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落井下石誠王搖舌 杯弓蛇影雍王驚心
除了康熙和張廷玉,眾阿哥見胤禔這副可憐相,人人解恨趁願。胤祉想起大阿哥借孟光祖的事整自己,更是快不可言,但此時臉上卻一點不肯露出,因轉臉對康熙說道:“萬歲,和大阿哥生這麽大的氣,不值當的。如今倒是查明二哥的事更為要緊。有一件事,窩在兒子心裏很久了,總不得明白,還是昨兒萬歲說出來,兒子才想到其中凶險蹊蹺……”
“什麽事?”康熙見他正言厲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知又有了文章,因道:“這事與胤礽還有幹連麽?”胤祉忙道:“打從康熙四十四年之後,胤禔曾幾次去兒子《鬆鶴山房》借書,品類很雜,二十一子及《易經詮注》也都罷了,但有些書,像《黃孽師詩集》、《燒餅歌》、《推背圖》各類珍版,都是久借不歸。兒子也沒在意,還是陳夢雷先生說‘大千歲借這些《奇門》五行星命書,都不是治世君子應當留意的’,叫兒子小心點著。後來,大哥又去借玉牒,兒子才有些驚覺:玉牒上頭記載的都是宗室子弟生辰八字,於治學毫無用處,他借這些東西做什麽?後來毓慶宮總管太監何柱兒告訴兒臣一件事……”
說到這裏,滿殿的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一陣陣寒意襲得人毛發直豎!胤禔已是麵如土色,回頭道:“老三,你……你含血噴人!”
“放肆,住口!”康熙斷喝一聲,“胤祉,你接著講!”
“是。”胤祉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氣,頓著又道,“何柱兒悄悄告訴我:‘您得勸勸大千歲,沒事別老往毓慶宮裏串,出了事兒奴才當不起……’兒臣當時還訓他離間我們兄弟。何柱兒逼得沒法,才說,他瞧見大阿哥在太子常住常去的地方藏東西。萬歲……”
“這真反了!”康熙“啪”地一拍桌子,“既有這種事,你何以至今才說?你的書讀到狗肚子裏了?”胤祉嚇得搗蒜價連連叩頭,咽聲兒道:“是……但胤禔是長兄,早封王位,與兒子身份不同,兒子毫無憑據,焉敢以區區太監的話褻瀆聖聽?這是何等樣事!事涉詭譎陰謀,兒子也不敢胡疑亂猜。昨兒萬歲一句話,說‘胤礽似有鬼物附身’,兒子方連起來想,又怕萬歲看出來,在雪地裏跪著苦思半夜,又怕冤枉了大哥,又可憐二哥……兒臣千難萬難,難取中庸之道……天使胤禔作法自斃,險心畢露於皇上之前,兒臣若再緘默,即是不忠不孝不臣不悌之徒,尚有何麵目再見皇上?皇上……請默察臣心……”胤禩在旁聽了,不由佩服地看了一眼胤祉!刁狀告得五毒入心,卻絲毫不著痕跡——這才是讀過大書的人呢!
康熙已是氣得臉如金紙,咬著牙道:“好!真是一群好阿哥,好孝子!胤禔,胤祉說的可是有的?”胤禔此時橫下了一條心,重重一個響頭,說道:“父皇不要信胤祉信口雌黃!都是沒有的事,他是見兒子失愛於父皇,要落井下石!此人飽讀史籍,深諳陰謀之術,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除了派孟光祖出外結交大臣,他還結交妖人張鬱之,在府設壇禳星,觀相推命,其心其誌不可告人……即有魘魅太子的事,也必是胤祉所為!”
