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謁廷臣年羹堯入覲 破賊穴江夏鎮遭焚

在成都提督衙門接到雍親王的劄子,年羹堯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朝廷已有旨意凡百細務由太子處置,如今皇帝又正在南京巡視,為什麽特別交待先見皇帝後進北京?再者,信中又吩咐“可帶五百名心腹親兵”,更讓人捉摸不定:覲見皇帝,帶這麽多的兵做什麽?叫兵部知道,十四爺又會怎樣想?思量許久,畢竟莫名其妙,胤禛的旨令又毫無商量餘地,隻好將自己的中軍護營全部換了便裝,將兵艦改了商船,白日分頭沿江東下,夜裏號店而居,統由標營參將嶽鍾麒指揮:既不能違胤禛的令,又不招眼惹朝廷注意。述職覲見例行公事,本來極輕鬆的一件事,倒累得人仰馬翻。

待到南京,已是八月下旬,秋鴻南歸,潦水轉清,沿岸村樹漸老,紅瘦綠稀。二人在燕子磯下舟登陸,卻見戴鐸已經等候在那裏,一見麵便道:“亮工,辛苦辛苦!一路舟楫勞頓,小弟聊備水酒為你洗塵!——這位是?”

“哦!你問的是他?”年羹堯轉臉看看嶽鍾麒,笑道,“嶽鍾麒,字東美,前任四川提督嶽公升龍的三公子,原是順定府同知。我去四川營務不熟,請他過來幫忙,為人最是肝膽仗義的……”戴鐸見他帶著外人,略覺意外,忙敷衍道:“久仰山鬥!敢問是哪個旗下的?”嶽鍾麒便知這是在盤自己的底,忙道:“我是漢軍綠營的,托年軍門福,去年收到四爺門下。您是戴先生吧?常聽亮工軍門說起您,文略智策令人欣羨!”

聽說也是胤禛門下,戴鐸略覺放心,笑道:“不敢當——請!”說著便帶他們到江岸一個茶肆裏,因包了店,並無其他客人,酒食菜肴都是戴鐸的從人用食盒子挑來的,十分精潔。年羹堯幾次張口想問戴鐸怎麽從福州也來南京,是覲見請安,還是也奉有胤禛密劄,因見戴鐸心存戒備,便笑道:“老戴,東美是四爺見過的,又親自關照吏部派到我營裏幫辦事務,我和四爺來往書信都不避他。你有什麽事隻管說,無妨礙的。”戴鐸打量了嶽鍾麒一眼,見嶽鍾麒虎目燕頷,雙目精光閃爍,紫棠臉頰上一道長長的刀疤閃著黯紅的光,五短身材上套著箭袖長袍,一身精悍之氣,因笑道:“原來如此,這就好!我和你們一樣,也是到南京述職來的,明麵上如此,其實四爺還有密諭!”

聽到本主有密諭,年嶽二人便忙起身。戴鐸左右看看,說道:“坐著聽吧。四爺命我轉告二位,進京走旱路,到江夏鎮,拿住任伯安解送北京!”年羹堯笑道:“就這麽點事,值得叫我暗自帶兵?四爺也太多慮了,下個劄子給安徽巡撫,他敢不照辦?這準定是十三爺的主意,小題大作!”

“安徽巡撫要能辦,怎麽會調你?”戴鐸斟著酒冷冷說道,“劄子不到安慶,說不定任伯安就遠走高飛了!”說著便將江夏鎮的情形備細講述給二人。年羹堯至此才掂出分量,正要說話,嶽鍾麒笑道:“戴先生,四爺給這差使不難辦。不過我們不是欽差,又是四川營務上的,隔著省帶兵圍剿一個鎮子,地方官會怎麽想,安徽巡撫幹預又怎麽辦?這不是小事!”

年羹堯腮旁肌肉抽搐了兩下,眼中閃出殺氣,轉瞬間又笑道:“鐸兄,四爺的信呢?請出來我看看。”“四爺信尾有話,‘閱後即焚’,燒了。”戴鐸知道他是要憑據,笑道,“不過四爺給你了一張刑部關防,你看看。”因哈腰從靴頁子裏抽出一張紙遞過去。年羹堯展讀時,上頭寫著:

茲奉皇十三子怡貝勒胤[1]

鈞令:近悉逆犯任伯安窩藏安徽江夏。聞知四川提督年羹堯即將由南京進京述職,著令該提督順途捕拿,妥解京師交有司嚴勘。密勿!

