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妙手空空投詩報驚 天潢貴胄巡視粥棚
弘曆奉到返京旨意,已是四月初三。此時推行新政的詔諭已經通天下皆知,南京城大街小巷到處張貼著兩江總督和江蘇巡撫會銜布告,解釋新政。李衛不大識字,叫化子把式,把雍正的旨編成兩份:一份原封裝訂成冊發放各縣各府學宮,由教諭、訓導三天一講,集中各地秀才聽了,回鄉再作宣講。各知府、縣令除了逢一考較舉人秀才們領會聖意,逢五還要應付李衛和尹繼善寄來的考卷。貼到大街上的,卻不是上諭和廷寄的原文。李衛命令幕僚們把聖旨和廷寄文書,凡與新政有關的,都編成鼓兒詞、道情、蓮花落、加官詞兒大量刻板印刷。各戲院開戲加官戲,茶肆酒樓說書賣唱的正文前加唱《頌皇恩》,甚至秦淮河上風月人家接客,也是每客一份免費贈送。江蘇浙江兩省真是連漁父樵夫也都對雍正新政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弘曆住在夫子廟東的驛館前,因為是南京最熱鬧的所在,總督衙門專設了一個燈棚,各色燈上也都是李衛手下的俚語作品,白天晚上招引看客,猜燈謎猜中了並沒有彩頭獎品,隻發放一張彩票,憑彩票一張,回鄉可在義倉支糧一升。連彩票背麵也都印的宣傳聖諭口號:
各位父老你是聽,天子雨露恩情重。耗限本自民間取,中有餘銀應歸公。文武吏員取養廉,廉官節用為百姓。賦者均來訟者平,白發黃童享太平……
而今大府設義倉,豐時積存欠度荒。富家好仁積陰騭,窮家得惠亦安康。簪纓富貴應慕義,雖是縉紳亦納糧。應知吾皇遠籌謀,為汝世世計平陽。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招惹得八僻四鄉進城農人把個燈棚終日困得水泄不通密不透風。半個月前,弘曆命人密采了這些彩票將樣本直呈雍正,又寫密折極力誇獎:
兒臣計之,以彩票一張兌米一升,發放一百萬張計,僅付江南餘糧一萬石,而山野小民,僻壤窮鄉皆得被沐皇恩,下愚黔首皆可體仰聖諭要旨。是又不可從區區萬石之糧而計值矣。
今天在接到回京述職,並途訪查田文鏡被劾數事的旨意裏,原折加朱批發還了他。仍是父皇雍正那筆極熟悉的端楷:
李衛公忠之聲朕素知之,其聰明得之天性,人亦難學。已將爾之折謄發各省,可由其參照辦理。天下事難以一概之,即如山東,今方賑災,雖一萬石糧亦籌措為難。長袖善舞,多財善賈,李衛是矣,然亦平日著意留心政務處也。
另,發邸報數份爾看。因爾即將離寧赴豫,途中多有不便,此幾份邸報是尚未發出中省者。及爾至開封,可以接續閱讀而無間滯也。
