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刻薄貝勒惡宴刁客 硬弓射鳥鞭騾馬驚
調胤禛胤祥入京用的是毓慶宮太子廷寄,早三日前已經飛遞桐城。安徽省上至巡撫將軍,下至縣令司牧無不以手加額,口雖不言暗自慶幸——這兩個無事不管,見樹踢三腳的阿哥爺終於要回北京了。官場的事無秘密可言,於是巡撫衙門早早會同安徽將軍行轅,連同布政使、按察使各開府大吏,紛紛遞折子請領差早日移駕省城安慶,明麵兒上說“諸多公務賴請四爺十三爺代稟太子千歲”,其實是想“一杯水酒”送神趕鬼,把兩個煞星早早打發回京完事。
“安慶府今兒來了個搖頭大老爺,”胤祥在簽押房布置好請筵鹽商的事,急急趕回後衙書房,一見胤禛便笑道,“說是請安,其實我聽著是奉了他上司的憲諭,要催著我們去安慶。真不知我們在這礙著他們什麽事了,比皇上還急著叫我們回京!”
胤禛正在看戶部轉來的清欠條陳片子。年羹堯侍立在側,胤禛看一件遞給他,就在上邊加蓋胤禛的小印。其時正是六月,溽暑難當,但胤禛穿得一絲不亂,年羹堯也隻好官帽靴袍周正齊楚,盡自屋裏四角都放著冰盆,依舊熱得一身燥汗。眼見胤祥葛袍芒鞋,長辮盤頂,一身短打扮,幾乎是赤膊,年羹堯不禁欣羨地看了胤祥一眼,卻沒敢言聲。聽了胤祥的話,胤禛沒說話,一份一份折子都看完了,才道:“他們是想燒香送鬼。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方才高福兒說,鳳陽與鹽商勾結私吞鹽稅的縣令已經拿到,這場聚銀子的鴻門宴也就好開場了。安慶這群混賬行子,無非收了鹽商的賄,借著旨意壓我上路。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用狗兒的話說,就是不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說罷一笑,呷了口茶,晃了晃手中一份折子又道:“羹堯,你這份整飭鹽政的條陳寫得呆了些。北京昨日寄來一份,是鄔思道先生草擬的,我想就用他的。”年羹堯素以文武兼備自負,不禁臉一紅,忙躬身道:“奴才的能耐爺最知道,鄔先生當日有江南第一才子的名號,必定好文章!”
“是不是從前四哥說的那個鄔先生?”胤祥見年羹堯難堪,便道,“如今到了四哥府?”胤禛微笑著點點頭,衝裏屋大聲道:“戴鐸,你出來,把那篇策論讀給十三爺聽聽。”
戴鐸在裏屋正謄寫文稿,一迭連聲答應著出來,手裏拿著幾張薛濤箋,向胤祥打千兒請了安,清清嗓子,讀道:
臣胤禛謹奏:鹽之一道,朝廷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公者也;今官與商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其私者也。近日皖浙新規,土商隨在設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彼之邑,即此肆之民,亦不得去彼之肆,豪據壟斷,朝廷實受其害。漏數萬之稅非私,而負升鬥之鹽則治之國典,械之刑獄。今大法綻露四出,私肆通官而橫行無忌,是為大盜逍遙而專殺貧難之民!上無慈惠周密之法,而聽奸商肆虐,官於春秋之節,受其斯須之潤,而置王章於不顧。若不及早整頓,日變月詭,則朝廷之鹽政廢矣……
“等一下。”胤禛忽然擺手道,目光向門外看著,眾人看時,卻是狗兒和坎兒帶著那條叫蘆蘆的狗從二門進來,後邊還跟著翠兒。這三個孩子到了桐城,就要胤禛兌現諾言,要回家鄉。胤禛雖然舍不得,卻不願在下人麵前落個失信的名聲,心知他們必一去不返,還是賞了些銀兩資助他們去了,卻不料兩個月的工夫,又都自己返回。
三個孩子穿的都是走時的衣裳,雖不破爛油漬汗浸的十分埋汰,隻腳底下的鞋開幫脫底,不成個模樣。看上去他們氣色還好,臉上表情羞澀忸怩還夾著不好意思,見胤禛注目盯著,一個個低著頭蹭進來,就門口跪下了,六隻大眼睛互相望望,還是狗兒先開口,齜牙一笑說道:“四爺,我們回來侍候您老人家了……”胤禛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卻冷冰冰說道:“我沒有說過還叫你們回來。我有規矩,不收留叛奴。”說罷,也不理會三個孩子,卻對年羹堯道:“鄔先生這個策論可當一篇鹽法論。有一層意思他沒有明說,如今私鹽巨商劃地為界,與官相通,明日就敢占山為王!前明高大起、黃任秋乘亂而起,十日之內便自稱侯王,不單是國家少收幾個錢的小意思。何況現今國庫空虛,錢的事也不是小事!”
