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畏艱途能吏辭重任 清庫銀明君呈愁顏
康熙皇帝略一點頭,腳步橐橐從容而入,本來議論風生的佩文齋變得鴉雀無聲,走來走去的太監們也都控背躬身,一聲咳痰不聞。施世綸突然一陣緊張,感受到咫尺天顏和天威不測的雙重壓迫。自中進士授官,雖然也引見過幾次,但都是遠遠照一麵,略問幾句話便躬身卻步退出,加之近視,根本不知道康熙是什麽樣子,這次幾乎造膝而跪,偏是不敢抬頭。
“你說得有意思,怎麽就啞了?”康熙一邊坐了,笑道,“想看看朕,就抬起頭來,朕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十不全’?”一句話說得張馬佟三個人都笑了,齋裏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施世綸暗透一口氣,伏身一拜,真的抬起頭來,認真打量一眼康熙。
五十三歲的康熙戴著一頂絨草麵生絲纓蒼龍教子珠冠,剪裁得十分得體的石青直地納紗金龍褂罩著一件米色葛紗袍,腰間束著漢白玉四塊瓦明黃馬尾絲帶,已是花白了的胡子梳理得一絲不亂,嘴角眼瞼都有了細密的魚鱗紋,隻濃眉下一雙瞳仁炯炯有神,黑得深不見底,精神看去還算健旺,舉手投足間卻顯出老相——換一個地方,換一身藍衣,他很像一位方正慈祥的三家村學究,根本不會想象到他精算術、會書畫、能天文、通外語,八歲登極,十五歲廟謨獨運智擒鼇拜,十九歲乾綱獨斷,決意撤藩,六下江南,三征西域,征台灣,靖東北,修明政治,疏浚河運,開博學鴻詞科,一網打盡天下英雄——是個文略武功直追唐宗宋祖,全掛子本事的一位皇帝!
“不能小看了你施世綸啊,敢這樣看朕的惟你一人!”康熙哈哈大笑,右手輕輕拍著案上的奏折,說道:“當日你父親出師台灣回來,朕問他,‘你的兒子有幾個可造就的?’施琅說了五個,絕口不提你。後來朕才知道,施琅有個小九九,五個都是不中用的,所以要恩蔭,真正有能耐的是這個老六,他料定你能自立功名,所以壓根不提,知其子莫如其父呀!”張廷玉見康熙高興,忙湊趣兒道:“方才奴才們還說來著,相書上有破相貴,有似雀兒牌中‘窮和’,施琅老將軍大概讀過的,所以鑒人不謬。”施世綸沒想到康熙如此爽明豁達,亦莊亦諧如談家常,頓時輕鬆下來,因笑著回道:“不知子都[1]
之惡者為無目也,不見無鹽[2]
之美者為無心也。”
眾人聽了又複大笑,康熙卻改容說道:“說正經事吧。你們都起來——李德全,給幾位大人搬凳子坐!”李德全是養心殿副總管太監,跟康熙二十餘年,差使辦得十分利落,一迭連聲答應著,早指揮幾個小蘇拉太監擺好凳子。待幾個人坐好,康熙才道:“今兒叫你們上書房人進來議議。施世綸呢,是老十三薦進來的。你在安徽杖責總督府的戈什哈,風骨硬挺,朕想借重你的剛毅廉正……”他仰了一下身子,又道:“戶部的事如今越來越不成話,還要痛加整頓。前番老四從安徽遞來折子,說修河銀子短三十萬,朕原以為至少也要一百五十萬的,這算很難為老四老十三的了,誰知戶部就到太子那兒叫苦,給駁了。朕叫人查了一下,新收上來三千萬銀子,不到半年,又借出去千把萬,餘下的朕說過誰動殺誰,虧得這旨意,不然早又借空了!官員們清苦,指庫借銀的事朕自以為心裏有數,誰知竟到了這個地步兒!”說著便搖頭,仿佛含著一枚苦橄欖品嚼,良久又歎息一聲。馬齊忙安慰道:“銀子沒有,賬在。這事奴才也略知一二,裏頭的情弊不可勝言。有些戶部官員是把錢拿出去放債取息,這些銀子好追。庫裏還有兩千多萬,一時又不用兵,斷不至於連修河治漕的錢都叫四爺十三爺為難的。”
“可怕之處正在於此,”佟國維沉吟道,“官缺苦樂不均,俸祿一概菲薄。萬歲說的還隻是戶部,吏部的情形更不可問,除了一年冰炭敬常例,下頭不孝敬,該升遷的壓下不奏,不該黜降的就捏造罪名;刑部愁的沒人打官司,隻要一件官司到手,必定把犯人證人左鄰右舍都押到京裏,熬油刮骨地折騰。唉……老百姓說屈死不告狀,不單是怕冤獄,更怕的這種折騰,一人犯罪一村精窮,人命案子私和的不知有多少!”佟國維平日不大說話,今日卻說得有點收不住口。康熙靜靜聽著,一聲不吱,隻目光幽幽地看著殿門口。張廷玉雖然年輕,但二十幾歲就進了上書房,閱事既多,深沉練達,隻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箴言。他並非不同意佟國維的見解,六部裏的弊端實情遠遠超出他這點皮毛之見,但他卻有點不明白佟國維的用意。佟國維是“八爺黨”的中堅,愈這樣說,豈不愈加說明四阿哥十三阿哥幹得對,差使辦得好麽?想了半日,心中忽然一動:這些年六部部務,統都是太子胤礽一手主持,六部亂得一團糟,太子有何政績可言?康熙本來就對胤礽的庸懦無能十分不滿,佟國維不動聲色侃侃而言,原來竟是在火上澆油!張廷玉正要說話,馬齊卻道:“老佟,所以皇上才下旨痛責弊端,要狠狠整頓嘛!”張廷玉此刻已經想定主意,因撫膝長歎一聲,說道:“這都是我們幾個上書房的臣子沒有把事辦好。‘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一想起這兩句話,我就慚愧得寢食難安,不遑寧處。”