弘曆又拿起隨廷寄密封匣子交來的幾份邸報,其實也沒有重要內容。除了十八省行耗限歸公,推行官員養廉缺席各處順利的消息,醒目一點的是由禮部侍郎胡什禮親自押送允赴保定,將“塞思黑”交李紱“嚴行看管”。李紱彈劾田文鏡“五不可恕”的折子沒有發原文,隻刊登了一個標題。還有一件是阿爾泰將軍的軍情通報,說羅布卜藏丹增病死,羅之殘餘舊部已為策零阿拉布坦收留。準葛爾喀爾喀蒙古軍隊事權統歸了策零,如今調動頻繁。已經另有旨意給威遠將軍嶽鍾麒,命其戒備防範。還有兩則,一則說楊名時已任禮部尚書之職,一則說孫嘉淦已由雲貴觀風使回任左都禦史,即日啟程回京雲雲。
他在書房中對照朱批參讀這些邸報,原來有點忐忑的心放了下來。前些時“八爺黨”大鬧乾清宮,他這裏急報一日多到五六件,對京師發出的事變他都了如指掌。李衛尹繼善範時捷一幹人每天過來請安,繞著彎彎兒打探內廷消息,弘曆雖從容應付,但心裏卻也不挺實。起先擔心廉親王攪亂朝局,爾後又怕興起大獄窮治允禩黨。一切平靜,又覺得自己久在外省,疑惑會不會有人在雍正跟前撥弄是非。這道密諭和邸報,所指示的事情大小無所謂,重要的是雍正更加信賴自己,為使自己不間斷地掌握各省及邊境全局,竟親自將未發出去的邸報樣本寄來。弘曆不由得佩服父皇的心細如發,也隱隱意識到弘時在京政務措置有不合皇帝心意之處。因此,放下延寄文書,弘曆心中已經完全釋然。卻見堂房外從二門進來四個長隨打扮的漢子,也不進屋來,就階前天井裏一字排開,肥肥地喝一聲“喏”,稟道:“四王爺,奴才邢建業、邢建敏、邢建忠、邢建義陪主子練招兒了!”
這邢家四兄弟原是山東人,從前明萬曆年間,祖傳七輩的捕快世家,父親邢連珠年老休致派自己的四個兒子出冊到李衛處奔走。為考較邢家子弟武藝能耐,李衛特調了他們先到南京總督衙門聽用,恰弘曆每逢單日練武,便指定他四人陪練。弘曆見他們到,隨即脫去外身套的袍褂,內裏月白長衫上隻套了一件玫瑰紫巴圖魯坎肩,又換了一雙燈芯絨皂靴,將袍角掩在腰帶裏,一手提了根齊眉棍步出堂前,笑道:“今兒恐怕是最後一次練把式了,我就要回北京,明兒起三天裏頭分別接見南京官員,就沒空玩兒了——今兒怎麽練?”
“憑爺吩咐!”邢建業叉手說道。
“你們拳腳已經領教過了。”弘曆微笑道,“今兒換個花樣。今兒我練棒,你們一個一個上,誰能奪下我手上這根棒,賞二十兩銀子!”弘曆說著,從靴頁子裏抽出一張銀票放在窗前台階上,用石頭壓住了。過來支個門戶,單手掄棒一招滿天撒網,身子滴溜溜連旋十幾個圈子,一手“舉火燒天”,一手攥棒成秦皇負劍式,頓時滿院生風。
四兄弟見他如此瀟灑利落一個起手,不禁鼓掌,高聲齊發一聲彩:“好!”
那弘曆舞得一發起興,一根棒在手裏勾、挑、拈、搭、撬、綽、崩、刺……燈草般輕巧,時而支棒如軸,通身飛旋空中連環踢腿;時而進步連躍,雙手倒舞得那棒如風車般,縱跳飛踢還夾著拳腳,連天井旁的花草都被棒風帶得如風催動。這四個兄弟一時都沒有出手,站在旁邊細觀頃刻,已經看出,弘曆的棒法出自內廷,雖受過大內侍衛高手指點,但犯了“宮病”。盡自舞得密不透風,卻隻是個好看,四個人都覺得奪掉他手中這根柞木棒不是難事。但又慮他是當今“太子”,任性自負,掃了麵子可怎麽好?