“是,鄔先生之見十分透徹。”年羹堯忙賠笑道,“公中之私,私中之私,糾葛紛亂,害不可言。”
胤祥眼見三個孩子羞得無地自容,因近前問道:“你們不是都要回去種地麽?家裏出了什麽事,大熱天兒這麽遠的路趕回來?”一句話觸了幾個孩子隱痛,坎兒嘴一咧“嗚”地放聲大哭,狗兒眼淚成串滾落下來,翠兒已是哭得伏地不能抬頭。這一突如其來的嚎啕,引得院裏的親兵戈什哈都探頭探腦往屋裏瞧,連胤禛也怔了。
“沒有……地了……”坎兒哭得咽著氣說道,“大水衝了地界,家裏沒了長輩。龔家……老爺早就從外地招了難民,霸了田,都租了出去……這世道沒道理……沒路走……”
胤禛的心不禁一沉。胤祥咬了咬牙,問道:“他霸你的地,寶應也是朝廷管,你們不能告麽?”狗兒泣道:“官憑印信地憑契,我們從水裏逃出去,誰家還能保住地契?就這麽叫人家欺負……”說著幾個孩子又放了聲兒。高福兒在後院聽見,忙趕過來,嗬斥道:“四爺正在和十三爺說大事,這是什麽地方,你們就進來嚎喪?”胤禛待他們漸漸住聲,立起身來踱了兩步,轉身道:
“你們不要哭了,我收留你們。”
三個孩子一下子抬起頭來,眼中閃著驚喜的光,連高福兒、戴鐸也怔住了,這位從來說一不二的皇子今兒竟破了例!正詫異間,胤禛伸出兩個指頭,說道:“你們要記住,四貝勒府是阿哥裏頭規矩最大的,進門不容易,出門更難。既來了,就預備著老死在我府。”他屈下一個指頭,說道:“我吩咐差使,曆來隻交待一遍,沒聽清當麵問。差使辦走了樣兒,沒有寬恕,沒有第二次悔過。這是一。”
“第二,”胤禛眼中閃著寒森森的光,“人人知我秉性刻薄,你們得敬重我這秉性。我講究一句話:辜恩負主的事,再小我也難容;不欺主,無心犯過,再大的事我也不究——戴鐸、高福兒,你們跟我有年了,你主子是不是這樣兒的?”戴鐸、高福兒深知,這都是實情,有心順著話頌聖,但胤禛特別忌諱當麵奉迎拍馬,隻得老實答道:“是!”
