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感途窮允禩散餘財 統全局雍正息獄讞

一天驚心駭目的喧囂過去,廉親王府一下子岑寂下來。沒有燈火,沒有人影,連守夜的更夫也沒有,到處黑黝黝的鬼影幢幢。允禩自倒臥在東書房的檀香木榻上,渾似做了一場噩夢,由著弘時出去,由著兒子們進來,由著福晉烏雅氏帶著姬妾婢媼們進來。不吃,不喝,不言語,連歎息和眼淚也沒有,隻癡癡望著雕滿西番蓮的黃楊木天棚。一家子二十幾口人,兒子們跪著,烏雅氏坐著,其餘的人都是滿腹心思地侍立著,仿佛都身處荒野深山中的古廟裏,聽著外邊春風掠頂而過。外麵的一切都好像和這屋裏瘮人的氣氛相呼相應。牆頭上去歲的枯草在風中絲絲顫抖哀鳴,剛剛發芽的柳條在風中慌亂地婆娑起舞,一聲聲銅馬“叮——咚咚——”從簷下傳進來,更增了人們淒涼無主的心緒。終於,允禩開口了,聲音平靜得像剛剛睡醒的人:

“都湊過來一點。”

人們互相望了一眼,向榻邊挪動了一點。烏雅氏親自給允禩端上杯暗紅的水,說道:“王爺將就著點,這是一碗參須湯。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老爺你也不要太放不下。屋裏原存著二斤老山參的,天殺的們‘查看’了就沒影了。落毛鳳凰不如雞,這是他娘的什麽世道?!”說著,哽哽咽咽就要放聲兒。她是老安親王的老生女兒,由康熙指配了允禩。允禩的生母良妃,是內務府辛者庫浣衣奴出身,倒是她嫁來,反而無形中抬高了允禩在兄弟們中的地位,因此平素最是驕縱,渾也不把允禩放在眼裏,家裏人暗地都叫她“王府太後”。如今家敗勢盡,她才覺得自己娘家毫不足憑,這個王府離了允禩,原是一文不值。烏雅氏當下泣道:“這都怪我拖累了你……”她的這個話是有來由的:康熙四十七年第一次廢太子,群臣舉薦允禩入選東宮,康熙為此專門下一道詔諭給兒子們,說允禩“受帛於妻,妻為安親王嶽樂女,嫉妒行惡……”其實暗含的意思實指允禩“怕老婆”,主宰天下恐怕有“女主當國”之禍。允禩從此就再也沒有翻過身來。

“別這樣。”允禩淡淡一笑,撫慰道,“其實忌妒為忌妒,你清楚我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呢?我是樹大招風、才高震主的罪,跟你不相幹。聖祖原本隻為懲戒一下太子,‘舉薦’不過是幌子。沒想到滿朝文武都推舉我,他老人家嚇壞了,以為我有篡權的心。”他咬著牙笑了笑,又道:“我也自認不是當皇帝的料。可他老人家給我們選了個什麽主子?每天心裏都在打算盤怎麽能多從老百姓身上撈錢!扣火耗、催虧空、士紳當差完糧,連討吃的人頭稅,還有我們滿洲人每月那二兩月例銀子都打到了算盤裏!我好歹是個總理王大臣,總不能看著他把滿朝文武趕得雞飛狗跳走投無路!我為人中之傑,並不留戀他這五鬥米;說到根上,他就是妒忌我,妒忌我得人心,他——他連個女人也不如!”他臉上泛起紅暈,激憤地說著,但很快又平靜下來:“不說他了,說他讓人心裏更恨更悲。像他這樣的民賊獨夫,天不會照應——還說我們的事。福晉是不相幹的,頂多逐你回娘家。你一定把兒子們帶好,不管是你養的不是,都是我的血脈,他們成人了,我活著死了都是安然的……”

他話沒說完,屋裏已一片嚎啕聲。烏雅氏邊哭邊叫:“我的爺,你怎麽說這個話?那個殺千刀的……他還要把你怎麽樣?我是死是活都是要跟著爺的……嗚……老天老天,你好歹睜睜眼……哪見過哥子這麽整治兄弟的……嗬嗬……”

