾秀和唐鳳梧鮮少互動,隱約心中有數。不過,能從他口裏主動說出,她有些小竊喜,但刻意擺出冷淡的表情。

“是嗎?那我就更不能同你跳舞了!易鍾秀不要的男人,我又怎能撿回來,我看起來像是開收容所的嗎?”

唐鳳梧卻看出她每個小動作小變化,堅定地握了她的手,將她拉近:“連今天這一次,我救了你三次,現在我缺個舞伴,你陪我跳一曲,不為過吧。”和她打了這麽久的交道,太知道她嘴硬心軟,不能隻聽她說的,還要揣測她想的。

鍾玉果然軟了態度,隨他轉入舞池:“也是,不算很過分哦。”

兩人翩翩起舞,唐鳳梧沉穩的麵龐帶著不容錯辯的柔情,鍾玉高傲的麵孔顯得溫柔甜美,金童玉女,立刻成為眾人眼裏的焦點。

鍾傑也是一眼就找到了他們,急忙跑進舞池,一把拉住鍾玉的手腕:“二姐,出事了!”

鍾玉意猶未盡,自然沒了好心情:“怎麽了?慌慌張張的樣子,天塌了嗎?”

鍾秀也跑了過來:“二姐,阿媛被姐夫送給了趙海亭!”

鍾玉詫異。唐鳳梧則馬上環顧四周,看到趙海亭在和人說話,又是大笑又是豪飲,誌得意滿的。

“至少趙海亭還在這兒,阿媛暫時就沒有危險。”他得出結論,又給建議,“最好,還是找席司令和大姐問一問具體情形。”

鍾玉點頭,率先走了出去,眾人緊跟。

席維安和鍾靈仍在小會議室,仿佛知道鍾傑他們會找回來似的。

“姐夫,阿媛在哪兒?”鍾傑難以冷靜。

“人家父母已經點了頭,你們跟著湊什麽熱鬧?”席維安無法更改他的想法,也無法理解易家姐弟的想法。

“席司令,聶小姐是選美冠軍,記者們現在到處找她,明天更會有鋪天蓋地的報道,一個受到大眾廣泛關注的人憑空消失,你要如何向上海市民交代?”唐鳳梧是最會講道理,並且結合實際的人。

“晚了,人已經送到趙軍長的車裏,等晚宴結束,他就直接帶走了。”席維安說完,見鍾傑轉身就走,立刻拔槍,“鍾傑,站住!”

三姐妹大吃一驚,唐鳳梧一把按住槍,鍾靈趁勢衝到鍾傑身前擋住。

“逼急了趙海亭,他敢在總統府放炸彈!多少災民等著這筆善款救命,我絕不容許任何人破壞。”席維安卻有他的考量,“鍾傑,你敢走出一步,我打斷你一條腿。”

鍾傑緊握雙拳,神情掙紮。

唐鳳梧拐到角落一道身影,敏銳輕喝:“誰?還不出來!”

陸培哆嗦著腿,走了出來:“是我!別開槍!”

鍾秀好氣又好笑,將陸培拉到她那一邊。

“席司令,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並不讚同你的做法。這件事並未經過當事人的允諾,隻是強權起了作用,不是什麽偉大的犧牲。”唐鳳梧對席維安循循善誘,“過於強硬的態度,會讓你遇到的困難有增無減,先放下槍吧。”

“你何必這麽含蓄?”鍾玉對唐鳳梧搖搖頭,看向席維安,“姐夫,唐先生的意思是,犧牲自己叫犧牲,犧牲別人叫自私。”

席維安神情一變。

鍾靈突然發問:“席維安,我就問你一句,要是趙海亭今天看中你的夫人,照樣送過去嗎?”

“你說什麽!”席維安凜眸。

“當然不能!”鍾靈冷笑,“因為你席司令丟不起這個臉,不惜代價,也會叫他滾出上海!今天送走阿媛,隻是她的價值開得太低,不值得你翻臉罷了!那就不要說得這麽大義凜然。”

席維安沉默了。

“鍾傑,你走,今天他敢開槍,就斃了我吧!”鍾靈始終對著槍口。

鍾傑有了大家的支持,大步離去。

“你不是在幫你弟弟,而是在害他!”席維安雖然收了槍,火氣極盛得往外走,“我倒要看看,他怎麽虎口奪食!”

“大姐。”鍾秀一臉擔憂,心知姐夫說得沒錯,單憑鍾傑救不了人。

“我會解決的!”鍾靈神情毅然,也走了。

鍾秀看看鍾玉,鍾玉看看鍾秀。

“二姐,你不想想辦法?”看著她幹嘛?

“沒辦法。”鍾玉語氣平靜,“怎麽從一個軍閥手裏搶人啊?”

“鍾秀,二小姐說得有道理,趙海亭是各方極力拉攏的紅人——”陸培站在鍾玉這邊。

“阿媛是你推出來的,你竟然不管她,但願你的良心受得住拷問!”鍾秀惱火,扭頭就跑,要去幫鍾傑。

陸培對鍾玉和唐鳳梧點點頭,追鍾秀而去。

鍾玉看著鍾秀和陸培的背影,忽有所感,笑了起來。

“你真不管?”唐鳳梧問。

“你看見了吧?我就是這麽自私,這麽壞,你這樣的人最好不要與我共舞。”鍾玉要走,卻讓唐鳳梧拉住。

然而,在鍾玉平靜的目光中,唐鳳梧什麽都看不出來,隻好失望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