胤祥卻是灑脫性子,因見高戴二人哼哈二將似的繃著臉,三個孩子直瞪瞪盯著胤禛,因嗬嗬一笑,說道:“你們別犯傻,四爺賞明罰重,這不是貴重秉性?是你們祖上有德,才攀上這樣的主子!你看看這個年羹堯,放出外任才幾年,如今已是參將,戴鐸也在吏部注冊要放外任官,高福兒一年的收項隻怕比得上一個知府!愣什麽,他娘的還不趕緊磕頭謝主子,換衣服填肚子是正經!”一席話說得胤禛也破顏一笑,見三個孩子磕了頭,頷首說道:“狗兒坎兒進我的書房捧硯,翠兒留給福晉使喚。高福兒帶他們去吧,年紀都還小,不要拘管得太緊。”
“四爺,”年羹堯瞟了一眼日頭,已過巳時,因賠笑道,“鹽商們都已叫到城隍廟,安徽布政使裏的兩個道台已經等在那裏,咱們該動身了。”胤禛嗯了一聲,戴鐸忙進裏屋取出兩套皇子冠服,張羅著哥倆更衣,胤祥雖不情願,也隻好罷了。
桐城城隍廟離著欽差行轅隻裏許地遠。費時三個月,從全省各地請來的鹽梟早已等在城隍廟前大照壁旁。這些人雖然平日割據一方,自有巢穴,相互之間聲氣相通間有照應,所以都很熟識,心裏都明鏡一般知道四皇子筵無好筵,卻都沒想到胤禛會選這麽個地方請客,懷著鬼胎三三兩兩竊竊私語。安徽布政使下頭鑄錢局的道員柳祺和鹽道陳研康都是資深老官,知道胤禛胤祥都是康熙的愛子,太子的心腹手足,性格乖戾不入常情,都不敢說什麽,坐在專為他們設的涼棚下隻是吃茶沉吟。柳祺和陳研康主管通省銀錢鹽政,心裏當然盼著兩個金枝玉葉替他們整整這些鹽狗子,但安徽鹽商不但平日和巡撫將軍衙門過從甚密,早已一鼻孔出氣。單鹽商裏為首的任季安,現就是九阿哥胤禟門下任伯安的嫡親四弟,都是“八爺黨”的錢袋子,所有鹽商都以任季安馬首是瞻,即便是胤禛胤祥,也不能不心存投鼠之忌,因此今日這事弄不好就要磨盤壓手,倒黴的還是小官……陳研康想著,不由瞟了一眼不遠處坐著悶頭吃茶的任季安,見那張團臉上眼泡下垂,毫無表情,不由心裏一悸,回臉剛與柳祺相對,忙都閃了開去。眾人正沒做理會處,便聽鹽商們一陣**,有人嚷著“四爺和十三爺駕到了!”
“四爺來了,”任季安也站起身來,沉著地對圍在身邊的幾個鹽商道,“咱們也迎迎。”說罷便帶著五六十個衣色雜亂的鹽梟迎出照壁,一排一排跪在柳祺陳研康身後。眼見氣度沉著的胤禛和一臉漫不經心的胤祥次第下了杏黃大轎,穿著石青團龍通繡蟒袍,戴著紅寶石東珠二層金龍冠,一大群太監、親兵、戈什哈簇擁著迤邐近前,任季安心裏突然泛起一陣慌亂:他倒不是出不起這點銀子,隻要他帶頭認捐十萬,鹽商們再疼也得拔毛,百十萬銀子須臾之間就湊齊了。但哥哥任伯安信裏說得明白,一是不能破了這個例,倒了九爺的招牌;二是八爺說了,不能讓四爺再往太子爺臉上貼金。但今兒這勢頭,這排場,自己應付得下來麽?正胡思亂想間,猛聽炮響三聲,柳陳二人已是請過聖安。
胤禛答了“聖躬安”,呆著臉一笑,對眾人說道:“這麽熱天兒,生受你們等了。今兒我請你們的客,卻是要與虎謀皮,要勞諸位破費了。”胤祥咧嘴無聲一笑,將手一讓,說道:“四哥走前頭。筵席就設在十八地獄廊前。滿院都是樹,涼爽得很。”胤禛略一會意便率先進廟,後頭扈從和官員鹽商亦步亦趨地跟定了進來。一進廟便覺與外麵迥然不同,一溜石甬道兩側柏檜森立,遮天蔽日陰冷浸人,一座座神道、靈績、功德、述異石碑參差林立,死人臉似的又灰又白。胤祥心下暗自掂掇:四哥整治這些人真挖空了心思!想著便聽胤禛格格笑道:“這副楹聯是方苞題寫的,好一筆字!”眾人抬頭看時,卻是:
呀!暗室虧心,巧取豪奪,帶來幾何玉女孌童,財貨金帛?!
喂!神目如電,敲骨吸髓,取去多少身家性命,人肉膏血?!