邢建業正在尋思辦法,老四邢建義一個欺身已經進場,大叫:“四爺,得罪了!”在弘曆的棒影中縱躍環跳,瞧準了弘曆下盤不穩,飛足橫踢弘曆後腿。弘曆急忙支著棒一個魚飛,身子懸在半空,誰知建義卻是虛招,左腿弓步,右足收勢猛地一勾,弘曆下頭失了支撐,已經落地。建義眼見他要摔個馬爬,將左手一攔,托住弘曆,弘曆一怔間,手中的棒已被邢建義右手震飛出三丈高許。那棒飄飄地落入邢建義手中。弘曆笑著退了一步,說道:“不用再比了,連你都奪了去,何況你哥哥?真好身法,我的棒舞起來連水都潑不進來,你怎麽進了場的?大內高手也沒這個本事。”
“大內侍衛是讓著王爺的。”邢建義笑嘻嘻說道,“天下棒法沒有一樣天衣無縫的,他專向您舞得密的地方潑水,自然就潑不進去。小人欠了人家賭銀二十兩,爺這張龍頭銀票太叫人眼熱了,因此放肆了!”弘曆不禁大笑,說道:“原來如此!你賭輸了銀子紅了眼?好好好!這麽實誠,你主子當得幫你填還!”一邊說,回頭取那張銀票時,不禁吃了一驚:原來台階上好端端壓在石頭下的彩物已不翼而飛,不知被誰換成了一張薛濤箋,點點漬漬的似乎還有字!弘曆小心得像怕被燙傷似的取出紙條,臉上猶帶著凝固的笑容,抖著手指展開了看,紙上寫著一首詩:
矜在勤政載功還,忍聽舊歌鶺鴒原。妙手空空謹相告,北去途中防凋殘!
細看時是自己素常用的箋紙,墨跡潮潤觸指即染,顯然是剛剛寫的。光天化日之下,又在戒備森嚴的欽差王邸,當著幾個武林高手,這賊竟從容入書房題詩,寂然換銀票,來無跡,去無蹤,不但膽大到了極處,本領也令人匪夷所思。
邢家兄弟一愣,立即知道出了什麽事,邢建業和邢建敏搶上幾步一前一後護住了弘曆,建忠建義呼嘯一聲飛身上房,兩個人在房背上手搭涼棚四下眺望,但見青堂瓦舍接陌連阡,曲巷小街千回百折,時而傳來小孩子嘰嘰嘎嘎的笑聲,院內院外一片春光景象,太平世界,哪得見個賊影子?四兄弟又搜了弘曆的書房,才請驚魂初定的弘曆進去。見弘曆呆呆地爽然若有所失,四個人都覺訕訕的。邢建業低著頭赤紅暴臉說道:“驚了爺的駕了,都是小的們無能,也真不防南京還有這樣的飛賊!”
“也許是這驛站裏有江湖上臥底的人所為。”弘曆見他們羞得無地自容,反過來替他們圓場道:“再說,你們都盯著我和建義過手,沒有留神。別這麽垂頭喪氣的死了老子娘似的,這是一百兩銀子,爺照樣還賞你們!”說著又遞一張銀票過去,四個人哪裏敢接?正沒做理會處,門閽上進來人報說:“兩江總督李衛、江南布政使範時捷來拜。”弘曆將銀票向邢建業手中一塞,立起身來說道:“叫進來吧。”
須臾,便見李衛穿著一件寬大的九蟒五爪袍子,外邊套了件錦雞補服慢慢擺著方步進來。他久病方愈,一直犯著痰喘,瘦得像麻稈,空****地挑著衣服。身後的範時捷卻敦實得石似的,吃得紅光滿麵,走一步臉上橫肉亂顫。隨後還有兩個侍女丫頭和一個老婆子默默跟著,過了二門便沿牆垂手站住。李衛朝她們一擺手,說道:“你們先在這聽使喚。”轉身朝迎出來的弘曆打下千兒去,說道:“奴才李衛、範時捷給主子請安!”便和範時捷一同磕下頭去。
