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風災後

午後,易家仿佛陷入沉睡,就連平時聲響最多的廚房,都異樣得安靜,每個人走路做事皆刻意放輕了。鍾玉的離開,好似在人人心裏刮過一陣台風,明明過去了,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鍾秀半躺在**,即便有著寄漁和鍾靈的陪伴,也輕鬆不起來。看似她終於如願以償,趕走了鍾玉,但她並無勝利的快感。

“你也是,女孩子哪怕交過二三十個男朋友,一旦別人問起,也要賭咒發誓,講從來沒有談過的,哪兒有一上來就坦白的。”寄漁搖著頭,“還有那個鍾玉,竟然將你推下樓,這是謀殺呀。”

鍾靈削著蘋果,說道:“不好這樣講,當時兩個人正在氣頭上,手上沒輕沒重,到底怎麽摔下去的,誰也不知道,更何況鍾玉自己也摔了,現在回想她傷得也不輕呢,怎麽叫謀殺呢?”

鍾秀記得,是她重心不穩,拉著鍾玉一起摔下去的。但這話,她說不出口。

“都知道大堂姐菩薩心腸,因為你總是縱容她,她才那樣無法無天。她這一走,瞬間耳根子清靜,你可得勸著叔父,千萬別心軟,又把人接回來。”麵對易家異樣的沉寂,寄漁認為是清靜。

“鍾玉一走,父親在書房關了一天,連我想送茶,都不肯見。”畢竟,女兒被一家人合氣逼走的感覺,作父親的,怎能好受。鍾靈也記得分明,當時鍾玉對她驚異的一眼。鍾玉那麽聰明,也許是看出她內心真正的想法了嗎?

“等日子久了,父親就會忘了,她回國之前,我們一家人不是很幸福嗎?我相信,沒有她,一切都會恢複如初。”鍾秀似乎在對鍾靈說,其實卻說給自己聽,減輕心頭沉沉的重量。

“但易家花園的的確確是周家的,鍾玉的母親過世,周家有權要回陪嫁的產業,鍾玉的要求十分合理,隻是不合情而已。父親堅持不放手的,恰恰就是這份情。沒有易家花園,鍾玉就真正和易家沒有關係了。”鍾靈將蘋果交給鍾秀,“為人父母,有幾個能切斷和子女的關係。若是你與媽媽斷絕關係,她如何是想?你若是鍾玉,在母親的陪嫁宅子裏,看父親與現任太太,還有同父異母的子女其樂融融,咄咄逼人要你離開,你又如何是想?”

鍾秀咬著唇,鍾靈所說的每句話,都戳到她心底。

鍾靈突然站了起來,不再看鍾秀:“你好好休息。”快步走了出去,和正好進房的唐鳳梧擦肩而過。

唐鳳梧看一眼鍾靈的背影,不明白她為何神情凝重。

寄漁一見唐鳳梧,對鍾秀促狹眨眨眼,也識趣地走了,鍾秀臉上瞬間綻放光彩。

“三小姐。”唐鳳梧的語氣卻比平常更淡,連禮節性的溫度都達不到,“你的傷勢還好嗎?”

鍾秀心頭仿佛多壓一塊石頭,收斂神情,客氣地回答:“鍾傑說是軟組織挫傷,一兩個星期就好了,倒是勞煩你,特意來看我。”

唐鳳梧開門見山:“明知今天的事和鍾玉無關,為什麽要這麽做?”

鍾秀沉了臉:“你說什麽?”從什麽時候開始,叫她三小姐,而他直呼鍾玉了?

“依鍾玉的個性,她手上掌握了底牌,為什麽不在訂婚宴當天拆穿,效果不是更佳嗎?”唐鳳梧接著問道。

“唐先生,你不相信即將訂婚的未婚妻,反而相信那個說謊成精的易鍾玉?”果然,她輸了!