後頭沒綴日期,顯然是留著讓年羹堯自己填寫,年羹堯嘴角閃過一絲笑容,說道:“想得周到!妙在‘順途’二字!”

“這事宜速不宜緩!”嶽鍾麒側著身子也看了刑部密諭,因道,“咱們讓下頭兵士分撥先去。我們見過萬歲立即快馬追上,萬無一失!”年羹堯將紙折起塞進袖子裏,一手按杯,沉吟道:“兵士們不在金陵過夜,今晚就走。日夜兼程,把守住江夏各處要道,不要打草驚蛇,防著姓任的逃跑!你傳我的令,不要怕辛苦,把網封嚴,都裝成行商販夫,裏緊外鬆地趕路。”他拉長了臉,刁聲笑道:“都是跟我多年的人了,辦差也不是頭一遭,也知道我的規矩,走錯一步,我就要行軍法!”

戴鐸和年羹堯相交十餘年,素來覺得年羹堯盡自骨子裏有傲氣,也還算隨和,從未見過他如此猙獰狠毒的臉色,愣了一下,笑道:“這想得很周密了。今晚我就修書給四爺,我的差使辦完了。”當下三人又閑聊了幾句,便分手各自到驛站安置。年羹堯和嶽鍾麒一刻不停忙到午時過,才把五百名軍士分派停當。又拜會了兩江總督衙門,請總督傅英代奏請見皇上,自回驛館聽候旨意。原以為今天是沒指望的了,兩個人便到桃葉渡兜了一圈。回到驛館,卻見年羹堯的長隨桑成鼎正急得熱鍋螞蟻般點派眾人。年羹堯便問:“什麽事?你張忙什麽?”

“好我的爺!”桑成鼎拍手打膝道,“你們前腳出去,後腳內廷來人,叫你們去雞鳴寺候見呢!老城隍廟莫愁湖都找遍了……”年羹堯一點不敢耽擱,急忙換了蟒袍、仙鶴補服,命嶽鍾麒也穿戴齊整。他在南京曾當差幾年,也不問路,打馬飛奔玄武湖南的雞鳴寺而來。

但康熙並沒有接見他們。康熙皇帝三天前就去了瓜州渡,留在南京的張廷玉住在雞鳴寺,是張廷玉派人傳呼他們來的。

“巴州康定這些地方漢夷雜處,最難治理。”張廷玉叫年羹堯談了四川駐軍情形,沉思著說道,“有些地方朝廷不設官吏,是皇上用心周詳之處。不要動不動就用兵彈壓,最要緊的是羈縻,但得平安就是好。這話皇上已經說了幾次,你們說的土司歸流,設官治理,牽涉到國家大政,等萬歲回來我再代奏,朝會定奪之後才能施行。年老兄前歲平苗,殺人三千,至今善後難做,不可不慎呐……”

年羹堯和嶽鍾麒麵前各放一碗茶,聽張廷玉數落自己,真想端茶辭行。但張廷玉畢竟是皇帝第一幸臣,位高權重,等閑阿哥也得讓他三分,隻好耐著性子坐聽。好容易聽著話快完了,年羹堯身子一欠正要說話,張廷玉卻問道:“聽說你們從大營裏帶了幾百名軍士同來南京?這事可是有的?為什麽?”嶽鍾麒萬萬沒有想到,做得極機密的事,剛剛在南京落腳便傳到了機樞大臣耳中,心裏不禁咯噔一下。

“回張中堂話,”年羹堯微一欠身,氣度從容地說道,“確有此事。這些兵都是從巴州移防,剛剛調回成都的,原籍有山東的、安徽的、江浙的。卑職這次來寧,給萬歲帶了些土物,路上要押運,還有四爺的東西也不少。趁便兒挑了五百人,來南京立即遣散,讓他們回家探探親——中堂要不信,可派人到我下處去看,隻餘了四十多名長隨,其餘假滿了自然還要回成都去。卑職是懂規矩的人,焉敢造次帶兵覲見?”嶽鍾麒忙道:“中堂明鑒,我們在外頭帶兵實在是難,寬縱了不成,太嚴了也不是。江浙富庶之地,不為發財,誰肯當兵?打仗攢下幾個,不叫他們趁船送回來,往後招兵更難。說句瞞上不瞞下的話,要不是前頭和苗疆土司打了幾仗,拔了幾個寨子,兵士們腰裏有錢,叫他們回來也不回來!”