“好好!起來!”弘曆在階上雙手虛扶了一下,一邊讓二人進屋,一邊笑問:“繼善呢?我原想他也必定來的,怎麽就你二位?”又看看李衛臉色,說道:“你臉色仍舊蒼白,精神好多了。我請楊名時給你弄二斤上好銀耳,他回信說已經回京,已請雲南布政使江韻洲代辦,這幾天就能送到。那東西叫翠兒配上冰糖熬化了,隨時進補,於身子最有益的。”“虧得主子惦記著了。”李衛賠笑道,“銀耳今兒上午驛傳來過,老江還專門附了信說是主子的恩典。尹繼善這會子來不了,清江口那裏去年黃河淤沙,堵漕運,今春要補運二百石糧到直隸山東。黃河菜花汛就過來,不及早清理就誤了大事。繼善正召集河道衙門的人議事,還有尖山壩工程,春化土鬆,要調民工修築——這些都是肥缺,要用最清廉的人,也得巡撫操心。我跟他講,‘你要弄些個河南操娘的黃振國那樣的東西去治河築壩,今秋江蘇境江西境出一處紕漏,或決潰了,老子也就顧不得幾十年臉麵交情,非彈劾得你七竅生煙不可。銀子,如今耗限歸公,有的是。你派的那些河工官兒敢黑我這點新政錢,我非請王命旗牌斬他不可!’繼善這人我一百個放心,不過醜話在前,圖個順利不是:——晚間我設水酒一杯給四爺餞行,繼善必定來的。”
範時捷是個安靜不住的,一邊聽李衛說話,一邊東顧西盼,笑道:“繼善也為這個忙,尹泰老相公在北京來信,大太太晉封了一品誥命,叫他寫詩紀慶。他母親又是五十大壽,他得采辦壽禮。跟我說,想請四爺順道兒帶回北京,又說,既不能張揚,又不能叫母親寒心。我說,‘你這事叫四爺難辦。四爺是天上人,能背著尹老相公幫你給母親塞體己?你這不是鬧笑話!虧了你還是個大學問的探花郎!’……”他夾七夾八一頓說,弘曆如墮五裏霧中,李衛忙賠笑道:“繼善公的母親是小娘,自然不得與封誥命……尹泰老相公的正室妒忌得很,尹泰又是老古板,到如今繼善這麽大官,母親在家還是青衣荊釵,站著侍候老爺子太太。這事繼善沒處說,隻有自己苦罷了……”
弘曆聽了不禁點頭歎息。李衛轉了話題問道:“爺的隨從奴才們呢?爺在這邊和邢家兄弟練功夫,他們都不在跟前侍候?”弘曆笑道:“你李衛是天下治盜第一能吏,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因這兩天就要走,我打發他們到街上買圖書。皇上仍舊是內熱,我已經寫信給黑龍江將軍,叫他捉活熊送北京取膽,我從這邊帶點真牛黃回去。還有我母親,也要帶點東西,其餘的人都在後院打裹行李。但看來你這裏還不能夜不閉戶啊,大白天的,幾個人眼皮子底下竟有飛賊偷我的銀子!”說著便將那張字遞給李衛。
