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家有梧桐
茶會辦得空前成功。
鍾玉事先和舊金山、馬賽的港口聯係，不但給足折扣，還有免費接送，同時放出消息，外賓一到上海，第一站就是星華購物，到空中花園跳舞。她的宣傳策略起了作用，很多客人聞風而來。
鍾玉坐在空中花園的一角，倨傲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位男賓，揣測著，評估著。她在找一個叫唐鳳梧的男子。據顧姨說，唐鳳梧是她父親為鍾秀準備的佳婿，之所以越過她這個還沒嫁的老二，是因為父親認為自己配不上對方。
唐鳳梧，父親故交之子，在美國攻讀碩士，又在比利時待了兩年，畢業後去了駐巴黎的公使館，如今回上海度一段長假。至於鍾秀，顧姨怎麽說來著？對了，父親說鍾秀聰明活潑，善於交際，見過她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天生的親和力，正適合當外交官的妻子。
父親對她也是考慮過一下的，但認為她左右逢源全是為了生意，好的時候晴空萬裏，不好的時候陰雲密布，冷言冷語的，活活噎死人。還說要是她易鍾玉和唐鳳梧結婚，是禍害唐家好幾代，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
本來呢，先給鍾秀找丈夫也沒什麽，反正她也不懂什麽長幼有序的規矩，更不說遵從了。隻不過父親如此二選一，直接淘汰她，讓她豈能忍氣吞聲！
自從知道父親打算在茶舞上安排鍾秀和唐鳳梧見麵，鍾玉可不止精心策劃了茶會，還策劃了一場相親嫁接，要和唐鳳梧先碰上麵，瞧瞧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時，花園的舞會到了搖號當舞伴的遊戲環節。這一環節，將有九位單身的女子和男子參加，領到相同的號則共舞一曲。鍾玉就在號碼上動了手腳，保證自己和唐鳳梧領同樣的號。至於鍾秀，她也篤定其無法到場。如此一來，她就成了唐鳳梧今天能見到的，唯一的易家小姐了。
一麵巨大的簾幕，將舞台分成兩半，鍾玉拿著七號號碼牌，走到簾幕前等待。侍應生已經告訴她，唐鳳梧來了，而且拿到的正是七號。所以，就等簾幕升起的刹那，看一看那位的廬山真麵目了。
簾幕徐徐升起，鍾玉看清對麵的男子，不由大吃一驚。
“是你！”唐鳳梧竟然就是鍾玉被綁架那晚，救了她的年輕人。
“偷車賊小姐？”這晚唐鳳梧一身禮服，為正式場合梳理的發型，令立體的五官顯得更加帥氣，但他的表情也十分意外，“真是巧啊。”
音樂響起，其他人愉悅地跳起舞來，鍾玉也隻好將手遞給作著請勢的唐鳳梧，踩起舞步。唐鳳梧的舞也跳得出色。
“那天晚上隻是意外，我留在車裏也隻是你的累贅，而且事後我立刻派人去找你了，可惜你已經不見蹤影。”鍾玉無暇欣賞對方的舞技，隻想先澄清自己的名譽。
“那麽，請問我的車到底在哪兒？”唐鳳梧問得很認真。
“我開車太急，不小心撞上路邊，車損壞得很厲害，之後送去了巡捕房，應該還在修理。”鍾玉答道。
“重要的不是車，而是車上的文件。”唐鳳梧詳加說明，“車上有一整套19世紀以來大英報紙匯編，還有我的一本新聞日記，裏麵記載著半年來各種外文報紙重要新聞的中譯存檔。”
鍾玉臉色漸沉，感覺這人故意為難自己：“先生，我能賠償的隻有金錢，至於其他的，恕我無能為力。”
唐鳳梧同樣存有疑慮：“我冒昧問一句，如果今天沒有偶遇，你真得打算賠償嗎？”
鍾玉腳步頓住，甩脫了他的手。
兩人停在了舞池中央。
“這是質疑我的人格，我不接受這樣的侮辱。”真把她當成了偷車賊。
“易小姐，至少你該說一聲抱歉。”唐鳳梧看到的，是這個女子自始至終的高傲姿態。
“你知道我是誰？”鍾玉斂眸，穿著高跟鞋，幾乎可以平視這個男子。雖然那麽彬彬有禮，其實也是個高傲的人哪！
“如果早知道你就是今天我要見的人，我會婉拒伯父的提議。”唐鳳梧退開一步，對鍾玉微笑。
鍾玉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圖。他在等她轉頭走，以顯示他的紳士風度，保護他自身的名譽，而她，就是任性、跋扈的易二小姐！
“唐鳳梧，如果知道今天來的人是你，我也不會見你。”鍾玉轉身走了。她成全他的紳士風度，因為她不像他那麽假！