張廷玉笑道:“這些事我也略知一二,我朝名將圖海周培公昔年征尼布爾王子,沒有軍餉,軍令便不禁搶劫民財,索額圖在福建也是如此。你們不要多心,我隻是隨便問問。要造反,帶五百嘍羅來這石頭城能濟什麽事?”說罷端起茶呷了一口。張廷玉的管家高聲唱道:“端茶送客了!”

兩個人便忙起身,年羹堯笑道:“衡臣大人,知道你崖岸高峻,沒敢給你帶什麽東西,隻有幾匹蜀錦,兩盒子湘妃竹扇,幾簍橘子……聽四爺府高福兒說太夫人病暈,順便帶了幾斤上好天麻——都是些不值錢的,請中堂賞收。是送到這裏,還是帶到北京府上?”

“天麻送我這裏,照價付錢。”張廷玉忙道,“其餘東西一概不要送,君子愛人以德,我從不接人家的禮。處在我這樣的位置,開了例就收拾不了。亮工你得成全我做個賢相,是不是?”說罷起身送他們二人出了禪堂,立在滴水簷下又道:“萬歲不見你們了,再會吧!有什麽事用通封書簡寄上書房,我自然要料理,不要給我私邸寫信。”一擺手便進了屋裏。

嶽鍾麒還是第一次見張廷玉,這種作派聞所未聞,一邊走一邊笑道:“自入宦海,頭一遭見清官,幾斤天麻還要付錢!我不信他就指著一百八十兩年俸過日子!”

“張廷玉確是清廉,收天麻已是很大麵子了。”年羹堯也不勝感慨,“熙朝宰相大都沒下場,此人榮寵不衰,確有過人之處!”

任伯安躲進江夏劉八女的寨子已有兩個多月。他本來就有虛症,悶在莊子裏不出門,越發養得發麵饅頭似的又白又胖,稍一行動就出汗。他離京出走,原是滿不情願的。就心裏話說,當然他也怕那個“四爺”,但更怕的是自己的“八爺”,他掌握胤禩胤禟的機密太多了,害怕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被主子殺了滅口。昨日胤禟又送來信,密囑他“深藏勿露,有事多請示十四爺”,他才放下心來,自己雖處危疑之中,其實安如泰山!思量許久,命貼身小廝請過親家劉八女來商議事情。劉八女也是個胖子,隻牛高馬大的看去很是健壯,穿一身熟羅夾衫慢步進來,笑道:“老任,今兒瞧著你氣色好。有什麽喜事?其實在我這莊子上壓根就不會出事,你就嚇得避貓鼠似的!”

“你哪裏知道我的心事!”任伯安抱著一隻呼呼念經的大狸貓,遲重地挪動一下身軀道,“季孫之憂在蕭牆之內!你總說把柳營那一哨綠營兵請進莊,要他們給我保鏢。其實我最怕的就是他們,引狼入室,無論八爺九爺,一個手條子就要了我的小命兒!”劉八女嚇了一跳,一拍大腿道:“我的娘!會有這種事?八爺佛爺似的,慈眉善目,會和你過不去?”任伯安不屑置辯地一笑,說道:“狡兔三窟,我也不是省油燈!這個道理我今兒才悟出來,別看八爺九爺十四爺是一夥的,合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其實他們也使心眼兒!我這才明白,我離京走時十四爺暗中握了握我的手,又說‘仔細著’,回想起來其味無窮!”

這番不疾不徐的話劉八女卻聽不懂,因問道:“十四爺有什麽使你處?要錢?”任伯安噴地一笑,說道:“十四爺還少了錢用?別扯你娘的臊!柳營的綠營兵原來不是駐在鎮北麽?今兒就叫他們進莊來駐紮,月錢再加三成。他那個管帶叫沅必大的,就住到我這西廂,隻送二百兩銀子給他!”正說著,便見一個千總戴著起花金頂頂戴,由十幾個兵士簇擁著進來,劉八女笑著迎到門口,說道:“老沅,正說你呢你就來了!任爺說請你那一百多號人進鎮子裏住呢!”

