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女兒之誌
易興華不聽鍾玉的勸,鍾玉怎麽都不甘心,轉而向鍾靈述說了她對沈彬的懷疑。
“那你說,該怎麽辦?”鍾靈不急不緩,遞給鍾玉一杯茶。
“把他交給巡捕房,好好審問,說不定能問出很多見不得光的事。”鍾玉想當然。
“今天早上,我把大大小小的報紙翻了個遍。上海商會遭襲,丟失重要文件,還傷了不少人,如此轟動的新聞,卻不見任何報道。”鍾靈笑了笑,“你說是為什麽?”
“當然是官匪勾結,沒人敢報道。”鍾玉也很明白。
“這麽明白啊?”鍾靈輕歎,“對方隻手遮天,那年輕人策劃不來,相反,還救了父親。”
“可他綁架過我!”這總是事實吧!
“他還放了你。”鍾靈認為,應該給人一個機會。
“大姐,你竟然讚同父親做東郭先生,真不怕遇上中山狼嗎?”鍾玉簡直不敢相信。
“我不怕遇到中山狼,但怕耽誤一條年輕的生命,錯過給予一個人悔過自新的機會。”易興華走進客廳,“這事我已有了定論,誰都不準再提,更不許議論他的過去,聽見了沒?”
鍾玉張張口,卻讓鍾靈摟過肩,輕拍兩下,暗示她不要再頂撞父親。這時,鍾秀和唐鳳梧雙雙走入,鍾玉看得刺眼,心裏的火氣全轉到這兩人身上去了,錯過了頂嘴的時機。
“既然人都到齊了,好,那我就宣布,從明天起,你們三姐妹都到公司去幫忙。”易興華轉換到鍾玉最關心的話題。
“父親,大姐不懂經營,小妹對生意又不感興趣,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鍾玉立刻進入戰鬥模式。
“現在不懂,不代表將來不懂。不感興趣,也能培養興趣。”易興華並不想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一個籃子裏,“如今多事之秋,你們應當彼此互助,共同支撐大局,至少在我完全康複之前,你們三個都要去。”
“父親——”鍾秀想到上班這樣的事就頭疼。
“鳳梧啊。”易興華卻又轉話題,“你父親有意投資星華,派你來考察,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一個字都沒透露呢?”
“伯父誤會了。”唐鳳梧微微一笑,仿佛看出易興華四兩撥千斤,“父親就是見不得閑人,給我派個差事,讓我來上海走走逛逛而已。”
“那你就到公司去走走逛逛,再判斷到底值不值得投資。”易興華大笑,目光有意無意掃過鍾玉鍾秀,然而她們居然都沒在意唐鳳梧去不去,一個冷若寒霜,一個悶悶不樂。
鍾靈垂眼,喝了一口茶。
茶已經涼了。
鍾秀想了很久,最終決定去找黃瑩如說清楚,她對星華百貨沒興趣,更不想白天晚上都要對著二姐那張討債的臉。但當她推開門,卻見黃瑩如坐在桌前抹眼淚,不禁大吃一驚。
“媽媽,您怎麽了?”鍾秀快步來到黃瑩如麵前。
“沒事,看你們小時候的照片,有些感概。”黃瑩如剛剛和兒子談了一次,鍾傑自始至終堅持自己的路,無意繼承家業,讓她十分感傷。
黃瑩如豈能不知,她這第三任易太太來得不體麵,本來還能指望鍾傑,誰知鍾傑放棄繼承權,成了三個女兒爭權的局麵。要是鍾靈繼承還好,可要是最後由鍾玉掌家,她這個繼母隻怕會被掃地出門。
“您真是,看照片還能哭。”鍾秀看不出自己媽媽的臉色。
“鍾秀,媽媽知道你對經商沒興趣,要是不想去公司,那就不去吧。”黃瑩如太了解這個女兒了,欲言又止,“將來……我是說萬一,你爸走在我前麵,我就帶你離開易家,好不好?”
鍾秀一怔:“媽媽您胡說什麽?”
“我生了一對兒女,你哥哥一心學醫,我哭過求過,都沒用,但總算他有一技之長,能養活他自己。你對生意也沒有興趣,那麽你將來要靠什麽謀生呢?”終究,要用現實來喚醒生活在城堡裏的公主。
“我也可以出去工作啊!”鍾秀說得順口。
黃瑩如追問:“你祖母規矩多,梳頭的隻管梳頭,裝煙的隻管裝煙,小姐的丫頭不管廳堂,客廳的丫頭不入臥房,一個男仆都不準用。自從你父親裁了很多人手,她便極少來上海,說家裏亂了套,可見習慣多可怕。鍾秀,你的五號香水,一瓶可以發你哥哥數月薪水。兩個住家裁縫還不滿意,滿世界訂購新衣,要做什麽樣的工作,可以維持如此舒適的生活?”
鍾秀啞了,好半天才說道:“媽媽,你是擔心——”
“昨天的事給我提了個醒。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父母不能護你們一輩子。”黃瑩如不為自己,為兒女。
“媽媽,不要說了!”鍾秀猛然站了起來,“你要我去和二姐一爭,是不是?”