“真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胤禩突然說話了。本來他坐定了隔岸觀火的宗旨,要收漁翁之利,但胤禔攀出了張德明大弟子張鬱之,眼見就要引火燒身。胤禩目中火花熠然一閃,叩頭奏道:“胤禔親口對兒臣說,張鬱之京房神術無人能及,說他大貴之年連逢兩個黃甲。兒臣因為這都是不經之談,沒有理會。今天他竟反咬三哥一口,真是天理難容!”他這一開口,胤禟胤便紛紛響應,都說胤禔拉過自己看相。胤大叫助威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陳夢雷、何柱兒還有鬆鶴山房的人都不是死人,萬歲一問便知!”
康熙萬萬沒想到這些兒子間平素暗地裏還有這些陰微下賤的來往,已是氣呆了,兩手冰涼渾身發抖,隻是怔著不言語。張廷玉很怕他發作起來,窮治這群阿哥,便湊到康熙身邊輕聲說道:“家醜不可外揚,大阿哥是罪首。”康熙身上一顫,冷靜了下來:若一體追究,阿哥們都卷進去,立時就轟動天下,變成開國以來第一醜聞,很難善後。思量半晌,冷笑一聲道:“清水池塘不養魚。朕原想你們即便不成才,不至於到這地步兒的。如今看起來,你們竟齷齪得狗屎一樣,朕還七旺八旺,你們已經盤算著請王八鼓手送朕的終了!胤禔,朕且不問你下頭那些行同豬狗的作為,隻你今日要害胤礽,已是死罪難赦!人生天地之間,都有五倫,你胤禔不忠君,不愛父,不諳君臣大義,不顧手足之情,刁狠陰毒梟獍之性,天叫你敗露,地不載你這衣冠禽獸——傳何柱兒!”
何柱兒就守在殿外廊下,裏頭的情形早聽得一清二楚,不等宣詔,連滾帶爬地進來,雞啄米價連連叩頭,說道:“萬歲……奴才死罪……三爺說的那些……都是真的……”說著,兩手抖成一團,撕開袍角,從裏頭抽出一方黃絹,頭也不抬地雙手捧上,期期艾艾說著:“……這是奴才親見大千歲塞到太子爺枕頭套兒裏的……請萬歲爺過、過目……”張廷玉忙接過來,自己不敢先看,雙手轉呈康熙,康熙看時,上邊繪著一幅水墨畫兒,淡淡如染,上頭濃雲遮著日月星三光,中間山河上兀立一人,依稀是胤礽麵目,卻是雙足深陷,下頭是奈河地獄,五個青麵獠牙的惡鬼拚命拖著那人往下拉,左上角寫著“三才照命”,右邊一行細字,寫著:
癸醜 壬申 丁巳 己亥
正是胤礽八字,細看筆意,毫無矯飾,正是胤禔一手圓熟工巧的顏體行書。康熙也不說話,“刷”地將黃絹摔向胤禔。胤禔麵如死灰,竟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何柱兒兀自嘮叨著替自己分解:“奴才見這東西,魂都嚇掉了,無論太子大千歲,要殺奴才比撚死個螞蟻還容易……奴才實在一個也不敢得罪,隻好性命似的把它揣在懷裏……”
“滾蛋!”康熙暴怒地咆哮一聲,順勢一腳,踢得何柱兒翻倒在一邊,又叫道:“劉鐵成張五哥!”
“喳——奴才在!”
“把胤禔這畜生架出去!”康熙怒喝一聲,“監禁到胤礽隔壁配殿!”
“喳!”
“張廷玉!”
“臣在!”
“你去叫胤禛進來,”康熙臉色又青又白,“去傳問胤祥:朕看你素日尚屬誠信,為何喪心病狂,擅自調兵入苑?此舉意欲何為?著他據實回奏!”
“喳!”
“傳問之後,立即鎖拿,與胤禔同監一處!”康熙咬牙道,“還有那個撒野的鄂倫岱,竟敢在煙波致爽齋前使酒胡鬧,立刻打發這王八蛋出去,到趙逢春營裏當參將!”