“關於這件事,很抱歉,我不能同你訂婚。”剛來的時候,易伯父說兩家有意要將他和鍾秀配成一對,他隻是單純遵從長輩們的意思而已,但不知何時開始,猶豫,起伏,甚至感到了痛苦,在鍾秀麵前再也裝不了一名紳士。

鍾秀撇笑:“她可算達到目的了。”

“三小姐,你有怎樣的戀愛史,我並不在意,但我很在意,自己的妻子能不能冷靜理智地處理問題。因為我職業的關係,在今後的婚姻中,你可能麵臨很多複雜的情形,若每次都因為一時氣憤,喪失了理性,強行顛倒黑白,我想你我並不適合彼此。”唐鳳梧誠心實意,“我再次向你致歉。”

唐鳳梧轉身要走,忽聽身後鍾秀一笑。

“我知道你很理智,也正是這一點,讓我願意步入婚姻,相信你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幼稚可笑,能讓我隨你成長。但我沒想到,你這麽不坦率,明明心裏想的不是這回事,卻假裝理智地處理問題。我難得衝動一次,你就踢我出局,明明就是借口罷了。好,我同意,你我就此打住,不過我要提醒你,那位,比我更不適合做唐太太!”

唐鳳梧沒有回應,走了出去。

鍾秀將自己的臉撲在枕頭上,懊惱地亂拍一氣。是是是,她過分了,把易家花園真正的主人趕走了,鳩占鵲巢,她才是壞人,行了吧!

禮查飯店305號房裏,鍾玉看著不請自來的沈彬,居然還帶著阿媛,是把這兒當成易家花園的衍展區了?不但不請自來,沈彬還直接和她的律師打交道,把《民法典》搬了出來,說隻要易興華在世,財產不能進行分割,代表她,把律師趕走了。

鍾玉要笑不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民法典》都能搬來用。沈先生了不起。不過,你也可以走了,我不想看到易家人,包括阿媛。”

阿媛低下頭,打定主意不走的。

“易老板給你支票,為什麽不要?現在恐怕你想要支票,他也不會給你,因為他也是一時衝動,事後他就想明白了,隻要沒有易家花園,你就會離開中國,而他希望你留下。”今天這場熱鬧他沒趕上,錯過一次表現的機會,但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上海多少豪華公館,他何必住在易家花園?我想,他就是為了等你回來。”

鍾玉冷笑:“你能把黑的說成白的,然而事實就是我的父親拋妻棄子。”

“易老板和你母親感情不洽,無法共存,你控訴他一生,他也不會對你母親愧疚,但血緣關係無法斬斷。在我看來,他對你的容忍和愛護,已是一位極負責任的父親了。”沈彬認為鍾玉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到上海才多久,他負責我才幾天?容忍和愛護?他對鍾秀倒是真正做到了一位慈父。”她覺得最好笑的是,一個比她來的還晚的人,跟她說父親對她負責任。真是莫大的諷刺!“我是被他親自趕走的!”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在等你自己回家認錯。”沈彬的口才怎麽都能接。

“認什麽錯?”鍾玉的口才更好,“哦,鍾秀的那幾個男朋友是我找的,她的訂婚是我破壞的,她拉我摔下樓受了傷,也是我不對?我錯得離譜啊!”

沈彬歎口氣,低頭認輸:“我說不過你,但阿媛必須留下,大不了你自己開她薪水。如果你連這件事都不答應,那就隻能驚動周老太爺了。”這是易興華的殺手鐧。

鍾玉沒回答,也無法回答,因為她全身疼到極點,腦袋疼到眼前發黑,徹底暈了過去。

“二小姐!”阿媛第一個察覺到鍾玉的異樣,發出驚呼。

沈彬即刻抱起鍾玉,衝出了房門。

不久,易興華就得到了鍾玉的消息。鍾玉經過樓梯那一摔,輕微腦震**,腿也有骨裂的可能,必須留院觀察。怪不得鍾玉會憤怒,明明摔得比鍾秀重,卻隻因為鍾秀會撒嬌會喊疼,得到了所有人的關注。唯一值得他慶幸的,大概就是唐鳳梧的反應了。出乎別人意料,那個理智到不近人情的孩子,第一次那麽直接的,表達出了對鍾玉的關切,是他期待已久的,並且證實了他的方法沒有用錯。

“你幫我盯著她,別讓她惹事。”易興華叮囑沈彬。

沈彬的語氣居然存有反駁:“二小姐站都站不起來,還能惹事嗎?”阿媛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跟他說的時候,他都替鍾玉覺得憤怒,因為他能感同身受,那種失去家失去至親的痛苦!