“是麽?!”李衛吃了一驚,雙手接過紙箋看看,有一半字不認得,便遞給範時捷道:“老範,娘希匹這賊也太不給麵子,總是我不知什麽時候說了滿話,到四爺這兒來出我的醜。你是識字人,給咱念念!”範時捷又是吃驚又是好笑,讀了詩,說道:“這賊不像有歹意,提醒四爺路上小心些。他這麽顯擺能耐,有意為朝廷效勞也未可知。”“格老子的!”李衛咬牙笑罵道,“這都是甘鳳池一幹人弄的,撒英雄帖在南京會筵,招惹得外省這些不三不四的蟊賊來搗蛋!黑嬤嬤陪端木良庸回去完婚去了,原打算請他們順道護送四爺,如今看起來隻有奴才親自送您回去了。”又指著二門前站著的幾個仆婦說道:“這是黑嬤嬤家的幾個親戚,她老了,叫家裏人來侍候端木。端木他們回山東,我留下了這幾個人,這幾個丫頭吹拉彈唱都能來一手。路上侍候四爺,到底比男人粗手大腳的好。”範時捷笑嘻嘻地看著邢家兄弟道:“怎麽樣,不吹噓‘打遍山東無敵手’了?這回現眼,等著挨你家老爺子的家法板子吧!”李衛便招手叫丫頭們進來。
弘曆見四個人臊得滿麵漲紅,忙止住了範時捷說話,道:“當時我們全神貫注練功夫,是大意了,何必責之過深呢?我回京,還由他們護送,李衛你放心,這賊絕不是衝我的命來的。你也甭親自送,為一張小小帖子這麽鬧起來,不怕人笑話你少主子?”因見那個中年婦人帶著四個丫頭已款款進屋,便不再言語,留神打量時,那中年婦人約可四十歲上下,巴巴髻上插著象牙簪,容長臉兒高鼻梁,一望可知當年也是美人胎子。但兩個女子形容都還小,隻在十五六歲年紀,都是放了足的,一色撒花蔥綠褲,鵝黃滾邊繡花衫,容貌並不很俊,但齊站一處,猶如並蒂兩枝黃花婷婷玉立,別有一番風致。弘曆年少才高風流倜儻,隻因是欽差大臣在外,有關物議,身邊不便攜紅帶綠,整日隻有幾個漢子伏侍,見她們風致楚楚靦然赧顏站在書房裏,頓覺精神一爽,把玩著手中折扇笑問:“你們叫什麽名字?”
中年婦人出前福了一福,說道:“小婦人姓溫,溫劉氏。主子叫我溫家的就成。”又指著兩個女孩子說道:“這兩個孩子是兩胎雙生,都是小婦人的女兒。眉心有朱砂痣的是姐姐,主子給他起名兒嫣紅,這個是妹妹,叫英英。”
“主子?”
“哦,就是黑嬤嬤,”溫家的說道,“嬤嬤本家姓方。永樂靖難年間就敗了,我們家那時就是方家的世仆。端木家是因為收養方家子孫有恩,方家才認了恩親,對外頭說是主仆,其實不當奴才使的。倒是我們溫家,是地道的低門頭兒。”
她沒說完,弘曆已經明白其中的瓜葛,想不到李衛整日誇說武林裏的端木和黑嬤嬤兩個家族竟這麽久遠的淵源!思量著笑道:“既是方家,又是靖難時敗的,一定是方孝孺了,忠臣烈士之後,相扶相攜三百餘年,這也算一段佳話呢!”說著便取杯要吃茶,溫家的不待吩咐忙從茶吊子上摘下壺,嫣紅撮茶,小心沏了三杯用盤子端了過來,英英將壺中熱水倒了麵盆中,又續了涼水,把搭繩上毛巾浸了三塊,趁熱擰出來,三個剛飲了兩口,噙香品味間,熱毛巾已送了上來。弘曆不禁笑道:“屋裏的伏侍差事,還是要女人。我帶的幾個男仆,忠心也盡有的,一到這些事上都活似傻子。”見李範二人笑道起身要告辭,弘曆忙又道:“別忙著走,我還有點事。天也好早晚的了,呆會兒我還要去看看李衛設的粥場。晚間你不是還要請我麽?就便兒一同就去了。”
“是!”
