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一枝花施計奪軍餉 劉吳龍具折彈盧焯
那梁富雲臉色煞白,惱得氣都換不上來,半晌才把話說明白:
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帶著梁富雲出了老茂客棧。梁富雲看天色時,尚在未申之交,街上賣菜的,打醬油灌醋的,來來往往,住店的客商熙熙攘攘,一派平靜安寧。他們出店往西,又往北,拐了兩個彎兒,皇甫水強指著前邊一座樓,說道:“這就是我們少奶奶的鋪子。”梁富雲進去一看,果然裏邊住了不少客人,滿院卸的都是貨,大小麻袋垛著,夥計們手提大茶壺向各房送水,一切並無異常。梁富雲更覺放心,笑道:“這房屋倒是軒敞,隻是門麵樓太舊了!”
“爺看得不錯,”燕入雲笑道:“這店是才從劉二貨手裏盤過來的,姓劉的是個敗家子兒,除了嫖女人,什麽也幹不成。我們少奶奶精明著哩,八百兩銀子就買下了——這會子,少奶奶就在樓上。您在下頭等,我們帶藥給她過目,隻要合了她的意,這生意就算成了!”
梁富雲打定了主意:人不離貨,貨不離人。也笑道:“對不住得很,我們爺有話,讓我寸步不能離貨。請上複你們少奶奶,除非當麵貨銀兩交——這一百多斤東西值上萬的銀子呢!”燕入雲和皇甫水強為難地對望一眼,燕入雲道:“這處產業是用舅太太名兒買的。我們老太太什麽都好,就是怕太太攢體己錢。你上去萬一叫人知道了,我們太太要被人家說閑話的!”梁富雲隻是搖頭,說道:“那是你家的家務,我管不著。”皇甫水強和燕入雲交頭接耳說了幾句,燕入雲便登登地上了樓,一時便見一個丫頭在樓梯口招手兒。梁富雲和皇甫水強兩個人使勁扛著麻袋也上了樓。
樓上三間房雖然陳舊,卻很寬敞,靠西牆擺著個大臥櫃,中間一張八仙桌,其餘幾乎沒什麽東西。顯然是少奶奶不願見外人,在房間中間扯了一道帷帳。皇甫水強放下麻袋,站在帷帳前稟道:“少奶奶,客人來了,貨也帶到了。”帷簾後的易瑛說道:“那就請客人坐,把貨取進來我看。”簾子一動,雷劍一身丫環打扮走了出來就要取麻袋。
“回複尊少奶奶。”梁富雲仍是十分小心,起身叉手稟道,“貨都是上等京貨,從貢品裏套購出來的,不然也不敢要這大價錢。尊府的管事人已看過了。少奶奶要驗,各抓一點驗看就是。”說罷便解麻袋。
突然樓下一陣喧嘩,好像店裏夥計在迎接什麽人。請安問好的,一片嘈雜。燕入雲和皇甫水強相顧失色。易瑛的聲音也有些慌亂:“老太太來了!是哪個賤人在那裏嚼老婆舌頭?準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快,把東西收拾起來!”
慌亂間,燕入雲和皇甫水強二話沒說,掀開那隻大臥櫃便將兩個麻袋裝了進去。易瑛也顧不得拋頭露麵,帶著三個丫頭掀簾出來,對燕入雲道:“你們隨我下去——請梁先生暫在上頭回避一下。萬一老太太要上來,梁先生就說是我娘家舅舅!”說完便帶著眾人走下樓去。梁富雲在樓上聽得樓下一陣說話聲、嬉笑聲,還夾著丫頭們給老太太的請安聲,腳步雜遝地都向後院去了。
梁富雲想起自己妻子“防著分家”,將體己錢放外債的情形,不禁肚裏暗笑,索性坐到大臥櫃上抽旱煙,又思量著馬嚼子皮繩毛了,呆會子要不要到皮匠鋪打條新的。半晌聽下麵闃無人聲,心中陡起警覺——急起身下樓看時,隻見前店後院一個人影兒不見!慌亂間,忙進院中解開一個麻袋,看那貨時,袋裏裝的都是青草……他突然一陣恐怖,丟下草袋子奔上樓,揭開臥櫃看時,不禁一陣眩暈。那臥櫃下邊有一道假門敞開著,是個沒底兒的櫃子,哪裏還有什麽貨物在?!