眾人還不知鄂倫岱也犯了事,胤悄悄湊近胤祉,問道:“鄂倫岱是怎麽了?”胤祉小聲道:“他吃醉了酒,在萬歲寢宮外頭撒尿,和劉鐵成對罵,驚了聖駕。萬歲氣得睡不著,才去冷香亭的……”胤這才明白,這場軒然大波,原來由此而起。
人都出去,隻剩了康熙父子,康熙的神氣漸漸鬆弛下來,兩眼向前望著,似乎要穿透前麵的牆壁,不知是淚光還是火光,晶瑩地閃著,顯得疲倦和悲淒。許久許久,康熙方歎息一聲,口氣變得異常柔和:
“你們跪了一夜,起來說話罷……離朕近些兒,朕有心腹話要講。”
兒子們艱難地爬起身來,一個個覺得膝蓋骨僵硬生疼,慢慢湊近了康熙。接著簾聲一響,胤禛也進來了,他的臉色又青又灰,本來就不苟言笑,越發顯得石頭雕塑似的,十分呆板難看。胤禛呆滯地看了看剛剛起身的兄弟們,仿佛還沒有從劇烈的震驚中清醒過來,一個頭叩下去,幹巴巴說了句:“兒臣給阿瑪叩安……不知何人誣諂,張廷玉方才……”
“胤祥的事先不說。”康熙喝了一口熱茶,“你且起來——朕有句話想問你們,當年我們大清入關時,我朝兵力是多少,漢家兵力是多少,你們誰能對上來?”
兒子們麵麵相覷,誰也猜不透老皇帝是什麽意思。胤見哥哥們都不言聲,便賠笑道:“兒子因習掌練兵,略知道些。我朝入關,八旗披甲人十二萬七千人,加上吳三桂山海關降兵,四萬一千人,共是十六萬八千人。李自成的兵在直隸的約一百一十萬,加上南明的和各地團練自保的漢軍,不曾詳加統計,總數約在三百萬上下。”
“十七萬對三百萬。”康熙點了點頭,“說說看,為什麽三百萬打不過十七萬?”胤祉此刻是年最長的阿哥,因見康熙注目自己,便道:“皇天無親,唯德是輔,我朝天兵入關為明雪仇,應天順民,所以勢如摧枯拉朽。”
“漢人陰柔疲軟,抱殘守缺,”胤禩見康熙不言聲,似有不讚同的意思,便道,“我朝深仁厚德,以武備稱雄關外,士卒用命,百戰不殆,一鼓作氣收拾金甌,所以數年之內略定中原。”
康熙搖了搖頭,阿哥們便七嘴八舌各述己見:
“漢人久亂思治,沒有明君明主,天意授我華夏!”
“李自成無能昏庸,不曉得籠絡漢族士大夫,惹翻了吳三桂!”
…………
康熙聽著,隻一味搖頭,因見胤禛呆呆地,便問道:“你怎麽不說話?”
“據兒臣看,兄弟們說的都有道理。”胤禛想了這許久,揣出了康熙的心思,已是胸有成竹,因勉強笑道:“漢人雖多,卻是群龍無首,各懷異誌。我們擊敗李自成,別人非但不助,反而高興,我們收編李自成的兵,各個擊破,他們反而以為我們為他去掉政敵。史可法守揚州,勢如累卵,黃湘的兵近在咫尺,卻作壁上觀。漢人丟天下,丟在他們自己手上,這就是天意。”
康熙熟視胤禛,良久,歎道:“這話說得近了。李自成敗在自己的驕兵悍將手裏,明唐王敗在政令不行於下,也是自己打敗自己!”說著,口氣一轉,變得沉重又有點嘶啞:“這點子道理其實一點就明,你們為什麽還要鬧家務?今日你在我枕頭下塞點什麽,明日我派門人聯絡外官,他後日就暗自調兵——你們這叫幹什麽?你們是自殺,自殺!懂嗎?”