範時捷和李衛對視一眼,又坐了下來。弘曆從書架上取下一個鍍金木匣子,用手一撳機關,“啪”地打開了,取出一封黃綾封麵的折子。二人一眼瞧見是雍正常常批複用的請安折子,忙站起身來。李衛便問:“皇上有密諭麽?”弘曆點點頭,把折子交給範時捷道:“給李衛讀讀。”範時捷一眼瞧見是皇帝手跡,忙打一躬,恭恭敬敬讀道:
十八日折悉。朕近日身心皆有所不安,時時身覺灼熱,頭亦眩暈如有鬼神。可留心訪問,有內外科好醫生與深達修養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講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緣訪得時必委曲開導,令其樂從方好,不可迫之以勢。厚贈以安其家,一麵奏聞一麵著人伏侍送至京城,朕有用處。竭力代朕訪求之,不必予有疑難之懷。你薦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試用之道。如有聞他省之人可達,將姓名來曆密奏以聞,朕再傳諭該省督撫訪查。不可視為具文從事。可留神博問廣訪,以副朕意。慎密慎密。
李衛和範時捷不禁驚然。看那日期,是去年十月二十五日的,在此之前他們不知上過多少請安折子,一概都批的“朕安,勿念”。“辦好爾之差事,勝於良藥奉朕”之類的話頭,想不到另外給弘曆的是這樣的旨意,意似迫不及待地在尋卜問醫!
“我們邊走邊談。”弘曆一笑,收回折子,因見後頭一個老蒼頭拍打著滿身灰土過來,便叫進來,說道:“老劉頭,這三個是新進來侍候書房筆墨的,就在這書房隔壁收拾出一間來她們住。兩個女孩子還小,告訴家人不可委屈了她們。”又對嫣紅、英英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凡事不必見外,缺什麽管老劉頭要。我要出去到李大人府上,把墨給我磨好,回來我寫字用。架上的書亂,我自己心裏有數,你們不要整理。”說著便和李衛一同出來。邢家兄弟互相使個眼色便都隨後跟了。
範時捷邊走邊道:“四爺,您是便服,我們這身打扮跟著,不相宜,可否容我們回去更衣再跟著侍候?”李衛笑嘻嘻說道:“我轎裏隨時都有各色衣服備用。範大舅子,想當叫花子還是風月樓上的王八頭兒,我立時打扮得你魚目混珠!”範時捷是李衛罵慣了的,笑道:“又玠你要當小叫花兒,我就扮老叫化。你要扮小王八牽馬兒,我就扮個老王八!”二人鬥口,引得弘曆在旁笑不可遏。一時二人從李衛官轎裏出來,李衛頭戴黑緞子六合一統瓜皮帽,黑緞褂子,腰裏懸著檳榔荷包,瘦臉上還掛了副墨鏡,活脫一個師爺。範時捷卻頂了灰氈帽,灰府綢袍子外套青布褂子——卻是管家模樣。三人相視,不禁哈哈大笑,出了驛館也不走大路,踅一個胡同從小巷裏串出來,迤邐向東北——李衛為窮民專設的粥場就設在離糧庫不遠的玄武湖畔。