一陣陣冷汗淌了下來,梁富雲覺得從頭到腳麻木冰涼——三步並兩步跳下樓。“史先生”“少奶奶”胡叫一氣,前院、後院挨門挨戶又踢又撞搜了個遍,卻是房房皆空、人影兒全無。梁富雲自出道以來從沒有吃過這種虧,常被黃天霸誇獎為“膽大心細,做事認真”。這一次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人把上萬銀子的藥材給盜騙走了。他這一氣真非同小可!——他瘋了似地衝出客棧,連捉了幾個鄰居連踢帶打又審問,才弄明白了:這裏原是一座荒了的山俠會館。幾天前來了一撥人,化了幾十兩銀子略加修繕,說是暫住一下就走的。鎮上沒人認得他們,既不知道哪裏來的,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
“就這樣,徒弟讓人騙了……”梁富雲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偌大漢子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這時賈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華、高富英幾個人已經聞訊趕來,見這個素來精明的師弟淚如泉湧,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也感到異常氣憤,紛紛勸解。高恒在旁也氣得臉色鐵青,拍著桌子叫:“傳他們這裏的鎮長來!承平世界,朗朗乾坤,竟出了這一幫子稔秧,竟然詐騙搶劫到我們頭上來了!”
黃天霸眉頭緊鎖,用力壓著心頭的火,掂量著這事情的分量。半晌才道:“高爺,別忘了我們不是來和人賭輸贏的,我們真正的貨沒給人瞄上,我覺得還是件幸事呢!這地方鎮長、鎮丁都是靠不住。要是小股子賊,他們不敢打我這黃家鏢的主意;要是大股子土匪,官兵先就指望不上。我不願住這馬頭鎮就是這個原由。”
“你是說這事怨我了?!”高恒刁聲惡氣地說道,“是我叫住這裏的!”
“標下哪敢有這個意思?”黃天霸見他發國舅脾氣,耐著性兒笑道:“現在最要緊的是保護好鏢銀,賊們沒有盯上我們銀子,這就是幸事。不然,在這個地方打起來,就算打個平手,後頭幾千裏地,這鏢車可怎麽保?”
“依著你說怎麽辦?”
高恒臉色和緩下來,到四川還有兩千多裏路程,全指望著黃天霸一幹人護送,他不能不買這個賬。“難道拉倒不成?”
“拉倒是不能拉倒的。這是我失的銀子,自然由我賠出來。我失的麵子,自然讓我找回來。”黃天霸娓娓勸說,“這時候得忍下這口氣——先寫個案由,加上失單送到邯鄲府。他管轄的地方出了盜騙案子,自然責成他們拿賊尋贓——我們該走路明日隻管走。平安把銀子送到軍裏,回過頭我慢慢來拾掇這群混賬王八蛋。這個時候兒不敢因小失大……”
高恒深深籲了一口氣,丟了這麽多貴重藥材,他真也有點肉疼:“夠贖巧媚兒用的了!唉……”黃天霸對六位太保卻換了一副麵孔,臉板得鐵青,說道:“都看見了吧,江湖上人心險惡,比這刁鑽的毒計有的是!從現在起,內院刀不離人;外頭護院的也要備足暗器匕首,心要沉靜下來,不要再想‘拿賊’的事,也不許單個出去尋賊——你們可都聽明白了?”
“喳!”
徒弟們齊聲應道。
易瑛等人得手,帶了兩麻袋藥物並未遠去,躲在鎮北馬王廟破院裏靜等黃天霸來人搜索。等了一個時辰,毫無動靜。正要派人去探,老茂客棧的二癩子高一腳低一腳跑來,氣喘籲籲地說道:“他們不搜了——快另想辦法吧!”易瑛揚著臉想了想,一笑說道:“姓黃的不含糊!癩子兄弟先回去,一會再叫他們兩個去,你隻揪住他們喊叫就是。”又對燕入雲、皇甫水強交待幾句,笑道:“史成功——事不成功,還不能揚天飛走,再攪他一棍子!”於是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各飲了一大瓢酒,裝作醉醺醺的模樣,又搭肩挽臂地趕往老茂客棧——此時已是紅日西墜的時候了。
此時二憨子和二癩子早已預備好,見他兩個晃晃****地進了巷子口,二憨子大叫一聲:“拿賊!”“呼”地一聲衝了出去,一把揪住燕入雲尖聲叫道:“好賊!自打有馬頭鎮,什麽樣的烏鱉雜魚賊我都見過,就沒見過你這麽膽大的!”店裏不少客人,都知道西院遭了稔秧的騙,有的正吃晚飯,有的已經吃過,聽見說拿住了賊,便一窩蜂擁了出來,遠遠站著呆看。
“什麽?”燕入雲被二憨子雙手劈胸拿定,兀自裝作醉眼迷離,打著酒呢問:“誰……誰是賊……來,喝……”那皇甫水強卻裝作靈醒過來,一摸後腦勺道:“啊呀!怎麽弄的,跑到這裏了?”——從背後拉著二憨子的辮子,猛地一揪,二憨子登時被撂了個四腳朝天。他卻異常靈動,一個鷂子翻身,死死抱住皇甫水強的腿,殺豬價大喊大叫:“拿住賊了!你們快來呀——二癩子,我日你八輩祖宗!怎麽不來幫忙……高掌櫃的黃掌櫃的……你們快來呀!”