任季安看時,盤虯石柱,一筆顏書朱紅大字,果真墨瀋淋淋,仿佛人血還在往下滴淌,竟不自禁激靈一個寒顫,卻聽胤禛說道:“戴鐸,回頭叫人拓下來,帶回北京。上次皇阿瑪還說要看看方靈皋的字來。”
於是眾人接著往裏走。進了二門,早有貝勒府的侍衛們迎出來,稟道:
“四爺,十三爺,筵席就設在那邊廊下。請爺和各位大人紳士入席。”
胤祥看時,果見一溜遊廊下齊整擺著十桌八寶席麵,水陸果珍、魚鴨雞肉一應俱全。隻廊邊木柵後全是泥塑的十八地獄,刀山油鍋斧鉞炮烙種種刑法俱備,牛頭馬麵黑白無常監刑,無數獰惡小鬼將種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貪財殺生、**惡**之輩,脖子上掛了罪名簽,按著頭,有的刀劈,有的索絆,有的火燒,有的水煮,有的磨壓,有的油炸……陰慘慘逼人毛發。胤祥在阿哥裏號稱“拚命十三郎”,最是氣豪膽大,倒也不在意,看眾人時,卻都是臉若死灰,哪有心景吃得下?胤祥一回頭見狗兒坎兒也混在長隨裏看熱鬧,便叫過來小聲道:“你們也湊個熱鬧,解解饞!”狗兒扮個鬼臉隻“嘻”地一笑沒言聲。
“諸位!”待人們紛紛入席坐定,胤禛帶了胤祥坐了首席,環視眾人一眼。他的神情突然變得隨便了些,笑著說道:“今日這點菲酌,全是從我俸銀中備辦的。當然,這也是民脂民膏,卻是十分潔淨。今天這個地方潔淨,飲食也潔淨,可以放心盡量地用。我是信佛的人,極少茹葷酒,今兒也破例飲一大觥!”說著端起杯來一舉道:“請,二位大人請!”自己先一飲而盡,眾人一齊起身將門杯飲了,便聽胤禛又道:“十三弟,我不勝酒力,你代我多勸大家幾杯。”
胤祥答應一聲,滿臉陰笑輪桌勸酒,一頭走一頭大聲說道:“好,我代四哥行酒,讓到即飲。我是個帶兵的阿哥,行伍裏滾出來,喜歡軍令行事,有逃酒的,規避的,我要提耳灌酒!”眾人見他昂首挺胸,雄赳赳鬥雞一般,誰敢違令,盡是安慶老窖酒烈性十分,也隻好依命從事。任季安躲在第七桌,見胤祥一路行酒過來,心裏暗自打著主意,笑著起身道:“十三爺,上回九爺府來信,還說到爺喜歡好兵器,九爺叫小的給爺物色。特地請江西號上鍛了兩口寶劍進上去,不知爺賞收了沒有?”“哦,那兩口劍原來是你孝敬的?”胤祥心裏咯噔一下,沒想到在這裏也會碰見八阿哥的人,隨即笑道:“那太好了,原來這裏頭還有咱哥們的門人!既如此,你更該為國效力,捐他二十萬,如何?”說罷一飲,也不等任季安答話,徑自移步去了。首席上陪坐的柳祺陳研康聽得解氣,一會意舉杯一碰,各自飲了,穩著心神看這場惡宴。
“不要吃枯酒,”胤禛突然大聲說笑著道,“快奏起樂來!”此時各桌讓酒已近尾聲,座中人漸次活躍起來,嗡嗡營營人語嘈雜,聽得這一聲,忽地又靜下來,便聽樂棚那邊笙簧齊奏,十幾個樂戶隨調而歌:
薤上露,何時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踟躕……
滿座的人都被這悲涼愴楚的歌聲弄得一怔。柳陳二人一聽便知,這是有名的《薤露歌》及《蒿裏曲》,眼見這些財雄一方勢蓋官宦的鹽梟們被整治得欲哭無淚欲笑無顏,二人不禁掩口偷笑。
胤祥今日放量豪飲,樂聲中兀自不停輪桌勸酒,一邊逼著鹽商們猛灌,回頭大聲道:“妙哉斯情,妙哉斯景,妙哉此歌!”
“是麽?此乃喪歌!”胤禛仿佛不勝感慨,擺手止了樂撫膝起身,繞席踱著步子緩緩說道,“我畢竟是欽差,是龍子鳳孫,鍾鳴燦食之間,不能忘情於生死天命。其實這歌,上半闕是送葬王公貴人的,就是指我和十三爺這些人;下半闕是送葬士大夫庶人的——就是指的在座諸位。王公也好,庶人也好,其實一死魂歸,終歸難逃一抔黃土。想來生時聚斂聲色財貨,百年光陰倏然過隙,又有誰能帶了去?何如生時做些功德,散財鑄福,上有益於國,下有利於民,遠昭祖宗厚德,近追來世之福——你說是麽?”他突然停在任季安身邊,問道。
任季安嚇得渾身一哆嗦,忙起身賠笑道:“四爺說這些學問奴才們不懂,也知道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請四爺劃個章程,奴才們遵諭認捐。”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胤禛略一點頭,踱著步子走著繼續說道,“這些話說說容易做來難。去年黃河決潰,大堤失修,這是國計民生的大事,要一百二十萬銀子才辦得下來。我自籌九十萬,向戶部要三十萬,戶部竟然勒掯著不給。這些混賬王八,我回京自然要找他們算賬。但這一百二十萬銀子,卻要著落在你們這些大財東身上!”