四月江南已是花謝樹綠,從驛站踅北而行其實已是南京市郊,但見黃土便道兩邊楊柳婆娑,暖風宜人,不斷頭的菜花在西下的斜陽裏漾**有姿,間或有菜田,栽種著茄秧、青椒秧、小蔥、水蘿卜、黃瓜、菜豆、青筍等菜蔬,青翠欲淌。小孩子們在澆菜的水渠邊,有的撲蝴蝶,有的捉蟲子,有的在戲水玩耍,間或有滑落在水裏的,被岸上一群總角小子拋泥撒沙,打著水仗,有哭的有笑的有鬧的有罵的,有大人拉著泥猴一樣的兒子打屁股的……一派農家田園風光。三個終日昏頭昏腦鑽在公事叢中角逐名利的親貴大員,都覺耳目為之一新。弘曆一邊漫步走著,問李衛道:“你怎麽會想起設義倉設粥場呢?皇上幾次跟我誇獎這事。說幾時天下督撫都辦起這個善舉,治化極盛也就快到了。大抵太平日久,地土容易兼並,總歸富的少貧的多,即使太平,也不免有水旱蝗災,曆來革命都是雄傑奸狡乘了這個‘機’。從長遠說,這真是廟堂百姓二者兼顧的好法子。”
“我沒有皇上想那麽遠那麽深。”李衛手裏拿著一根草節兒,一點一點掐著在嘴裏嚼,“我隻曉得人餓急了什麽滋味——看見吃的就想搶,看見有錢人就想打!我一個嬸子,丈夫死了十年,守節不嫁,一場蝗災過去,莊稼吃得像割過一樣。她就賣花兒了[1]
——她還要養活兒子呀!”他沉默著,不再言語了。範時捷點頭歎道:“這是真的。我在蕪湖鹽道,見過劉二饑民暴動,就為一斤糧沒給足分量,那個劉二賣柴從那兒過,一扁擔打得米店老板四腳朝天。幾百饑民乘機搶米,燒店鋪,搶銀號,連不是饑民的也卷進去,逢大戶人的門就砸,搶糧殺人奸汙婦女……費了多大事才鎮壓下去。殺劉二是我當監斬官,外頭設酒祭奠他的有幾十桌,我隻睜眼閉眼,不敢觸這眾怒,還親自過去敬了他一碗酒這才行刑。四爺,你要身臨其境就知道了,那真是一觸即發,一發就不可收拾!”弘曆幽幽望著遠處,大約陽光下的油菜田太刺眼,略為眯縫的眼瞼中瞳仁閃著光,他舔了舔嘴唇,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李衛眼見前麵烏沉沉一片高房,四周的牆邊站著崗哨,用手一指道:“這就是江南糧庫,過了糧庫就是玄武湖,施粥場就設在湖邊。”弘曆問道:“為什麽設在這裏呢?”
“那邊有個破落了的五通廟,能遮個風雨。”李衛說道:“靠湖邊有水,洗洗涮涮幹淨些,病也就少了。離糧庫近,取糧方便——城裏頭我不許有討飯的,外頭要安置周到才不易生事。”
三個人邊說邊走,果然轉過糧庫,便見浩渺的玄武湖清波漣湧。湖南岸西側一座大廟甚是雄偉,隻年久失修,看去灰蒙蒙的。廟東一邊空場,似乎是昔年過廟會的場地,空場東邊一排蘆席搭成棚子,旁邊垛著拌子柴,棚後六個煙筒炊煙帶著火星嗶剝聲直衝而起,轟轟直響。因快到飯時,空場上已集了上千的饑民,似排隊又似散亂地站成六路,一個個破衣爛衫蓬頭垢麵,手裏的碗敲得山響,不耐煩地等著開棚舍飯。人群中不時發出爭吵聲,粗野的罵聲,女人奶著孩子哼兒歌聲,還有小孩子挨打尖叫哭聲,也不時夾雜著莫名其妙的哄笑聲,亂嘈之極。範時捷一眼瞧見糧庫賬房的一個書吏正忙著指揮人從車上卸米,卻不知姓名,“哎——”地喊了一聲道:“你,喂,愣你媽什麽,叫的就是你——過來,有問你的話!”
“是範大人呐!”那吏目覷著眼盯了半日才認出來,顛著屁股跑過來,給範時捷打千兒道:“小的殷貴給方伯大人請安!”立起來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弘曆和李衛,滿臉堆笑,說道:“您老人家怎麽有工夫到這兒來啦?怪肮髒的,連個坐處也沒……”範時捷不理會他囉唕,問道:“在這趁糧的有多少人?”
“不一等,多的時候三四千。今兒人少,一千五百人吧。”
“按人頭分發,一人攤多少糧食?”
“三兩。”
“帶孩子女人呢?”