“給任爺請安了!”沅必大就地打個千兒,起身來,滿臉諛笑說道:“八月天兒,漸漸涼上來了,兄弟們住在莊外過冬,得支點柴炭錢,我就是來說這事的。如今既進鎮子,那就省事多了。”任伯安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發淤的眼泡兒,臉上一絲笑容也沒,說道:“進鎮子我也不克扣你的柴炭錢。這都是再小不過的意思。你支了餉,奉著官差,我這裏還給著雙份子,這差使哪找去?前兒我出莊轉悠了一趟,巡哨的東遊西逛,磨坊油坊裏看莊丁做營生,還有的抹紙牌聚賭……我雖寬容,這也忒不像樣子了。進了莊要還是這模樣,我一個手條子遞到淮安道,撤差不說,你還得吃不了兜著走!”

沅必大聽一句答應一聲,賠笑道:“大爺有什麽不明白的,如今軍紀敗壞,哪裏都一樣,卑職這一哨還算好的呢!天地良心,任爺這麽體恤弟兄們,我們不能連個好歹也不知道!我們百十個兄弟要護不了您老和這個莊子,別說八爺饒不了我們,就是老天爺也容不得!我這就回去整治這群王八蛋!”說罷打千兒出去。劉八女笑道:“爺不必老悶在屋裏。人得見風見日頭才不生病,咱們出去走走吧?到底你有煞氣,這些兵八爺我說了幾回,沅必大都不當回事,你金口一開,狗顛尾巴似的就去收拾那群汙糟貓去了。”

“他算什麽?”任伯安起身伸欠著道,“兩江總督見我也得青眼相加!淮安道台的小舅子奸殺婦女,不是我在刑部說話,隻流配三千裏?”說罷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來,一街兩行的長隨莊丁見這兩個主子出來,都放下手中活計退到牆根,垂手侍立。

此時已是酉初時分,才交仲秋的節氣,天時尚長,一天蓮花雲靜靜的一動不動,樹影婆娑中一輪渾圓的太陽沉沉西下,顯得恬淡安謐,誰也想不到這樣的夜晚會有什麽凶險。兩個人迤邐來到西北角——就是胤禛胤祥路過的湖廣會館院落,已改成了劉八女家戲班子住地——便聞梨香院內調箏弄弦,隱隱還有人在對口白。走近了聽時一個醜兒說道:

“春香姐姐,你方才奶孩子我瞧見了!”

“你瞧見什麽了?”彩旦問道。

“說不得,我就弄不明白,你那兩隻奶子怎的就恁麽樣白?發麵饃饃似的?”

“死鬼!整日捂著不見日頭,還不就白了?”

“嗯?我不信!”醜兒打諢道,“我這下頭蛋皮也整日捂著,怎的就黑得驢糞蛋兒似的?”

“回去問你媽!你媽知道!”

劉八女想到自己方才說任伯安“捂著”的話,不禁失聲大笑,任伯安也是“撲哧”一聲。便聽梨香院的頭兒叫道:“老王頭,你死了!不見八爺和大爺都在門口?”一頭說,連忙過來,又開門又讓座,一迭連聲吩咐著掌燈,“快著點拿戲單子,請兩位老爺點戲!”霎時,一院子人都忙得走馬燈似的。

“點一出《拜月亭》吧!”任伯安轉了一遭,身上清爽了不少,接過戲班頭捧上的折扇,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戲名,便自點了,笑道:“反正八月十五也快到了。”因將扇子遞給劉八女,劉八女哪裏肯點?於是便命開戲。

兩個人因未用晚飯,叫了些點心,一邊說閑話聽戲,一邊隨便用些。唱到第三折尾,已是二更初,那旦角瑞蘭甩著水袖唱道:

他把世間毒害收拾徹,我將天下憂愁結攬絕。沒盤纏,在店舍,有誰人,廝指貼?那消疏,那淒切,生分離,廝拋撇。從相別,恁時節,音信無,信息絕!我這些時眼跳腮紅耳輪熱,眠夢交雜不寧貼,您哥哥暑濕風寒縱輕些,多被那煩惱憂愁上送了也!