“嫁給唐先生也是個很好的選擇。”如她,選擇了易興華,哪怕一開始受盡委屈。
“丈夫有金山銀山,那也不是我的,我不願作個寄生蟲!”鍾秀神情毅然,“您放心,我會好好表現,不會讓爸爸失望,更不會讓您麵臨難堪的境地。”
黃瑩如起身,給女兒一個緊緊的擁抱。
鍾靈心思沉沉地推開房門。父親雖然讓她們三姐妹都去公司幫忙,但她心裏清楚自己處於劣勢。鍾玉有父親的看重,鍾秀有黃瑩如的支持,唯獨她,在這件事上無依無靠。
忽然,一股血腥氣衝鼻。鍾靈抬起頭來,看見席維安慌忙地放下袖子,還趕呂朝聞出去,她心裏有了數。
“你受傷了?”這樁婚姻雖然不是她想要的,但夫妻關係已成既定事實,她有一份為人妻的義務。
“報告夫人!”呂朝聞嘴快,“昨天司令不等我帶人來,就先衝進大樓找人了,就是他把易老板帶出來的,他也被砍了一刀,就是不讓我說!”
席維安一腳踹向呂朝聞,隻覺得沒麵子:“滾蛋!那麽屁點傷,說得跟天塌下來似的,明天就把你送去唱戲!”
呂朝聞一溜煙跑了。
席維安對著鍾靈笑:“我沒事。”
鍾靈走上前,重新將那隻袖子卷上去,解開綁得亂七八糟的紗布,看著血肉模糊的傷口,立刻蹙起眉頭。
“昨天為什麽不說?”她和他真是溝通無能。他不想說的,她卻想聽。她不想他做的,他樣樣做全。
“別聽那小子胡謅,他屬猴,耍猴戲——”他的話音悄沒了下去,靜靜看著她為自己上藥包紮。
她微微垂眼,睫毛像羽翼一樣輕扇,還有天鵝那麽優雅的雪頸,最令他為之著迷的,卻是她嫻靜寧美的氣質。他悄然低頭,想要湊近她的烏發,卻因為她忽然地抬頭,而立正挺身。
“謝謝你。”鍾靈包紮好了,本該昨天就說的謝字,整整隔了一天。
她其實明白,多虧了他,讓易家在風雨飄零的時局中安穩航行。她的父親也許沒有給她依靠,卻為她找了一份依靠。
“我們是夫妻,說一個謝字,就是罵我。”席維安卻從不希望她對他客套。
鍾靈笑道:“好了,明天我要去公司,父親要我們去幫忙——”
席維安打斷:“不準去!”
鍾靈抬眼,直視席維安。來了,無法溝通的心累!
“多事之秋,何必累心操勞?你喜歡百貨公司,我讓你自己當老板,找人代為經營,無需拋頭露麵。”席維安擔心同樣的危險也會發生在鍾靈身上。
“原來席司令怕我拋頭露麵,丟你的麵子,又何必打著關心我的旗號!”鍾靈說完,怒氣衝衝走進浴室,砰然關上門。
席維安隻覺莫名其妙,知道鍾靈不高興,卻不知道為什麽她不高興。
三姐妹之中,應該最在意易興華這個決定的鍾玉,此時此刻居然最沒有想法。她就是衝著星華而來,如今父親終於點頭讓她上班,自然是求之不得,所以心情反而很放鬆,來到小客廳裏找書看。
沒想到,唐鳳梧也在,坐在書架前的沙發裏,讀著一本書。
鍾玉眼中一閃,刻意走到唐鳳梧身後,隨便抽了本法文詩集,然後自唐鳳梧身後彎下腰,湊著他耳邊,給他看手裏的詩集,毫不在意自己的長發垂落他的肩頭,擺明要營造一種曖昧。
“唐先生,我的法文一直很不好,可以請你指教一下嗎?”
唐鳳梧頭也不回,語氣沉穩:“哦,那二小姐的不好,是怎樣的不好法?”
“大約是,看一頁書要花一小時,總是不停地查閱字典。”鍾玉耐著性子,實在不信這人是柳下惠。
唐鳳梧突然站起來,手快地抽出一本法文詞典給鍾玉,認真地說:“堅持用字典,等你看完第一個星期,閱讀速度自然就提高了。”
鍾玉張口結舌,隨即轉身就走。接二連三遭到這個男人的無視,氣死她了!
鍾秀正好和鍾玉擦身而過,感覺到那股火氣,奇怪地問唐鳳梧:“二姐怎麽了?”同時看見他手裏那本書夾著書簽,抽出來讀,“《明天,天一亮》,雨果的詩?”
唐鳳梧用法語念道:“大慟無聲,踽踽獨行。不戀彩雲,不慕遠帆,到達時,我將在你的墓前,獻上翠綠的冬青,和一束盛放的歐石楠。”
鍾秀翻過反麵,發現唐鳳梧念得詩被人寫在上麵,字跡十分娟秀:“這書簽是誰手作的?不像是大姐的筆跡啊!”
唐鳳梧拿過書簽,重新夾回書裏,好似漫不經心:“大約是,不太精通法語的某個人吧。”
鍾秀一臉懵懂。
唐鳳梧想的卻是,鍾玉,她招惹他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