“都別哭,聽我說!”允禩低聲一吼,哭聲立止,“聽說我改封民王。據我看這不過是一步棋分成兩步走。他不把我整死或整瘋,不會撒手的。你們誰比我知道我這四哥?所以百事要有預備。預則立,不預則廢。萬一我圈禁,何苦的你們都搭進去白犧牲?隻可跟著兩個人侍候也就是了。我看就是紫燕和湘竹兩個通房丫頭吧——你們說實話,要勉強,我寧可再換人。”話音剛落,榻邊捧巾櫛的兩個丫頭已經撲地跪倒,磕著頭連哭帶說:“我們都是討吃的出身,爺把我們從人牙子手裏買出來,如今老子娘都成了人上之人——就是死了,報得您的恩麽?天爺不會虧了八爺這樣的好人,奴婢們死也不離您半步!”允禩一陣欣慰,他當然相信紫燕和湘竹的話,進廉親王府當差,就是為奴,也必須是受過他大恩的。他一生樂善好施扶危濟困,人稱“八賢王”,又有叫“八佛爺”的,就是這個緣故。當初怎樣照應這兩個丫頭,都是順情而作,早已忘懷了。此時見她們感恩圖報,允禩心裏一陣暖融融的。

烏雅氏在旁拭淚道:“難為你們兩個了。不過事情還在可知不可知間。要真的那樣,其餘的人都跟我娘家去,總不成他還株連到嶽父家?”允禩聽了隻是搖頭,說道:“我知道你還有幾個體己錢,不過百十萬吧!你落魄回門,娘家人臉色也是不好看的。依我說,娘家站得住的,帶銀子回去,隻算借住他們房子,孤苦無倚的跟你。其餘家丁仆婦,我現在就要全部遣散!”

“現在?”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麽緊迫嚴重。

弘旺是長子,十五六歲年紀,已經完全懂事,跪前一步道:“父親!這麽著太紮眼。事情還不到那一步,容易起流言,皇上本來就疑心重,這時分動作越小越好。”允禩辛酸地一笑,說道:“到那一步再作就來不及了,好孩子!”

允禩翻身坐起,從枕下抽出厚厚一疊銀票,在手裏掂了掂,自失地一笑,說道:“人,最好是有權;有了權,什麽銀子美女、華堂名聲都會不招自至。其次就是有錢。昔日祖龍禮尊巴寡婦,還不是因為她富可敵國?!抄去我八百萬,這裏還有一千萬,我要全分了它,今晚分了。明天全部帶走散了!我叫他抄!我叫他挨門挨戶地抄——這個無藥可醫的錢癆!”

眾人此時無不目瞪口呆,他們誰也沒想到允禩平日口不言利手不沾錢,竟會親自掌握著這麽大一筆活錢!正發怔間,允禩將那把嶄新硬挺的銀票一分兩半,一多半交給烏雅氏,說道:“這是咱們自家人的,由你分派,窮的就多點,富的可以略少點!”他略一思忖,對紫燕說道:“你去叫何柱兒,叫他和管家丁金貴帶著二層管家們都來,在月洞門口聽吩咐。”紫燕輕輕答應著,蹲身一福便去了。福晉已滿臉是淚,說道:“好爺!我們這個家今晚可不就敗了麽?”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允禩苦笑道,“夫妻尚且如此,何況別人?其實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別說這家,這朝、這代、這國、這世界也有灰飛煙滅的一天!好了,外人就要來,你體尊位重的,不好看相。這裏隻留紫燕、湘竹還有你,何柱兒來了,由你分撥銀兩。”因見紫燕帶著何柱兒進來,後頭陸續跟著十幾個二管家,最後是老管家丁金貴押後進來,允禩便命弘旺,“送你娘姨太太們回去!”

丁金貴等人垂手側立著等弘旺等人出去,這才率管家們向允禩請安。丁金貴道:“奴才清點了一下,通府裏人聽爺的吩咐沒有外出的,隻西院茶庫裏三個小子裹了些鈞瓷茶具逃了。還有東院東書房侍候的,有八個人告病的,東院劉家的最混蛋,一家四口跑了個精光。外門房憨牛兒他們幾個商量著要一個一個找回來,叫他們跪死在爺的書房前。是奴才按住了,不叫他們妄動,這是見真章的時候兒,叛主逃跑,奴才總歸要拿來打死這些畜牲!”