一席話說得一眾人等麵麵相覷,心裏一千個不自在,卻沒有一個人敢出口和這個蠻不講理的貝勒爺理論。戴鐸因見胤祥使眼色,早抱著一卷宣紙出來,一頭鋪紙,一頭就磨墨。眾人被揉搓得心都緊成一團,說不上是冷是熱,頭上汗津津的卻隻是打顫兒。恰這時年羹堯戎裝佩劍大踏步進來,向一臉佯笑的胤祥耳語幾句,又後退一步肅然聽令。
“這還了得?”胤祥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脹起,厲聲喝命,“把那個王八蛋拿進來,請四哥發落!”胤禛沒言語,隻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胤祥。胤祥鐵青著臉道:“池州府那個知府拿來了,方才年亮工問著他,為什麽不遵欽差憲命,出告示征收鹽商路橋稅。他說沒有奉省裏的文書,還說要等朝廷旨意,單憑四爺一個劄子,四爺又不管鹽務,他不敢做主!這樣的混賬東西,還不開銷了他?”
胤禛聽了,轉臉問席上眾人:“你們誰是池州府的?”這時席上的鹽商們早就嚇懵了,一個個呆若木雞,半晌才從第五桌上站起兩個士紳,嘴唇烏青,結結巴巴說道:“小……小人們是池州府的。”
“你們知府叫什麽名字?”
“李太尊……不不,知府官諱叫李淦——回四爺,李大老爺是……是……”
“是什麽?”胤祥大喝道,“是他娘的老虎、豹子,能吃人?”
那老頭兒吃這一嚇,口齒倒伶俐了些,顫聲兒道:“是大千歲的門人……”聽這一聲兒,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任季安也定住了神,目光冷冷睃過來。
“唔。”胤禛略一沉吟,冷笑一聲道:“好嘛,帶他進來,我當麵問他!”
李淦官服袍靴齊整地被押解進來。城隍廟裏立刻一片死寂,隻聽微風掃過,遠處楓林嘩嘩作響,近前柏濤嘯聲隱隱。天下人無不知道,“大千歲”是康熙的頭胎長子,握著鑲藍正藍兩旗,阿哥裏除了太子,是頭一個封王的,十分得康熙愛重。任季安暗自舒了一口氣:你不整李淦,也難整我。你整了李淦,我就順著你,九爺也不會怪我了。
“李淦,”胤祥看了胤禛一眼,格格笑道,“你好難請啊!頭一次欽差行轅發出傳票,你竟敢當麵頂回來!知府是個什麽鳥官兒?永定河裏的王八也比你這一色人少些,你就敢抗命?是吃了什麽藥,或者是什麽人給你撐腰了?”李淦原是皇長子胤禔最得意的貼身伴當,從小跟胤禔在家學讀書,見慣了眾人欺侮胤祥,壓根也就瞧不起胤祥這個“**賤種子”,隻是旁邊坐著“冷麵王”胤禛,他不能不心存忌憚。聽了胤祥的話。李淦翻著眼皮偷瞧了胤禛一眼,說道:“奴才哪敢抗欽差的命!恰那日行轅來人,奴才本主大千歲爺也發來通封書簡,福晉的嫡親侄兒要去福州,叫奴才備辦東西等著侄少爺,因此懇求寬限幾日……”胤祥見他一臉打擂台架勢,知道他小看自己,氣得咽了一口唾沫,又問道:“這個過節兒不說。欽差行轅四月就傳令要各府整飭鹽務、征收鹽車鹽船路橋稅,你憑什麽不出告示,不設關卡?”