“回大人,按人頭算。”殷貴笑道,“孩子也一樣。飯前發竹簽子,一個簽子一份兒,省了爭吵。”
弘曆在旁插嘴問道:“都是本省的?外省人多不多?”殷貴瞟了一眼弘曆,忙低頭道:“回大人,本省十停裏占不到一停。李督爺有憲命,凡本省饑民給糧回鄉。各縣地方上還有度荒糧,這裏的本省饑民多是家裏沒有地的。你打發他回去,他依舊來了。”
弘曆不禁一笑,又問道:“哪個省來這裏討飯的最多?”殷貴毫不猶豫地回道:“河南。不但多,且都是一窩兒一窩兒。有的一家子三代,有的獨個來了又去了,叫一群來,最下作了——你少給他盛一點,日爹罵娘地亂叫。窩子狗似的,吃定了我們江南了!”他臉上帶著鄙夷睃了一眼吵吵叫叫的人們,忽又歎息道:“也難怪他們,那邊說叫‘墾荒’,有的縣巴結田中丞,報數兒越多越升官,裏保甲長們攆著人放荒熟田開生田,一個不對就拆房子攆人,開出荒來種不出莊稼,原來的地也耽擱了。”範時捷見弘曆臉色陰沉,隻是沉吟不語,便笑道:“咱們棚裏看看吧?”於是殷貴導引,三個人漫步來到棚前。隻見六個棚麵西座東,一字排開六口大殺豬鍋,都是滿滿的粥。棚裏垛著米袋,攤有守夜的床鋪,鍋沿放著幾把大勺子,幾個火工脫得隻剩一件單衫滿頭油汗手握長柄勺子翻攪那米。弘曆用勺子舀起翻花大滾的粥,看那顏色似灰似紅,湊到鼻子近嗅嗅。微微帶著股黴味,不禁皺皺眉頭,問李衛,“吃得飽麽?”
“吃飽是差不多,這東西不頂饑,幾泡尿就餓了。”李衛不禁一笑,“也不能吃飽了,也不讓他餓死,這是我的宗旨。”弘曆輕聲歎息一聲放下勺子出棚,沿著場邊向西踅去。李衛這個話他在山東賑災,聽山東巡撫也講過。舍粥是為救荒救命,不能叫災民吃得比在家種地還強,也不能讓他們餓得砸了粥棚,這裏頭的分寸難為了地方官。李衛和範時捷早已趕了上來,見他恍恍惚惚往西走,範時捷忙道:“主子,那邊是五通廟,裏頭住的都是這些人,沒什麽看頭。”
弘曆似乎沒有聽見,加快了步子來到廟前。由於快到開飯時,這邊廟裏幾乎已沒什麽人,隻有幾個衣衫藍縷的老婆子披著破襖,偎在門洞角曬太陽。弘曆抬頭看時,果見廟前一塊破匾,上寫“五通神祠”四個泥金大字,“祠”字已經剝掉半邊。楹上對聯還算完整:
有靈有神輝光照八方祐國而裕民,如應如響血食臨萬眾禍**且福善。
下邊題簽已經漫漶不清。李衛在旁解說道:“這祠堂紅極一時。康熙初年每年都要一對童男童女灌了水銀活祭呢!湯斌任南京知府,扒了神像一火燒了,攆走住持道士,說如果有禍我一身當之。湯文正公不但沒事,還升了官。去年有兩個洋和尚,說是法蘭西的,看中了這塊地皮,要建教堂,和我打了幾次嘴皮。我說建廟,成!不過要建就建孔廟,或者佛寺,我不曉得你那個什麽鳥耶蘇孫蘇的,他們也就罷了。”弘曆點點頭,說道:“往後逢這種事要上奏。這外來的人弄的名堂我們不清楚,小心著了他們道兒——”還要往下說時,便聽粥棚那邊“當當當”一陣敲鍾聲,人們炸了窩似地歡呼“開棚了,開棚了!”鍋碗瓢盆人擠馬撞響成一片。弘曆剛一回頭,這邊廟裏卻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叫罵聲,卻是河南女人的聲口:
“你個殺千刀的!堂堂六尺個大男人,老婆兒子都養活不了!吃舍飯,褲子爛得遮不住蛋,還要和人賭錢……啊啦……要去你自賣自身,我這麽小個丫頭送出去,還有她的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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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