康熙臉上毫無表情,冷冰冰說道:“各人有各人的賬,這也用不著代什麽人受過。但為人臣,揆之天理,應該有這點子良心不安。”他幹咳一聲,臉色已漸緩和,微笑著問施世綸:“聽說四阿哥在桐城召集全省鹽商,會議聚金修複決潰河道,你知道這事不知道?”“回萬歲話,”施世綸忙欠身答道,“臣是五月十九離開安徽。到京聽見風傳,說四爺十三爺召集鹽商,要強行募捐。其實——”他沒有說完,康熙便擺手製止了,說道:“朕已下旨,叫他們回來。十月朕要去熱河狩獵,會見蒙古王公。所有皇子都要從駕。朕離京前,官員虧空要一體還清,調你來這裏,也就為辦這差使。你到戶部任侍郎,先熟悉一下部務,四阿哥他們也就該回來了。”
“皇上,”張廷玉在旁問道,“您這次離京,還是太子爺在京坐纛兒吧?”
康熙沒有理會張廷玉的問話,盯著施世綸道:“知道為什麽調你來?你這人一芥不取,清廉自守,火耗銀子隻取四錢,這是好的。但和死了的於成龍患一樣的毛病:敢抗上,窮人和秀才打官司,你偏向窮人;秀才和財主打官司,你偏向秀才。這個秉性有失公道——朕偏取你這秉性,叫你來理財。人手不足,回頭叫老四老十三調幾個,今年進士中也可選幾個留部辦差。”施世綸聽罷旨意,忙起身伏地叩頭道:“萬歲身居九重,洞鑒萬裏,說臣的不是都是有的,但臣知過能改。臣秉性嚴剛迂闊,不宜做京官,不拘哪一省,請萬歲仍調臣出去,或按察使,或道府,臣保三年之內,全境夜不閉戶。戶部差事任難事艱,臣才力綿薄,恐難應付,有傷皇上知人之明。”“唔?”康熙拍了拍折子,“怕不是的吧!朕知道,辦這差使要得罪人。但事君惟忠,後路的事該由朕替你想。朕於臣工,包容的多了,你還怕落個沒下場?”
施世綸咽了一口唾沫,他其實最怕的就是這主子的“包容”。寬仁大度,原是極好的事,但過了頭便成了“放縱”,其弊更不勝言。自四十二年清除索額圖這群“太子黨”,天下久已無事,康熙一心要做古今完人,包容寬縱,一味簡政施恩,弄得文恬武嬉吏治敗壞,種種貪風愈刮愈熾,都從這“包容”二字上生出來。但這又是康熙一直引為自喜的“盛德”,施世綸如何敢輕易褒貶?囁嚅半晌,竟乍著膽子說道:“臣……不是怕得罪的人多,是怕……得罪的人太大!”齋中幾個大臣不禁麵麵相覷,心裏都知道他想說什麽,一時把心提得老高。
“太大……”康熙微微一愣,轉臉笑道:“三位輔政,你們有誰收了賄賂,或借了庫銀?”佟國維就挨著康熙下首坐,忙賠笑道:“奴才自己有十幾處莊子,俸祿之外皇上又不時恩賞,怎麽敢背君妄為?連張馬二位,奴才也敢保的!”康熙因笑道:“朕修這兩處行宮園林,自有正項支用,朕也沒有挪用庫銀。你這‘太大’二字據何而雲?”施世綸低頭沉思良久,說道:“臣進京已有數日,戶部裏也有幾位同年,談起來相與歎惜。如今朝中有口號:‘不欠庫銀非好漢’,萬歲可知道麽?就是上書房幾位宰輔,從前也都借過,四爺十三爺進了戶部才歸還的,聽說阿哥爺們,阿哥爺們……”他看了一眼臉色愈來愈難看的康熙,突然打了個寒顫,說話也結巴了。“大約還有太子?”康熙已經洞若觀火,明白了施世綸所謂“太大”的涵義,伸手彈了彈袍角,“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張廷玉、馬齊、佟國維早已坐不住了,通紅著臉站起身來,佟國維聲音低得幾乎隻有自己聽得見:“請主子治奴才欺妄之罪,奴才們確曾借過銀子,已是還清了。”
“都坐下。”康熙呆了半晌,突然笑道,“欠債還債,談何欺妄?總比往百姓身上刮搜好!朕是有點不明白,難道連你們這樣的還缺銀子使麽?”佟國維突然雙膝一跪,連連頓首,說道:“萬歲爺……奴才們也是不得已兒。昔日桓公倦政,管仲築宅蓄妓,實有難言之隱……”“放屁!”康熙早就在強按捺性子,聽佟國維的話實在刺心難過,不禁勃然變色,“桓公先明後暗,乃是亡國之君!文死諫武死戰,是臣子本分。太子有不是處,你們隻可苦諫,何況朕還活著,為什麽不奏明了?卻要學管仲為他分謗!”