“你們千萬不可這樣!要真的忠於主子,就得聽你主子這話。我是個施恩不望報的。留,是你們忠義;走,也必有走的道理。非但不許追打,每家都還要助五百兩盤纏銀子!”允禩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溫和地掃視著他的這些家政綱紀,“我於外人尚且記恩不記過,何況自己家人?何況這種時分?不但現在,將來你們遇見,也不能造次魯莽!”說完,他喘了一口氣,接過湘竹捧來的茶呷了一口,將要遣散家人各奔前程的話一長一短說了,又道:“我想了一下,這三百五十萬銀子,單身奴每人五千,成了家的每口四千,我的家生子兒奴才每人八千,太監每人六千,剩餘的,我自己留十萬,你們十幾個把剩下的——還有二十來萬吧——都平分了。不圖個別的,伏侍我一場留個心念兒。我不能學前頭直親王,把著摳著舍不得給下人,都讓人抄幹淨了去。”

允禩說話間,眾家人已經哭成一團。丁金貴連連磕頭,聲結氣咽地說道:“爺,您……您糊塗了?您叫我們都當不義奴才麽?死死活活不過一條命罷了,我們要什麽錢!爺您放心,您走到哪一步,我們都跟著,就是種莊稼,我們主仆們養活不了自己麽?好我的糊塗主子啊……”

“你們的爺飽讀經史,不糊塗?”允禩眼中淚水轉來轉去,“我這是仔細思量了的。天幸我過得去這一劫,見麵再容易不過。我要過不去,就不如早早離散。今晚分了銀子,能走的就走,拖家帶口的,白天一窩蜂出府也太紮眼。一撥一撥地,就走完了。給人知覺了,我如今隻是改了個髒名字,還是個王,也還扛得住。雍正想一步一步斬盡殺絕,你們留下來也不過陪送。”他淚眼模糊地望著何柱兒,說道:“隻苦了你了。你名聲太大,又淨了身子,是沒個走處的。我給你十萬銀子,要有靠得住的朋友暫存起來,將來脫難也使得著。”說罷,眼淚已走珠兒般滾落下來。

何柱兒是康熙四十七年到允禩府當差來的。他原在毓慶宮廢太子身邊當總管太監。眼見滿朝文武一致推舉允禩承位東宮,自願投靠了允禩。九位阿哥爭奪嫡位,他以廉親王府總管太監來往於各王府,周旋於紫禁城,也是雍正眼中一顆小釘子,名氣這麽大,自然難脫此厄。他此時卻也沉得著氣,忍著悲憤抗聲說道:“奴才壓根也沒打算過什麽‘出路’。銀子奴才也是不要的,平素爺賞的足夠他們度窮的了。他們也得遠走高飛才成呢!再說了,奴才陪著爺吃官司坐圈院兒,咱爺們手裏也得有點錢不是?”允禩想了想說道:“你說的雖是,照雍正秉性,斷不會發大善心,叫我留那麽多體麵人的。你沒見十四爺跟前的喬引娣麽?銀子,你還是拿去,你有這片心,也就不枉了我素日疼你。你跟別人不一樣,身帶著殘疾在這府裏侍候差使,有時為遮外人眼,我還得拿你作法、出氣。你這一輩子苦,不容易啊……”他話沒有說完,何柱兒已觸了隱痛,公鴨嗓子遏了幾遏,還是哭出了聲,似斷似續,如幽如怨的,在這漆黑無月的王府中**送著。

隔了兩天,軍機處擬了旨意頒發下來,廢黜廉親王封號,允禩改封民王。允禟和允則壓根兒一字不提。此時允禩的抄家清單剛轉到韻鬆軒,允禟和允的還沒有報上來。雍正派十七阿哥毅親王允禮前往傳旨催辦,他自己坐乘輿回紫禁城,到奉先殿、承乾宮等處拈香告祭康熙處置弟弟原由,又踅到大覺寺為允祥進香添壽。回到暢春園,已是午初時分,聽侍衛德楞泰說張廷玉方苞和朱軾都還在露華樓議政,沒有退朝,便傳膳賞了一桌過去。自己叫小廚房禦廚現炒了幾個菜,一邊進膳一邊隨手翻閱。還沒有吃完,高無庸進來稟報:“十七爺過來繳旨,主子這會子見不見?”雍正隔窗一望,果然見允禮躬著身子站在丹墀下,便笑道:

“老十七,盡那麽站不累麽?進來吧!”