李淦怔了一下,這件事事關胤禛政令,他不能不認真對付。其實胤禛的公文一到,他就召集了當地鹽商。大家都求他瞧著“任爺”的臉,不要發這個公文。今年他已向鹽商私自盤索了十幾萬,一半孝敬了胤禔買花園,一半自己置了莊子,無論於“公”於私,他都不能不買鹽商的賬。但這話斷然不能出口,想來想去,還得抬出主子,因道:“十三爺,奴才的難處一言難盡,四爺的差令一登邸報,京裏主子就來信,要奴才把今年年例銀子送進去。池州府地麵的鹽稅早已征過了,要是再加稅,弄起民變,奴才擔不起。鹽務是朝廷大法,至今沒見旨意也沒有部文,那個地方民風刁悍,和鳳陽府一樣,動不動就出事。奴才小心從事,也是怕激出大變,辜負了四爺十三爺拳拳愛民之心……”
“什麽大千歲二千歲,你他媽滿口柴胡!”胤祥越聽越氣,“砰”地一拍桌子,酒盞菜盤都跳起老高。但他心思伶俐不在胤禛之下,立刻意識到自己說脫了口,口風一轉厲聲說道:“——三張紙糊個驢頭,你好大的麵子!動口就是大千歲,大哥要知道你在下頭這麽沒王法,早他媽揭了你的皮!”李淦盯了胤祥一眼,神氣中滿是怨毒,不言聲垂了頭,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胤禛陰著臉站起身來,背著手踱至李淦麵前。李淦雖然看不到他臉色,見他隻是沉默,覺著一種無形的威壓迫過來,心都縮成一團,竟不自禁微微發起抖來。半晌才聽胤禛說道:“太子爺、大千歲,三爺,還有我和老十三這些弟弟,一父同體,一朝為臣,休戚與共。今日我在這十八地獄之前筵客,原就是表我這片心,內不疚神明,外不負朝廷,上可對蒼天,下可告黎民,征收鹽船鹽車橋路之費,實為集銀修複河道,疏通漕運,這裏邊沒有我和十三爺的私意兒——你左一個大千歲,右一個‘本主’,是什麽意思?你要挑撥我們皇兄皇弟鬩牆相鬥麽?”
“奴才不敢……”
“你已經敢了。”胤禛淡淡地說道,“而且當著這麽多鹽狗子!——年羹堯!”
年羹堯跟從多年,深知胤禛說話聲音愈淡,愈是陰毒刻薄性子發作得厲害,一點不敢怠慢,上前叉手大聲應道:“奴才在!”“李淦,”胤禛幹巴巴說道,“你這官是朝廷給的,而且來之不易,所以我不剝你的官印。但你是大哥的奴才,我瞧著就和我的奴才差不多。是不是?”
“是!”
“很好。”胤禛把玩著黃帶子上的漢白玉墜,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譬如戴鐸、高福兒,得罪了大哥,自然要請大哥處置。反過來也是同理。——十三弟,按家法辦他!”胤祥八字眉一展立時變得神采奕奕,笑道:“四哥說的是!年羹堯,剝了他官服,捆到那邊樹上,抽三十鞭!”
“四爺……十三爺!”
“來吧你!”年羹堯哪裏由得李淦分說求情,上前隻一提,老鷹撮雞般將李淦提起,隻一搡,早有幾個戈什哈如狼似虎撲上來,一頓拾掇,將個五品命官扒了袍服,赤條條捆在樹上,揮起皮鞭“日”地一聲兜頭就抽,立時便傳來李淦鬼嚎似的慘叫。
這幹子士紳明知是打騾子驚馬,但事在其間不能不驚,早已是魂飛魄喪麵如土色。任季安眼見高福兒、戴鐸拿著寫了“治河樂輸”題頭的宣紙,頭一個便尋自己,一聲不言語提筆在上頭工正寫了“任季安樂輸白銀十八萬兩”的字樣,抽了筋似的癱在椅中。一陣陣慘嚎聲裏,胤禛擺手笑道:“奏樂,唱歌,給大家助助酒興嘛!”
須臾樂聲大起。胤祥抽身出來小解,卻見狗兒坎兒提著一串爆竹進來,便笑問:“你們這是做什麽?”坎兒揉了揉眼,道:“咱們奔了個好主子。買串鞭炮也給狗日們的湊熱鬧!”胤祥笑著搖頭道:“留著過年放吧,已經夠他們受的了。”說著便聽那邊歌起,卻不再是喪歌,一個女子聲氣歌如穿石:
仙仙乎,而還乎,而乃幽我廣寒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