他這一發怒,三個大臣和施世綸一提袍角“撲通”一聲跪下,隻是叩頭謝罪,滿屋的太監宮女,俱都嚇得麵如土色顫栗不語,一時齋內荒廟般死寂,隻東壁那座範金大座鍾不緊不慢地哢哢作響。東宮太子胤礽是康熙的二兒子,原是孝誠仁皇後赫舍裏氏的獨子,自康熙四十二年索額圖私自結黨,圖謀逼康熙遜位,擁立胤礽,事發被誅,一直不得意兒,嚇得鼠避貓似的,除了昏晨定省,不敢多見康熙一麵。上書房大臣日日擔心的,就是這一對半老不少的父子不能和衷共濟,夾板氣難受,見康熙公然發作太子,焉能不驚心動魄?張廷玉心中雪亮,康熙今兒這股怒氣,全是佟國維撩撥起來的,但佟國維現是國舅,後頭是八阿哥胤禩強大的勢力,自己一個漢臣,如何敢躋身其間?馬齊素性率真粗疏,卻不肯跟著佟國維趟渾水,因叩頭道:“奴才借銀另有緣故:如今六部九卿,無人不借庫銀。奴才和李光地幾個,說起來是一品大員,其實每年一百八十兩俸銀,隻這點錢,別說應酬,就是妻兒也養不活!仰仗皇上恩賞,原籍省裏的冰炭敬,又有莊園,本不該借銀子。但若不擺個樣子,外人如何能知底細,想著我們必是指著賣放收受過日子,這貪官惡名兒,如何承當得起呢?”
“到這地步兒了?借銀子的有好名聲,不借的反倒成了混賬人,聞之令人驚心!”康熙一按桌子起身來,踱了幾步,注目看了看西壁上自己手書的“耐煩”二字,慢慢地,臉上回過顏色,回頭看著滿臉惶惑的施世綸道:“施世綸。”
“臣在……”
“朕越想事體越大。”康熙踱著步子慢吞吞字斟句酌地說道,“準噶爾部的阿拉布坦是隻狼羔子,很不安分,已經占了喀爾喀部的一大片牧場。也難保朕不第四次親征準噶爾!國家一旦興兵,庫中無銀還了得?所以戶部的積欠銀子一定要盡快收回,你不要心存猶豫。”
“……喳!”
“不要瞻前顧後。戶部尚書梁清標,今日就下旨,著他在京休致,以免掣肘。”康熙目光灼灼看著張廷玉,“張廷玉你草詔。”說罷,將發辮向後一甩,又對施世綸道:“黃馬褂、王命旗牌朕都賜給你,有專斷之權。後邊又有太子和四阿哥十三阿哥做主,你隻管放膽去做。上自朕躬,下至太子群臣,一視同仁一清到底!”
施世綸推諉差使,最怕的就是康熙皇帝心誌不堅,見康熙如此決心,一塊石頭頓時落地,他深深伏地,沙啞著嗓子道:“國士報主不計身家,萬歲如此信任,臣焉敢瀆職?”
“這話說得好啊!”康熙慨然歎道,“朕方才說太子,其實太子為人朕最清楚,並不是糊塗不明事體的人,要有忠貞之士去輔佐他成全他。外頭傳言說朕要怎樣怎樣太子,都是沒有的事——你們可都聽見了?”四個人都正聽得發怔,忙都叩頭答應,卻聽康熙又道:“朕有一語告誡,天下大權,惟朕一人受之,一人操之,斷無旁落之理。做臣子的不可有了異樣的心思,拉幫結派,禍國營私,被朕察覺,憑誰不能袒護你;但凡你實心為社稷,有朕在,憑誰不能加害你!”
他的這些話粗聽似乎支離破碎語無倫次,細思則辭意相連首尾相顧,內涵深不可測。幾個人都是文心周納,有什麽不明白的?額頭都密密沁出汗來,一齊答道:“是!”聲音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跪安吧。”康熙目光陰鬱,擺了擺手道,“朕也乏了。施世綸去見見太子,你們幾個下午再遞牌子進來,把擬好的旨稿拿進來朕看。”
[1]
春秋時著名美男子,心腸狠毒。
[2]
春秋著名賢後,醜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