允禮腳步如風地走了進來。他今年才二十七歲,康熙的兒子們大多身材頎長,唯獨他個子矮小,常年在塞外練兵,小腿也因騎馬變得稍有點羅圈,敦敦實實的,臉色又黑又紅,好像渾身都是用不完的精神。允禮進來,規規矩矩給雍正打千兒行禮,笑道:“臣弟的差使辦了。先去的韻鬆軒,三位相公正在領筵,我就沒進去。我想,先來回皇上,說不定也能饒點點心墊墊饑呢!”

“那你想得不差。”雍正嗬嗬大笑,他的情緒顯得極好,用手指著案上的菜對高無庸道:“這個都撤過去賞你十七爺,朕隻用這盤小豆沙餡包子。”高無庸忙答應著連條盤端過來放在允禮麵前幾上。允禮看時,是一盤宮爆青椒野雞,一盤芹菜豆芽,一盤燒三樣,一盤醬蒸鹿口條。除了芹菜豆芽,其餘的似乎隻是動了動,四盤攢著中間還有一海碗鴨骨湯,另有一碟放著十幾個餑餑——喜得眉開眼笑,說道:“臣弟今兒起得早,這會子真餓了,可要放肆了!”說著夾起一大筷子鹿口條,油鹵鹵塞進口中,拿起餑一掰兩半就著,鼓著腮幫子一頓大嚼,霎時間風卷殘雲吃得精光。雍正見他吃得香甜,將自己的豆沙包子也賞了他,允禮一躬謝恩,頃刻之間已又了賬。雍正笑道:“虧你還是天潢貴胄,這麽饕餮!誰和你爭麽?飽了麽?沒有飽朕再賞!”

允禮滿意地用手揩了一下油光光的嘴,笑道:“皇上見笑了,這是帶兵帶出來的。我和古北口中軍將領一個鍋裏攪勺子,吃起飯來那哪裏是人,竟是一群狼!獨我一個人細嚼慢咽,叫人笑話我是個公子哥兒,慢慢地也就慣了。十三哥其實就是那時在外練兵,弄壞了胃氣,才落得一身病的。其實皇上不曉得,下頭兵將最怕訓練,倒是不怕打仗,打仗有好吃的,也沒有早起操演,夜半集合,冷練三九熱練三伏這些規矩。情吃情打仗,兵士們最高興!所以有口號:天不驚地不驚,死不苦打不疼,就怕沒事胡折騰,三九五更窮練兵。”他一頭說,雍正笑得前合後仰,問道:“你怎麽就沒有吃壞了胃氣?朕瞧你比走時更壯實呢!”允禮道:“胃這東西,底氣壯,越吃越強,底氣不壯,越吃越黃。各人秉賦不一樣。十三哥比我心思重,他就吃了這上頭的虧。”

“說正經事吧。”雍正又笑了一陣,覺得渾身輕鬆,盤膝坐了炕上,因見引娣又過來,便道:“給你十七爺倒杯茶。——阿其那和塞思黑都有些什麽話?”允禮雖然回京不久,但已經知道喬引娣不是一般宮人,欠身接茶笑一點頭,回奏雍正道:“臣弟先去見了十六哥傳旨,十四哥已經遷居壽皇殿。他那裏幾次遷徙已經空空如也,怕壽皇殿那邊家具日用物少,我倒關照內務府按貝子位置再給他添製些。阿其那已經幾天沒吃飯,躺在**聽旨,隻笑了笑,一句話也沒有。塞思黑接了旨,也謝了恩,神態很是倨傲,說:‘皇上是至尊聖人,還會說錯了我?說的都是,我還有什麽話說呢?隻請你這台麵上的阿哥爺代奏。我如今萬念俱灰,請允我削發出家。如果罪大難赦,我自請明正典刑,以塞國法。幽居困禁,像大哥那樣瘋瘋傻傻招人可憐,還不如死了的好!”雍正聽著,臉色又陰沉下來,握著茶碗蓋的手指都捏得發白。又問:“還有什麽話?你隻管說。”