在店外巡風的是五太保高富英和黃天霸的兩個外甥,早已將情形報了進去。那梁富雲頭一個耐不住,拔刀在手大喝一聲:“拿賊去!”他的九個徒弟立刻跟了出去。黃天霸在睡夢中被驚醒,衝出西廂房看時,高恒已經帶著眾人奔出店了。隔院店老板還在大叫:“客人們,快幫幫高爺拿賊!他們隻有四個人,還有兩個是娘們……拿住了官府有賞,高爺、黃爺也有賞啊……”那聲音又尖又高,二裏地外也能聽得見。
“都走了,這裏的銀子怎麽辦?”黃天霸心念一閃,立時冷汗浸了出來。回身進屋摘下寶刀,又取過一掛金絲軟鞭纏在腰間。全身結束得停停當當,步出院來關了大門。諦聽外麵動靜,起初還隱隱傳來格鬥拚殺聲,漸漸便歸於岑寂了。他一腳踏在院當心的石滾上,警惕地四麵環顧,看著暮色漸漸壓上來,又惦記著高恒和六個大太保廝殺情景,又回想今日下午上當情形,敵人安排得如此周密,連環套兒一個接一個。黃天霸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忽然院外傳來人聲、腳步聲,中間還夾著人們興奮的說笑聲,像是跟著看熱鬧的住店客人返回來了,有的說:“那個史成功,我看還沒有那兩個女的本事大,叫廖爺一掌就打吐血了……”有的說:“還是朱爺了得,那一個連環窩心腳,嘿!”又有的說:“廖爺不行,楊天飛一腳踢得打了幾個滾兒,那才叫狼狽呢!”老板隔門笑著喊:“喂——黃爺!高爺他們擒住賊了,跑了三個,逮住那個楊天飛了!”客人們也笑著說:“我們助打太平拳,幫你拿賊,你得請客!”
“在哪裏逮住的?”黃天霸心裏一下子輕鬆下來,忙上前開門,口中說道:“那麽多人,怎麽會叫他們走了?真是一群殺才——”他話沒說完,門“嘩”地一聲被擠開。五個彪形大漢箭也似地躥了進來,往黃天霸身上撲去!黃天霸心已懈了,哪裏防得,一下子便被撲倒在地,兩腿一旋一個雙剪斷日月,打倒了兩個,待要起身拔刀,那幾個人都是此中老手,哪裏容得?四肢、脖項都被死死按定了。黃天霸待要掙紮,一柄冰冷的劍已指向咽喉。定睛看時,卻是個女子。身著黑短衣套扣褲衫,腳下鹿皮快靴,披著大紅鬥篷,正是在馬家大院見過的“一枝花”易瑛!黃天霸憤怒得眼中冒血,破口罵道:“千人日透了的**婦!有本事一對一地比試比試!”