唐鳳梧來到了易家花園，本來說好要在這裏住一段日子，但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已經無意打擾。隻要想到要和鍾玉低頭不見抬頭見，心裏就不太舒服。那晚見到全身濕噠噠的她，那般無助、柔弱，之後的發展卻讓他自打嘴巴，對方簡直就是帶刺的仙人掌，可惜了那張可愛漂亮的容顏。
唐鳳梧想向易興華親自說明，但易興華還沒回來，就到花園打發時間。易家的花園有很多奇花異草，春冬交替的時節也不冷場，不過有烤肉的香味就很獨特了。聞著香味繞過去，就看到一幅有趣的畫麵。
鍾秀穿著一身嬌貴的洋裝，動作嫻熟地烤著羊肉串，絲毫不在意濺起的油漬，拿起一串就地坐下，吃了起來。
唐鳳梧禁不住走過去。
“你是——”鍾秀打量他一眼，從沒見過穿正裝這麽好看的男子，印象很好。
“我這樣說可能太過冒昧，不過，可以分我一點嗎？”太香了，而他雖然去了知名的星華茶會，卻空腹而回。
鍾秀笑了，拍拍身側。
唐鳳梧脫下禮服外套，往地上一鋪，也坐下了，接過鍾秀遞來的羊肉串。
“你不問問我是誰？”他好奇。
“家裏每日那麽多訪客，我哪裏問的過來。”鍾秀大方回答，神情轉而又俏皮，“還有你的運氣好，我剛剛心情很糟，吃到烤肉就變好了，所以可以和你分享。”
“你是——”易家哪位千金呢？
“我是易鍾秀。”鍾秀甜笑。
“原來是易三小姐。”唐鳳梧深深看鍾秀一眼，“我聽說今天星華的空中花園有一場重要的舞會，還以為你也會出席。”
鍾秀皺皺鼻子：“本來是要去的，誰知道走到半路才發現是叫我相親去，我才不要那麽早結婚，當然要躲了。”
唐鳳梧笑了起來，這才是女孩子應有的樣子。
“你笑什麽？”鍾秀看著他的笑容，目光有些呆迷。
唐鳳梧吃完手中的肉串，擦幹淨手，伸過去：“重新認識一下，我是唐鳳梧。”
陽光從他的身後照來，令他的笑容更加燦爛。
“唐鳳梧？”鍾秀猛地站起來，臉騰得紅了，“你就是——”出生即富貴，人人對她千恩萬寵，追求者一波又一波，她從未對任何男孩子有過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唐鳳梧決定了，他會住在易家花園。強悍生長的仙人掌，燦爛向陽的波斯菊，不知還有多少美麗的風景呢？
唐鳳梧入住的第三天，就是元宵節。對於易家而言，又是一個熱熱鬧鬧的好日子，且這天還是鍾秀的陽曆生日。
這一天，唐鳳梧見識到了易家另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仿佛從畫中走下來的仕女鍾靈，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畫得那盞走馬燈，山水人物皆屬上乘。而且她上得廳堂，入得廚房，易興華特意叮囑做的山楂白糖桂花元宵，隻有她會弄，然後又趕來給鍾秀做燈。
鍾秀悄悄來到唐鳳梧身後，發現他在看西塞羅的《論法律》的拉丁文原版，不由自慚形穢。在國外，她的功課多是混的。唐鳳梧卻還謙虛，說起他一位師兄，隻用八周就學完了拉丁課程。
鍾秀過去抱住鍾靈，把臉埋在她的肩膀，像鴕鳥鑽沙那麽可愛。這時鍾傑進來，說起鍾玉要出門去。
“又要出去？”鍾秀不撒嬌了，立刻往外走，“不行，今天是我陽曆生日，我們要一塊兒吃蛋糕的。”
鍾靈神情一變，匆忙放下手裏的筆和燈籠，追上去。但她還是慢了一步，鍾秀已經在樓梯口攔住了鍾玉。
“二姐，今天是元宵節，又是我的陽曆生日，你留下來，我們一塊吃蛋糕，好不好？”
鍾玉的神情瞬間變得極冷：“生日？”
鍾靈上前拉一把鍾秀：“今天英國公使夫人要回南京，鍾玉是她的好友，怎能不去送行？”同時，對鍾玉作出抱歉的表情。
鍾秀隱隱察覺不對。
鍾玉卻頭也不回地走了。鍾秀的生日居然是她母親的忌日？這個妹妹到底和她有多麽不對？剛才她都瞧見了，鍾秀和唐鳳梧親熱地說話，看來鍾秀對他的印象也相當好。不過，隻要這兩人一天不定下關係，她就有機會一爭。母親輸給了黃瑩如，她總要贏鍾秀一次，才算公平！
唐鳳梧站在小客廳的門邊，將三姐妹各自的神態盡收眼底，最後目光停留在鍾玉的背影許久，不知為什麽，那道身影如此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