易興華敏銳地看沈彬一眼,沈彬自知泄露太多情緒,急忙低下了頭。

“她像我年輕的時候,太倔強,不知道家是什麽,更不明白家族的含義。”易興華和緩語氣,“算了,隨她去吧,你要天天跟著她,她更蹬鼻子上臉!”

沈彬沒抬頭,幹脆道“是”,已經找回他應有的位置。他隻是一個暫時棲身在這裏的人,離名正言順住在這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忘乎所以,就會失去一切。

唐鳳梧拎著箱子走出房間,打算離開易家。

當初,看似是鍾秀的出現讓他改變主意,搬了進來,但內心真正的理由卻是因為鍾玉。也許,這就是外交職業的詬病吧,自己和自己都在搞外交,每每隱藏了真心意,用冠冕堂皇的包裝,達到自以為是的滿足。隨著鍾玉的離開,自己毅然而然要離開的決意,才讓唐鳳梧醒悟。當初搬進來的理由,就是他今天要離開的理由。

唐鳳梧經過走廊,忽然有人搶走了他的手提箱,回頭一看卻驚訝不已。

“三小姐?”居然是鍾秀!

“我承認,今天的行為非常衝動,但請你相信,我不是故意誣陷她,而是真得以為是她計劃的。你來找我之後,我也仔細想過了,這事可能是誤會。”鍾秀的性子敢愛敢恨,“不過我並不後悔。她給這個家帶來的,就是無休止的麻煩,為了家庭的和睦,我希望她離開。對於伯父伯母受到的驚嚇,還有影響到了你的心情,我為此向你道歉。”

“三小姐——”她不需要向他道歉,畢竟是他一直沒有表明態度導致的。

“你聽我說完!”鍾秀果斷打斷,“你是父親請來的貴客,如今兩家又在商議生意上的合作,請你不要離開。婚事不成,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唐鳳梧望著鍾秀,心知她對愛情的態度十分坦率,不缺不求,沒有負累。這一點,令他欽佩。女性在男權的曆史長河中受到了壓迫和禁錮,而今能見到意識如此自由的鍾秀,讓他處於憂國憂民的心態找了正麵積極的出口。曆史在向前進,民國雖然還很新,至少沒有倒退。

唐鳳梧笑了。

鍾秀馬上問:“你不走啦?”

唐鳳梧點了點頭。女孩子都那麽大氣,他不能太過小氣吧。

鍾秀鬆了口氣,這才喊探頭探腦的素菊:“素菊,趕緊來扶我一下,渾身上下都疼啊!”

素菊趕緊衝出來,把鍾秀扶回房裏去了。

唐鳳梧失笑,沉吟片刻,提著箱子,也回房了。

趴著門縫的素菊急忙稟報:“三小姐,唐先生真得回房了。”

鍾秀爬回**,蓋好被子,神情有點憂鬱:“素菊,我那樣對待二姐,是不是太狠心?可我受了她那麽多氣,應該是能算抵消吧?就不知道為什麽,我這會兒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因為三小姐是好心腸的人。”素菊拉了燈,“您別想那麽多了,早點睡吧。”

素菊走了,鍾秀卻幹瞪著床頂,怎麽都睡不著,最後索性下了床,打開窗戶吹風,冷靜一下忐忑不安的情緒。

夜空有一點紅點。

鍾秀眯起眼,漸漸發現那是一隻巨大的風箏上掛著的紅燈籠。而那隻大風箏,是不久前陸培和她一起踏青時放的。

陸培?鍾秀剛想到這個人,就聽易忠在花園裏喊——

“大半夜的,放什麽風箏啊?你誰啊!”

陸培!鍾秀心有所悟,卻生不出氣,反而被逗笑了。這人,真讓她討厭不起來,太會玩太會鬧,和她簡直一國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