易瑛調虎離山之計成功,不想和他磨牙,冷笑一聲抽回了劍,吩咐道:“這人嘴太臭,給他塞上麻胡桃,侍候著點,結實著點!我們快裝車快走!”胡印中等人答應一聲,左一纏右一裹,頓時把個武林高手捆綁成個米粽模樣。易瑛這才笑道:“我再饒你一次——自然有人找你算賬!你不要眼中流淚,黑道上本來就是鬥智不鬥力。下次再見,老娘好生和你比武!”黃天霸口中嗚嗚噥噥,渾身亂掙,眼見眾人裝車套牲口,眼見連店老板、二癩子、二憨子、“住店客人”從容出去,耳聽車聲轔轔遠去,心裏又驚又怒又悲又急,眼一黑便背過氣去……
六十五萬兩皇綱被劫!這一駭人聽聞的消息,一個時辰之後便由邯鄲知府朱保強用八百裏加緊發往保定;黎明時分,保定總督簽押房當值師爺被戈什哈從睡夢裏喚醒,見是如此緊急公事,也不請示總督,加蓋了總督關防,封了火漆立即飛遞北京。次日下午酉時末便傳到了軍機處。此時天色已經黑定,傅恒正要下值回府。訥親拆開文書看了,臉色立刻變得異常嚴峻。傅恒湊過來看時,臉色也變了。訥親道:“這事皇上一定要召見商議的。我們一道兒進去——讓軍機章京知會內務府,瞧著皇上進完晚膳立即通知我們。若皇上沒進膳,暫不急著告知!”傅恒聽了反而坐了回來,說道:“張相和鄂相處也得通知一下。免得到時候皇上要見,臨時傳旨就慢了。”訥親看後,在那份折子上加了自己的印,遞過來給傅恒,說道:“鄂爾泰處就算了吧!病得七喘八喘的。昨兒我去看他,連床都起不來了!”
傅恒一邊看著邯鄲知府那龍飛鳳舞的字,一邊皺眉沉思,微笑道:“還是知會一下的好。鄂相那脾氣你不曉得?上次淮河決潰,沒告訴他,後來見了他,他笑著說:‘不中用了,既然占了茅坑不拉屎,不如騰出茅坑來。’我們心疼他,反而聽他這些氣話,真沒趣兒!”訥親也笑了:“人老了就又變小了,張相那是多麽豁達的一個人,如今也十分計較。他的孫子蔭了貢生,問了我三次,禮部注冊了沒有,硬是我調了禮部的注冊簿子給他看名字,才拈著胡子笑了。我們日後上了歲數,難道也會變成這個模樣兒麽?”正說著,見養心殿太監王義匆匆走來,說道:“皇上叫進,這就請吧!”傅恒便問:“皇上用過膳了麽?”
“皇上沒用膳,”王義說道:“看上去臉色不好,正在生氣呢,送上去的膳叫退了回去。”訥親還想問,料想王義也不會說,便咽了回去,和傅恒一道兒從永巷進去,站在養心殿口,剛說了句“奴才訥親傅恒——”便聽乾隆在裏頭厲聲說道:“進來!”
兩個人對望一眼,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果然見乾隆麵向暖閣大玻璃窗站著,臉上毫無笑容。兩個人提著袍角跪下,深深地叩下頭去道:“奴才等恭請萬歲聖安!”
“起來吧!”乾隆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良久才道:“吏治這麽難弄,這些人不忠君也罷了,難道自己的良心也不要了?”
一句話說得兩個人都摸不著頭腦,傅恒思量著說道:“主子,出了什麽事?奴才們愚昧,猜不出來呢!”乾隆這才轉過臉來,喟然一歎,說道:“盧焯。盧焯的案子又有新的證據。”
傅恒和訥親心頭都是一震:盧焯在雍正朝時,曾是政聲卓著的名吏。雍正年間朝廷推行火耗歸公製度,各地封疆大吏按兵不動,盧焯當時還是一個小小的直隸武邑知縣,不顧上司橫加梗阻,率先在境內實施攤丁入畝、去苛役均賦捐、嚴懲把持公務欺淩小民的大糧戶、大莊頭。蒙世宗親自召見,遷升毫州知州。在毫州禁械鬥、清監獄,境內肅然,家家夜不閉戶;再遷山東東昌知府,構築護城長堤、疏浚運河,賑濟災民,政聲雀起。乾隆三年便已經官居浙江巡撫兼理鹽政,在任期間教民養蠶、紡織,清理省會護城河,請停征海寧塘歲修銀,減嘉興七縣銀米十分之二,請禁商人短秤,下令州縣緝私鹽不得擾民,不準緝拿肩挑小販,鹽場征課不準用刑追索,又減鹽價、免米稅、廣學額……走一處得到一處的萬民擁戴。這些政績也還罷了,他到浙江上任,即請旨改海寧草塘為石塘,籌備塘河運石料。