允禮歎一口氣,正容說道:“別的話是沒有了。臣弟從九貝勒府出來,遇到圖裏琛,說西山善捕營巡弋,拿住兩個可疑人,自稱是十二爺的門人。去十二爺府核對,府裏沒人能認得。行李裏頭夾帶著兩封信,一封是番文,一封是漢文,漢文的上頭言語十分曖昧。請允祿辨認,說像是老九筆跡,番文的沒人能識得,我都帶來了,請皇上過目。”說著從袖子裏抽出兩份通封書簡雙手遞給雍正。雍正先抽一封,卻是那封番文信,勾畫曲連如同天書,有點像清真寺裏的波斯文,又有點像欽天監檔案存書裏的英吉利文,好像還揉著一行藏文,顛來倒去瞠目凝注,竟是一字不識。看那漢文信,卻十分簡單:

王無天地謹識:藉以蓋世之氣,拔山扛鼎之勇,百戰皆勝而終困垓下。以詭道終輸豎子,殆天亡之,非戰之罪也。事機已失空帳無蓋,毋作虎帳虞歌兒女子情長之態,以此頸血酬心而已。知名不具。

雍正呆了半晌,問道:“捉到的送信人呢?招了沒有?”允禮低沉地回道:“內務府的人認出來了,一個叫毛太,一個叫佟寶。都是九——塞思黑府裏的。臣即在內務府後衙嚴刑夾訊,兩個人都招了,是塞思黑寫給允的信。那封西洋字的信,他們也看不懂。說是允禟在西寧時,阿其那親手造的,為通信息方便,和塞思黑、允各持一本譯碼。我又趕緊查閱他們的抄單,裏頭卻沒有這本譯碼。誰也弄不清信裏到底說的什麽了。”

雍正心裏暗自思忖。此時再去搜抄這個譯文本,十九要撲空,更會有人說自己殘忍刻薄,即便譯出來,說不定案子牽連得更難處置,思量著,冷笑一聲道:“他們的心思一點不難猜。都無非求死,讓朕殺掉他們,落個暴君名聲兒。引娣,就是你這當下人的在旁想想,還有半分兄弟情誼沒有?”他冷冷地掃視一眼大殿,起身踱至案前,援筆在紙上疾書諭旨!

此二件發上書房、軍機處及六部侍郎以上官員看。從來造作隱語,防人察覺,惟敵國為然。允禟前在西寧,未嚐禁其書劄往來。向至別造字體,暗藏密遞,不可令人共見耶?至塞思黑寄允書“事機已失”,其言尤駭人,此其可以“陰微卑鄙”概之耶?爾諸大臣議之奏朕。

他剛放下筆,外頭便聽張廷玉的聲氣,似乎在問守門太監,“皇上進膳了沒有?進得可香?”便知幾個人過來謝恩,頭也不抬地說道:“你們都進來吧。”

允禮忙也站起身來,卻見鄂爾泰也跟著方苞等三人進來。五個大臣點頭一會意,張廷玉等人又複行禮。雍正命眾人坐了,吩咐引娣“賞茶”,說道:“奇文可共賞。允禮帶了塞思黑兩封信,你們這些飽學大儒不妨開開眼!”

“皇上,”朱軾頭一個看完了,遞給張廷玉,在椅中一欠身說道:“事情是明擺著的。人人都曉得阿其那這幾個人覬覦大位,二十年如一日鍥而不舍。您就再多一點證據,也加增不了什麽。如今每天接幾十封奏章,不是彈劾,就是條陳,總無外乎怎麽敷陳他們的大罪,建議如何處置。皇上——無論如何,這隻是一件案子,它畢竟不是政務。朝廷的思路還是應該放在天下大事上……”張廷玉也道:“塞思黑這案子不宜大張旗鼓。這其實是老案子裏的新枝節。”“他們擺著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陣勢,”方苞接口道,“就是要朝廷心裏眼裏盯著他們,顧不得辦別的事,橫了腸子和您死挺死頂,一句話,求亂,亂中再生事,新政也就耽誤了。”