劉八女聽得興頭,一陣風過來吹得身上有些寒意,回身正要命人取衣裳,乍見兩個蒙麵漢子站在燈柱影下,頓時嚇得渾身一哆嗦,半夜見鬼似的驚呼道:“你……你……你們要做什麽?!”

“做什麽還要問?你好不曉事!”年羹堯陰森森說著,眼見那班頭要溜,順手擒到身邊,若無其事地抽出腰刀,向項間輕輕一抹,頸中鮮血激箭般濺得瑞蘭一頭一臉,那旦角一聲不哼便嚇昏過去,年羹堯順手一掇,戲班頭“撲通”一聲便倒了下去,略掙紮了兩下便伸了腿。旁邊的嶽鍾麒將手一擺,十幾個彪形大漢閃進來,堵住了前後門。

年羹堯格格一笑,輕鬆地在靴底上搪了刀上粘乎乎的血,問道:“誰是劉八女?”

…………

沒有人回話,所有的人都已嚇得麵如死灰,廟中泥胎似的一動不動。嶽中麒提著一柄寒光四射的倭刀,順手將扮蔣世隆的小生提過來,劈胸捉定,從丹田裏哼出一個字:“嗯?”那戲子驚怔地看了看劉八女,未及說話,年羹堯已經過來,笑道:“八爺,借點糧吧?”

“好……好說……”劉八女顫聲說道,“大王爺爺別別……殺人,說個數兒,叫他們去取!”年羹堯搖頭道:“未免太不給麵子了,你家銀子比皇上還多呢!不要勒啃,勞動你帶我們到庫裏去!還有你,愣著幹什麽?站起來!你是做什麽的?”

任伯安久經滄海,倒還沉得住氣,緩緩起身笑道:“兄弟,殺人不過頭落地,何必這麽凶呢?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江湖上有名,鐵頭猢猻任伯安,黑道明道世路上走,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人生何處不相逢?”

“好,痛快!”年羹堯大笑道,“你大約是這劉八女的朋友?仗義點兒,到東邊庫房裏去!”任伯安臉色一轉,笑道:“恐怕不穩便。一路上盡是巡街的,折騰大發了都沒好處。不如就在這裏,叫幾個莊丁過去抬銀子。八女,把我瓷器莊上三萬銀子送大王盤纏,回頭你補我一半,如何?”嶽鍾麒冷笑道:“天下就你精明!三萬銀子一千八百多斤,我們扛還是抬?”

任伯安緊張地思索著,一千八百斤東西不好帶,可見這是一股子小匪,這裏後門出去兩箭之地就是沅必大他們駐兵之地。穩住他們,一送出門就喊叫,他們就是土行孫也走不脫!因雙手一攤,故作無可奈何地對劉八女道:“那我就沒辦法了,八兄能拆兌點黃金麽?”

“有有!”劉八女會意,忙連聲答應,吩咐站在門口瑟縮的長隨:“快去!叫管家把金庫清清底,全拿來……隻怕也有一千多兩赤足條子,夠爺們支用些日子了。小人孝敬這點意思,一是求個平安,二是交個朋友。說句難聽話,黑道上有個閃失,不定還用著小人呢!”

那長隨尚未動身,便聽外頭一陣鼓噪,滿莊吆天呼地“拿賊!有強盜了!”莊東莊南銅鑼篩得一片山響,夾著急促的腳步聲,點燃的火把劈啪作響,有的嚷:“任爺八爺被劫在梨香院!”有的叫:“快傳信給沅管帶,帶人去救!”刹那間,便覺四麵八方的人圍了過來,到處人喊馬嘶、雞飛狗跳,還夾著女人的尖嚎,亂得開鍋稀粥一般。

“是時候了,人聚得差不離了。”年羹堯朝嶽鍾麒揚了揚下頦,“招呼咱們的人!”

嶽鍾麒從箭筒裏抽出三枝起火,晃著火折子燃了撚兒,三枝起火“日日日”直衝夜空,在空中連爆三響,放出璀璨的火花,伏在莊外的五百名親兵都是訓練有素的夜戰老手,悄沒聲摸進鎮子,直逼梨香院。恰正這時,沅必大帶著一百多號淮安營兵從北麵蜂擁而入。頃刻間將梨香院圍了個密不透風。

“誰他娘活得不耐煩了?”沅必大長袍快靴,提刀揎臂,帶著五六十個人衝進院子,見十幾個蒙著黑帕子的人拿定了任劉二人,心存投鼠之忌,也不敢就動手,隻在火把下惡狠狠笑道:“就憑你這幾個蟊賊,就敢進江夏行劫?識相的放開二位爺,我放一條道兒你們走!不然,哼!”任伯安急得滿頭是汗,被兩個親兵夾著動不得,厲聲道:“必大!不要動粗!送盤纏請大王們平安走路!”