尖山壩一役勞作辛苦三年,那盧焯也真舍得撲下身子,竟把巡撫衙門簽押房設在工地蘆棚裏,一邊處置衙務,不分晝夜巡視工地,勘查河道水位、湖水漲落,衙中師爺都累死了兩個,終於功成安瀾。不但浙江省,連福建也免了年年防汛之苦。僅此一項,涸田一萬餘頃。浙江人為他修了一座書院,名叫“盧公祠”。乾隆皇帝大喜之餘親下手詔,予以褒獎:“尖山壩工,上廑先帝宵旰焦勞,封疆大吏櫛風沐雨,辛勞有年,告成於是。不唯慰朕躬而已,且慰先帝在天之靈也!”早已透出口風,要調盧焯任戶部尚書,還要加太子太保銜,不料在這個時候,鬧出一件民事案子。嘉興府桐鄉縣汪姓大族分家,汪家二公子汪紹祖為分到近廓田三千畝和一塊風水牛眠寶地,暗贈知府楊震景銀子三萬兩,又托楊轉送盧焯五萬兩。這事本來已經了結。恰巧孫嘉淦的門生劉吳龍去福建辦案,風聞此事,具本劾奏。上書房轉過鄂爾泰的批示,著吏部考功司去查。查了幾個月,回奏說,“汪家與楊震景、盧焯三人,均不承認有授受賄賂的事。劉吳龍道路之言不足為信。”——本來這事已經過去,此刻卻又有了新的憑據!
“論起盧焯其人,朕也是十分惜他!”乾隆撫著剛留起來的八字髭須,在殿中踱著步子,音調顯得陰鬱低沉:“去年冬天他來見朕,又黑又瘦——你們也都熟識他,原來算得一個美男子呢!——手臂上竟脫了皮……朕握他的手,滿手都是老繭!這個人……他怎麽會幹出這種事?!”他倏地轉過頭來,看著兩個輔政大臣不言語,瞳仁在燈光暗影裏晶瑩閃動,已是迸出淚花。
傅恒心裏一陣發熱,低下頭去,他未入軍機處時,曾以觀風欽差使身份督查兩江、兩廣和福建,親至尖山壩工地,和盧焯共事過幾個月,盧焯的才幹、勤苦、德行,老百姓對他敬若神明,都是自己親眼見的。和自己也相處得很好。此刻卻無法替他回護——他心念一動,盧焯是張廷玉的得意門生,張廷玉一直“病”著不到軍機處當值,莫非為回避這事?那麽下手的劉吳龍是不是受了鄂……什麽人的指使呢?正自胡思亂想,身邊的訥親說道:“盧焯雖有微勞,那都是臣子分內應做的事。既然貪賄,使君父落了個不識人的名聲,欺君之罪不可恕!盧某素有能吏之名,此乃漢人一貫惡劣風氣,外務清名邀結人心,內中貪婪齷齪不可勝言,應將其鎖拿進京,交部審訊,依律處置。此顯示天下朝廷至公之心,大小臣工一視同仁。為此方能杜絕外任官的胡作非為。”傅恒也想定了,在杌子上俯身說道:“訥親說的雖是,但這裏頭牽扯民事,一幹人證遠從浙江押來,又不知何時能夠結案,等於是將這些證人、無辜百姓放了流刑。以奴才見識,下旨著盧焯就地革職拿問,委派欽差或著閩浙總督德沛嚴加審訊。結案之後視情形調度。這樣似乎穩妥些。”訥親知道德沛和盧焯是過從很密的朋友,但傅恒的話說得滴水不漏,也無可反駁,他喉結動了一下,沒有吱聲。
“好,照傅恒的建議辦。”乾隆神情似乎開朗了一點,回炕上盤膝坐下,扯過劉吳龍的奏折,用朱筆批道:
此奏,乃卿之秉公察奏,朕以至誠待臣下,不意大臣中尚有如此者。亦朕之誠不能感化眾人耳,易勝愧憤!前薩哈諒、喀爾欽之事卿已知之。此事已著德沛
——寫至此處,他打了個頓,又加上了副都統旺紮勒的名字:
及閩浙副都統旺紮勒會同讞審。若實亦惟執法而已耳。朕知卿必不附會此奏,以枉入人罪,亦必不姑息養奸而違道幹譽也。卿其勉之,若複有實據一麵奏聞,一麵具本嚴參。
寫完,又將一張字條拈過來,遞給近坐的訥親,說道:“你們看看,這是盧焯寫給楊震景的信。”
訥親知道,這就是劉吳龍新抓到的證據。接過看時,上麵寫道:
鏡吾仁兄,托來人所帶銀票已收訖。汪紹祖一案已結,有關人服判無異語,皆兄調處有方也,吾無疑議。但此等銀收受,頗類事後收惠,吾心不安。轉告汪紹祖,彼原即有理,已勝訴矣!此銀為吾暫借,可耳。
他常和盧焯有書信來往,從手跡看的的確確是他的一筆草書。訥親一邊將信傳給傅恒,心裏暗道:“這種事也好寫信?盧焯那麽精明,在這上頭原來是個呆鳥!”傅恒也是一目了然,苦笑著把信雙手捧還乾隆,說道:“信上言明是‘借’,如果汪氏收有借據,盧某雖有‘不應’之罪,畢竟與受賄有別,請主子睿鑒!”