雍正聽幾個人曲劃分析,不禁悚然而悟。仿佛要泄盡胸中鬱火,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冷笑道:“朕也正在想這事,我們君臣可謂不謀而合。這樣,由允祉允祿承辦這案子,軍機處別的人就不必專門過問了。軍機處要督責各省新政推行,當作第一要務來辦。鄂爾泰朕已有旨,叫他拿出雲貴兩廣改土歸流實施辦法,然後分出主次一條一條地下旨叫地方去辦。這當中有什麽造梗阻的,你們隨時商計報朕。春荒就要到了,山東、安徽、江西去歲有幾處水災的,前頭已經有旨,從湖廣調糧,催問一下調去了沒有。菏澤縣令奏上來一份報荒折子,他那裏已經餓死了人,已經把糧庫底子都翻盡了。施世綸在兩湖任總督,他手裏有的是糧,再特撥三萬石去菏澤。除了人吃,還有種糧呢!餓死老子娘不動種子糧,這不是玩的!”他喝了一口水,猛地想起喬引娣是山西定襄人,又道:“山西雁門關,定襄、五寨幾處鬧了雪災。下廷寄給山西巡撫,親自去看有沒有斷炊的,就地賑濟,免去山西通省錢糧。”幾個大臣互相看了一眼,山西雪災並不大,隻是壓塌了幾處民宅,倒是甘肅旱災更吃緊,怎麽特地關照?允祿賠笑道:“山西巡撫魯峰已經奏上來,晉北收成中平,晉東南是百年不遇的豐收,他們不缺糧。京師每年也要四百萬石,年年都從江蘇運來。所以軍機處議了,從山西調撥一百萬石,給鬆鬆擔子,現今再免山西錢糧不合適。”張廷玉卻摸透了雍正心思,笑道:“十六爺說的是,奴才以為不必免山西通省錢糧,著他們加意撫慰受災府縣,務使百姓感沐皇恩就是了。”

允祿還要說話,一眼瞧見喬引娣執著銀水瓶侍立在旁,頓時恍然大悟,一笑點頭道:“衡臣慮得比我周到。”

“河南鄉試秀才罷考。”雍正盤膝坐得雙腿發麻,下炕背抄著手來回踱著,一邊思量一邊說話,“看似是對田文鏡,其實指的是官紳一體當差納糧。是嘛,多少輩子老規矩,一人得道九族升天,大小是個縉紳就不當差不完糧,這麽大甜頭沒了,有些人死也不甘。田文鏡不能說沒錯兒,但有些正牌子科名出身的官兒不服他這雜途官,從中挑撥生事也是有的。方苞可以寫信給田文鏡,就說已經有旨命寶親王親赴河南。另外,李紱也奏田文鏡苛捐雜稅太多且**讀書人。李紱也係朕的親信大臣,不會哄弄朕的。你不要提李紱的名字,隻說事兒,讓他據實密折奏上來。有不是處朕自然指點他,不要叫外人笑了去。”雍正在殿門上舒展了一下身子,大約從允禩的案子裏跳出來,回到日常政務上,他的心境陡然豁亮了許多,用久病初愈一樣的目光凝望著萬木複蘇的暢春園。

時當三月季春頭,正是四季中最宜人的時光。園中所有樹木都已抽出嫩嬌的芽箭,籬笆邊的迎春花,像無數燦然發光的黃星星攢簇在一處,牽牛藤無聲無息攀著斑駁的老牆已經爬到它的中間。無數不知名的小花在綠茵茵的絨草上星羅棋布,融融的豔日中引來了小蜜蜂。呢喃而語的紫燕在簷下穿來穿去,銜泥築巢,發出唧唧的叫聲……

……許久,雍正才從迷人的景色中回過神來。回身進殿看著幾個大臣一笑,說道:“今天議政不錯。朕看這比兄弟們鬥心思要快活得多。想想人生,光是鬥心眼兒爭名奪利,實在辜負了天,也實在沒意思。朕想,就是阿其那他們,見這春光,也該徹悟點了。允就在張家口,發允禟去保定由李紱管起來,允禩就在北京。都在北京容易無事生非,他們隻要不再為非,朕也懶得難為他們了。”他眼中閃著柔和的光,頓了一下,又道:“你們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