年羹堯突然仰天大笑,一把摘去了蒙頭黑帕,說道:“不料這鎮裏還駐著官兵,早知如此,省了多少事!”說著便向沅必大招呼,“你過來,我有話說!”沅必大一臉狐疑惶惑,問道:“你是什麽人?”

“這是四川提督年羹堯軍門!”嶽鍾麒將頭套一把抓了丟去,說道:“奉刑部密諭,前來捉拿欽案要犯任伯安。你的兵自然也得聽年軍門調遣!還不過來請安?”被夾得牢牢的任伯安電擊般渾身一顫,大喝一聲:“沅必大!不要上當!”

年羹堯嘿嘿冷笑,逼近任伯安道:“上當?上什麽當?”從袖子裏抽出刑部文書一晃,讓任伯安掃了一眼,又踱至沅必大身邊亮給他看,“明白?十三爺的手諭!”沅必大驚覺地後退一步,突然想到任伯安是十三阿哥的政敵,八阿哥的紅人,一時委決不下,因笑道:“十三爺的手諭不假,刑部的關防也不假。隻是於例不合,怎麽不見本省臬司衙門的牌票?再說,年軍門是四川差使,怎麽辦到安徽來了?沒說的,先請幾位和任爺劉爺都留在標下營裏,請示上峰之後再作道理!”年羹堯笑道:“要是不依著你呢?”沅必大幹笑一聲,說道:“恐怕軍門得依卑職一回,卑職職責在身,您老明鑒!”

正說話間,外邊又是一陣大亂,鬼哭狼嚎價亂嚷:“殺人啦!”有的喝問:“你們是哪裏的兵?”有的怪叫:“老天爺!怎麽回事?當兵的自己打起來了!”便聽劈裏啪啦刀器格鬥之聲,幾十個滿身是血的親兵奪門而入,簇擁在年羹堯身邊,院裏院外刀光劍影,一片殺氣騰騰!

“下了這殺才的兵器!”年羹堯朝沅必大努努嘴,又命道:“把任伯安劉八女帶出去,還有戲班子這些女孩子都是見證,解送北京——其餘莊丁兵士都趕進院子裏!”

這些親兵動作十分麻利,下兵器的下兵器,趕人的趕人。一個營兵稍掙紮了一下,被年羹堯的親兵斜劈一刀,從肩頭一直劈到**倒在地下,翻開的紅肉兀自突突亂跳!

年羹堯舒了一口氣,徐步出來,火把影下,他神態安詳得像剛剛睡醒的孩子。他伸欠了一下胳膊,冷冷吩咐道:“把這裏門封上,四周圍定,滿莊搜索一下,無論男女老幼,見一個宰一個,不許走出去一人!”

“這院子裏的人怎麽辦?”嶽鍾麒知道,對麵這個魔王又要屠莊取財,但這裏是中原內地,不同邊遠漢夷雜處之地,惹出大亂子不好遮掩,因道:“裏頭四五百人呐!”年羹堯陰笑了一下,說道:“他們聚眾謀反,抗拒朝廷,王法無情,容不得!——燒!走出一個殺一個,燒得幹幹淨淨!”

殷紅的火燃起來了,大院裏一片慘號,淒厲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煙迷漫中一陣陣燒焦皮肉的糊臭味濃烈得嗆人,連一生害人戕命的任伯安也唬得目瞪口呆,筋軟骨酥。年羹堯渾身沐浴在血紅的火光裏,鐵鑄似的一動不動,看了一眼神情癡呆的嶽鍾麒,說道:“十二個女孩子,一人六個。銀子細軟全部運回軍中支用。”

“太……太殘了!”

“嗯?”年羹堯笑道:“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歡?走,瞧瞧任伯安去。四爺的信裏不是要我們問問,那個狗才私設的檔案藏在哪裏?”

[1]

避“胤祥”諱缺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