“這個自然。”乾隆將信粘在奏折上,合住了,歎道:“錢,真是個好東西啊!聖祖爺時,官兒們成千成萬地從國庫裏借貸,挖得藩庫空空如也。為了清債納還庫銀,先帝爺和十三叔幾死幾生,和皇叔們都鬧了生分。到朕手裏,寬嚴並濟,剛好一點,從國庫裏不敢借了,轉過頭來,向老百姓伸手!聖祖爺跟前的高士奇、明珠不說,先帝爺跟前的俞鴻圖,朕是熟悉的,那是多麽精明能幹的人,也鑽了錢眼兒裏,就是薩哈諒、喀爾欽也都不是笨人——一個個都栽了進去!”他不勝煩惱地搖搖頭,口裏像含著一枚其苦無比的黃連藥丸,半晌又問:“你們也愛錢麽?你們將來會不會學這些人呢?你們有什麽法子治這‘錢癆’之疾呢?”
訥親見乾隆如此激憤動情,忙伏身跪下,說道:“奴才讀過《晉書·石崇傳》,聚貨多時禍亦至,不敢愛錢,也時時警誡子弟不得愛錢,也可向主子立誓,永不做貪錢之人。但錢之流毒害人心靈,實為無藥可醫之疾。奴才也無良法。”傅恒也隨他跪下,叩頭說道:“奴才以為錢,取之以道,用之以法,並不是壞東西。所以自周景鑄錢,聖人不禁。即以今日而論,國家造錢十倍於順治年間,五倍於康熙年間,二倍於先帝雍正年間,仍不敷用。東南絲織作坊,瓷器製作坊,現已如雨後春筍拔地而起,內地財貨交流、海外茶絲貿易、人民生業,無不用錢。所以愈是盛世,錢幣愈是暢流無滯,錢之功大於過十倍!至於奴才,自有俸祿可養身家,可教子弟,可孝長親,且屢蒙皇上頒賞,地畝莊田連阡接陌,若再敢貪非分一絲一縷,不但是個背叛皇上的貪婪之臣,即天地神明也不能容臣!”他話音未落,訥親便一陣懊悔:我怎麽就想不出這麽好的奏對呢?
“都說得很好。”乾隆微笑道:“聽起來似乎傅恒更為透徹些。上次英吉利、意大利、俄羅斯來了幾個傳教的想見朕。禮部給他們定了接見的禮儀,他們不肯行跪拜禮。後來他們到南京,尹繼善見了他們,叫衙門裏師爺陪著他們到蘇杭轉了一匝,看了那裏的絲綢、茶葉作坊,又見了幾個景德鎮瓷器的中等店鋪,回到南京,見了尹繼善就跪下了,頭也磕了——說是我們比他們國家富十倍!還說願意回北京重新給朕磕頭,請示在內地建教堂布道。朕下旨給尹繼善,笑說你比朕的麵子還大。尹繼善回奏說洋鬼子乃是勢利小人,見我國力強盛、人民殷富、萬物備陳,要與我貿易。他們有求於我,便就得伏低做小。洋人奇技**巧,拚命修鐵路造機器。他那有什麽用處?朕看除了鍾表,別的也很稀鬆。我們天朝無物不有,更不求於他人,憑藉的無非是個民富國強,這裏頭自然有錢的效用了。”說罷便笑。
傅恒偷眼看看殿角自鳴鍾,已近戌初時分,估約張廷玉和鄂爾泰即將進見,聽乾隆說得興起,不由暗暗著急。好容易見了話縫兒,便忙叩頭,說道:“主子,奴才們夤夜覲見,還有要緊事啟奏!”訥親也叩頭道:“事關重大,奴才們已經著人去請張廷玉、鄂爾泰一並覲見。估約這會子也就要到了。”
“是麽?”乾隆正談得高興,循著“錢”的思路要和兩個輔政深談吏治的事,聽他們說得鄭重,心裏格登一下,說道:“是金川軍事出事了?”訥親道:“不是前線,是軍餉出了事——”他長跪在地,雙手高高將邯鄲發來的八百裏加緊奏章,遞了上去。恰在這時,外頭太監王禮低頭趨步進來,雙手捧著一封八百裏加緊奏章,稟道:“這是高恒剛遞進來的密折,軍機處章京說兩位軍機大臣都在皇上跟前,叫奴才直接呈進禦覽。還有鄂爾泰和張廷玉也已經進來,現在養心殿重花門外,候旨呢,叫進不叫進?”