阿哥們被他凶光四射的目光鎮得一顫,都又跪了下去。
“為了收拾漢人的心,朕費了多少工夫?”康熙陰沉沉地說道,“三藩亂起,十一省狼煙衝天,朕也不敢停止科考。黃宗羲顧炎武寫了多少辱罵本朝的詩文,朕硬著頭皮禮尊,一指頭也不敢碰他們;開博學鴻儒科是亙古沒有的盛典,這群碩儒們有的死不從命,有的裝病不來,有的故意不繳卷,有的存心把詩寫錯韻……朕都咽氣忍了,還不是為了這江山,還不是為了你們這群不成器的東西?!”說著,眼淚已走珠般滾落下來,他兩手手掌向上空張著,抖動著,下氣泣聲說著,幾乎近於哀懇:“漢人是多少人?一百兆還多!我們滿人這一百多萬,混在裏頭,胡椒麵一樣,顯得出來?可你們……還要鬧,摳鼻子挖眼睛,盤算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們到底要鬧到什麽份兒上?鬧到樹倒猢猻散?鬧到五公子割據朝堂,鬧到……我們回滿洲,漢人卷土重來?兒子們哪……你們別折騰了,醒一醒兒好麽?……”說著康熙已是麵白氣弱,幾年來鬱結的氣、悲、苦、恨一齊湧上心頭,竟忍不住放聲大哭:“老天老天……兒子少了,怕宗嗣難接,兒子多了,又是窩裏炮、打內拳……你可叫朕怎麽好……”
兒子們見老爺子放了聲,也自傷感,頓時也嚎啕起來,把個戒得居後殿弄得靈棚也似。張廷玉在前頭正接見北京佟國維派來送奏折的上書房司官,乍聽後邊哭聲大作,驚得一溜小跑進來,跪下便問:“主子……您這是……?”
“沒什麽。”康熙拭淚起來,收了悲色,唏噓一聲,已是漸漸如常,“我們父子說說心裏話,已經好了。你該辦什麽事還辦去……等這場雪化了,咱們回北京去……”
阿哥們釋放出戒得居,立刻分群四散。胤祉回頭默然看了看夜來自己跪的地方,升轎而去,胤祺胤祚胤祐三人同住塞湖行宮,舉手一揖各自上馬並轡而行。胤禩胤禟胤是老搭檔,在門前站著說了一陣子話,胤禩一臉莊重,胤禟便連聲叫餓,埋怨家裏奴才不省事:“連個飯盒子也不曉得送。”胤卻是開鎖猴兒般歡蹦亂跳,笑道:“怕什麽?餓不殺你!咱們本就是挨千刀的,落個囫圇屍首算白撈!喂——老四!聽說你那兒熬了兩對熊掌?不請十哥麽?”看著這群毫無心肝的兄弟有說有笑,胤禛孤零零站著,心裏越發不好過。來時還和胤祥商量,十月十三是自己生日,要弄一桌野味樂一樂,如今一夜之間,情勢大變,太子被廢也還是料中之事,接二連三連胤禔胤祥也鋃鐺囹圄……人生斯世,禍福吉凶竟如此不測!
“四爺,請上馬吧……”
胤禛回頭一看,見是戴鐸高福兒率著一群王府侍衛來接自己,高福兒手裏還捧著兩件玄狐皮大氅,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件卻是胤祥素日所著……胤禛覺得鼻子一酸,幾乎墜下淚來,接過轡繩,踩著一個家人的背,神情迷惘地上馬踏雪而去。
“確乎出人意料。”鄔思道聽胤禛細述了夜來的情狀,雖然詫異,卻並不十分震驚,“撲朔迷離竟至如此!”胤禛深深歎道:“早知如此,我很該和十三弟一同去見萬歲,當著麵辨別那張字條,就是有什麽,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地陷害老十三!這些也都罷了,我隻不明白這些兄弟,萬歲慟哭撲地,悲傷欲絕,怎麽就毫不動心——還說我是鐵石心腸!”