乾隆愣著神,一手一份八百裏加緊奏章,都來自邯鄲,便知高恒出了事。許久才回過神來,拆開高恒的折本,將邯鄲知府的奏章也平攤在案上,口中道:“他們年老有病,叫小蘇拉太監攙著進來。”說罷便埋頭看折子。一時張廷玉和鄂爾泰各由兩個小蘇拉太監攙扶著進來。張廷玉氣色還好,鶴發童顏的,隻是麵帶倦容,鄂爾泰卻是麵白氣弱,兩條腿似乎站不穩的模樣,微微喘息著。兩個人沒有行下禮,乾隆已經擺手,目光不離奏折,說道:“免禮,賜座。朕看完折子再說話。”
“是!”
張、鄂兩人躬身一揖,顫巍巍坐在雕花瓷墩上。四名軍機大臣都是十分深沉的人物,此刻都沉吟著,不時凝視一下聚精會神看折子的乾隆,殿中靜得隻有自鳴鍾擺單調的響聲。一時便聽乾隆輕聲歎息一聲撇開奏章,卻問道:“鄂爾泰,你還是喘。朕賜的藥用了沒有?”
“回皇上!”鄂爾泰透了一口氣,清清嗓子說道:“奴才這點犬馬之疾,是在任烏裏雅蘇台都統時得的,陳年舊病了,哪裏一時就痊愈了!托皇上如天之福,用了皇上賜的川尖貝,已經好得多了。”乾隆又對張廷玉道:“老相國氣色不錯。”張廷玉輕咳一聲回道:“這都是皇上所賜!奴才原來睡眠不寧,心悸頭眩。一來皇上有旨:小事不理,居家調養。二來不時賜藥,服用後,效應如神,因此精神上還去得。”他頓了一下,又道:“求皇上再賜些蘇合香酒。奴才自己照方配製的,總覺得遠不及皇上配製的效用好。”
傅恒和訥親兩個原以為乾隆讀完奏折必定震駭大怒,硬著頭皮等著他大發雷霆,聽乾隆如此溫言善語,向張鄂二人噓寒問暖,不禁都是一怔。卻聽乾隆笑道:“這不值什麽,明兒先叫人送些,叫禦藥房的人到你小藥房裏教著你的人製就是。”他偏身下炕,臉上若悲若喜,似笑不笑,在殿中徐徐踱步。良久,長歎一聲說道:“看來,朕之德、朕之能遠不及聖祖、世宗爺啊!”
四個大臣麵麵相覷,不知他所言何意。
“聖祖時內多憂亂,四境不寧;先帝也在青海、雲貴興兵平亂。”乾隆籲著氣,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平三藩、征台灣、三次親征準葛爾,那是以傾國之力支撐戰事;年羹堯、嶽鍾麒興兵二十萬,江南六省舟車水陸運餉——怎麽就沒有發生腰截皇綱的呢?朕密運軍餉,原為的不致使北方百姓因興兵有所驚擾,想不到就雙手奉送了‘一枝花’!”
這真是比狗血噴頭大罵一頓還要令人難堪的責備,責備中不動聲色帶著刻毒凶狠的譏諷,句句都像刀子一樣剜人的心。
四個大臣騰地都漲紅了臉,再也坐不住。“啪啪”打了馬蹄袖伏地跪下,不敢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