鄔思道用火筷撥著紅炭沒說話,胤禛這樣推心置腹,連康熙滿漢分際的絕密言語都訴給了自己,他心裏既不平靜又感動,許久才道:“這不奇怪。幾個爺不受感動並非他們是草木之人。但當太子當阿哥,關乎一君一臣,一天一地,大利當頭,人情自然要往後放放!比如你四爺,如果是太子,你的哥哥,你的叔祖叔父,見你要行君臣大禮,一日登極,榮辱生殺都決於你一念之中,這是小可的事?怎麽能叫人不動心?”
“我就沒這個想頭。”胤禛抱著頭,看著旺旺的火盆,喃喃說道,“太子有太子的苦,皇帝有皇帝的苦,爭來爭去什麽意味?”
這話胤禛說了不止一遍了,無論是真是假,反正眼下絕沒有立胤禛當太子的理。鄔思道沒有理會他的表白,隻是沉思著,半晌方問道:“據四爺看,那張調兵手諭出自誰手?是不是十三爺寫的?”胤禛苦笑道:“我的心亂得很,想不出頭緒來。不過老十三要做這事,不會不和我商議。”鄔思道點頭道:“自然,這隻是一麵理兒。更要緊的一層,十三爺骨子裏並不是太子黨,說句難聽話,他是‘四爺黨’,壓根不會如此為太子賣命!這一層,不但阿哥,就是皇上心裏也明鏡似的,為什麽不由分說就拿下了呢?”胤禛聽了一愣:他倒沒有想到這一層。
“皇阿哥們自幼同窗,誰的筆跡摹仿不來?”鄔思道又道,“幹得出這種事的,我看隻有大阿哥或十四爺。萬歲接連囚禁了大千歲和十三爺,一為示群臣至公無私,二為敲山震虎,做給兒子們看,誰敢亂動,即照此辦理!殺一殺奪嫡的銳氣,打滅一些人非分之想,未始不是菩薩心腸啊!”胤禛邊聽邊點頭,他自己也是精細人,但鄔思道的心思,石頭裏也要擠出油來,確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兒。正想說話,年羹堯從外頭進來,向胤禛行了禮,說道:“四爺,馬齊叫太監傳請四爺,說叫四爺去戒得居,陪太子和大千歲十三爺。”
胤禛吃驚地抬起了頭,臉色急劇地變幻著,是“請”,是“陪”,無論說法如何客氣,也許就是囚禁的代詞兒!許久,胤禛才吃力地問道:“是僅我一人去,還是帶著護衛去?別的阿哥去不去?”年羹堯見他有點慌神,忙道:“奴才沒問,既沒旨意,爺自然要帶著從人去的,奴才親自護送您去。來人說還要請三爺八爺也去,大約是一回事情。”
“四爺隻管放心去。”鄔思道知他亂了方寸,有點像驚弓之鳥,遂笑道:“不要杯弓蛇影,沒有那麽多的事。年亮工也不必去,你是朝廷二品大員,招牌大了反而惹眼。有什麽事打發狗兒回來說一聲就成。”
胤禛匆匆去了。屋子裏隻留下年羹堯和鄔思道兩個人,一個站一個坐,似乎有點無話可說。年羹堯睨著眼上下打量著鄔思道,見他連座兒也不讓,心裏暗罵“這個窮酸跛子如此恃寵拿大”,便端起桌上的涼茶吃了一口,順手潑了,徑自坐了鄔思道對麵,向著火,許久才問道:“老鄔,你在想什麽?”
“唔——”鄔思道一怔,從沉思中醒過來,“我在想今後,局麵更是紛繁,可怎麽應付?”年羹堯粗聲粗氣一笑道:“你可真是赤膽忠心!過去、現在、將來,是如來三世法身,凡人哪裏知道?這份心操得無味!”鄔思道盯視年羹堯一眼,說道:“人定而勝天,也不見得我們就全然聽由命運擺布。哲人察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觀一葉之落,而知秋之將至。”
年羹堯蹺起二郎腿,笑道:“那你可算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賢哲人了!閑來時我常想起你,人品、學識、智謀都不是常人所能及。隻可惜怎麽就如此坎坷遭際!不然,廟堂之上,還少了你出將入相麽?”“我雖不能出將入相,難道現在不是為朝廷出力?”鄔思道聽了這番刻薄譏諷,不禁一笑,“我遍觀史書,前知豈止五百年?至於後知,五行星命也略知一二,天人感應,醫卜相術也都還將就得來。隻你也知道,醫不自治,所以有李鐵拐,有孫臏,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年羹堯身子一探,說道:“哦?原來先生還精於子平京房之術?你看四爺命相如何?”
“十三爺也問過我四爺的命相。”鄔思道說道,“我說四爺龍驤虎步,鷹隼雄鷙,為君則是理亂龍泉,為臣則是治世英才——這不消問,四爺命係於天!”
年羹堯哈哈大笑,拍著大腿道:“先生滑稽,瞧不出是個搗鬼的能手,弄玄的積年!為君為臣你都說了,真是萬無一失!”鄔思道笑道:“本來君相之命無常無定,德配於天,即為君;德配於地,則為相,這點子道理你明白麽?亮工,說四爺,是一碼事;說你,我或者就不搗鬼弄玄。別看你回到北京,在四爺府循規蹈矩,出了京,就又是一番光景,老鄔錯說你沒有?”年羹堯正笑著,聽見這話戛然而止,驚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除了德、能、權、謀,還多了一個膽。”鄔思道架起拐杖,悠悠地踱著,“這一條,無論四爺哪個門人都不能比,這原極好。不過,你生性忍而多疑,所以不可玩火。你本命是金命,貴極人臣,但若玩火,火可要克金,那就不堪設想。”年羹堯也站起身來,一句話不說,緊盯著鄔思道。
“我雖通五行,遵的卻是儒道。”鄔思道看也不看年羹堯,繼續說著:“你不同,你自幼就無賴頑皮,讀書不成,打走了三個塾師。你在南京玄武湖練水軍,洗了一個村子。你從軍西征,以一員微末偏將,先斬後奏,殺掉陝西總督葛禮。你不是善人。”
年羹堯聽了,神情鬆弛下來,笑道:“我當什麽大不了的呢!這都是人人知道的。”
“也有人不知道的。”鄔思道端詳著年羹堯,緩緩說道:“你嘴角這條紋,名曰‘斷殺紋’。你有沒有殺婢的事?三個塾師是學問不好,還是管了你的閑事?你剿水匪,血洗一村,有沒有籌餉勞軍的意思?你殺葛禮,是單因他阻你籌糧,還是因他在南京任總督時曾得罪過你?就是這次來承德,你是奉旨來的,還是自請述職?”
年羹堯背上微微沁出汗來,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倏然間一股殺氣衝了上來。
“不要玩火,這是我一片慈心相勸。”鄔思道一邊踱一邊娓娓而言,“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遇知己之主,結骨肉之親,托君臣之義。你與一個殘廢人慪哪門子氣?我們都是為了四爺,為了天下社稷,存此一念,你可與古之良將相匹,置圖於淩煙閣上;滅此良知,則地獄之設正為斯人!四爺是雄主,你打定主意才好!”
年羹堯垂下了頭,他已經服了鄔思道,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打心裏服別人,良久才道:“先生,羹堯謹受教。說實話,我和三爺、九爺的門人都有交往,但天地良心,我這心沒有自外於四爺。”“這我知道。我這是給你觀相嘛。”鄔思道淡淡一笑道,“非可言之人,我就敢如此放肆?”兩個人正說著,狗兒從外頭進來,搓著手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真是一點不假!——四爺叫我回來稟鄔先生,他一切都好。他和三爺八爺一同照看大千歲、太子和十三爺。沒事!”
“萬歲和太子還是有情分,割不斷,理還亂啊!怕人加害太子,竟用了三個阿哥!”鄔思道舉目望天,長舒了一口氣,“亮工,要回北京了。不便和四爺同行,我們隻怕得先走一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