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婉娘深宮戒小僮 翠姑青樓詰明珠

小毛子懷著鬼胎跟著張萬強去見蘇麻喇姑。方才人去之後,他檢點了一下茶具器皿,見那隻鈞瓷蓋碗還在茶具櫃裏,隻不知怎的和別的茶具疊在了一起。這足見蘇麻喇姑是看見蓋碗了。他摸著這件東西,隻猜不透她為何不當麵揭穿。蘇麻喇姑是皇上和太後跟前說一不二的大紅人,幹麽要護著他呢?

他仔細回顧了當時的情形,斷定蘇麻喇姑與訥謨有宿隙。搜查之前已發作了阿三,搜了之後,若再嚷了出來,那豈不是自己掃自己的臉?想到此,他偷偷兒透了一口氣,瞧張萬強時卻是木著臉毫無表情。

蘇麻喇姑在養心殿東閣廂房裏等著。那小毛子頭一回進到這裏,眼中隻覺到處都是金燦燦、亮晃晃的,幾支又高又粗的蠟燭在罩子裏冒著老高的火焰,正中間蘇麻喇姑坐著吃茶。小毛子忙打了個千兒說道:“小的有罪,大姐姐福大量大,請寬恕這一回罷!”說完也不起身,另一條腿也跟著跪了下來。

“饒你容易。”蘇麻喇姑似乎不甚理會,邊喝茶邊緩緩問道,“你隻實說,你偷那隻碗,做什麽用?”

“我想……”他囁嚅著,忽然笑道,“我瞧著那碗實在好看,拿了來瞧瞧,再偷偷兒送回去,不想竟拿來當賊辦,虧了大姐姐庇護,不然就要了小的好看了!”

蘇麻喇姑沒想到這小鬼頭連自己也拉扯進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冷笑一聲道:“你聰明過頭兒了,打量我好性兒,整治不了你這小毛子?”

小毛子眼珠兒骨碌碌轉了一圈,苦著臉笑道:“我就有鬥大的膽也不敢欺到您頭上!實在是想瞧瞧就送回去的。他們張口便說偷,我怎麽能認賊名呢……”

“張萬強!”蘇麻喇姑不等他說完便喚道,“帶他到敬事房找老趙,我懶得聽他這鬼話連篇!”

“哎,別別……小的實說……”小毛子這才慌了,忙叩頭如搗蒜,“是小的貧極無奈,拿了這碗想出去變幾個錢還債……”他抬頭見蘇麻喇姑臉色,似乎並不相信,忙接著道,“……小的媽是個瞎眼婆子,有一天沒一天的,連吃藥的錢也沒有。大哥娶個嫂子心腸忒狠,一點也不顧家。人窮誌短,馬瘦毛長,不得已做出了這種下作事來。”說著說著便觸動了隱痛,眼圈兒不覺紅了,扯著袖子就抹眼淚,“蘇大姐姐不肯饒我,我也認了,誰叫咱命賤來著,隻可憐我媽了……”說到這裏,他哽住了,沒有再講下去。

“這也算一回子事,講了不就完了!”蘇麻喇姑是個信佛好善的人,聽他說得淒惻,不覺動容。想了想,又換了個笑臉,“你有難處,去找小魏子嘛,他不肯助你?”

“魏大人沒少幫我,”小毛子哭喪著臉道,“隻是開口次數多了,我自己不好意思哩。”

“拿去!”蘇麻喇姑順手從桌屜子裏撿出一錠銀子丟給小毛子,“這個拿去,難為你還是個孝子,我竟不知道!賞這銀子給你媽治病,再買點吃的用的,不比做賊強?——聽說你是個賭錢的好材料,可不要再拿它去賭輸了!”

小毛子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不禁怔住,捧著銀子隻是發呆,半晌磕了個頭,泣聲兒說道:“小的賭錢是實,隻也是出於無奈,就那麽二吊半月例錢,夠做什麽用?也不過仗著點小聰明,贏人家幾個貼補家用,可是,一個馬失前蹄連本兒也搭進去了。阿姐既這麽疼我,有個天地良心在上頭,我還敢再犯麽?”

“也難怪你,”蘇麻喇姑憫人及己,歎道,“本來做人不易嘛。我也不漲你的月例,你有難處隻管到我這裏來取,我成全你這份孝心。”小毛子因禍得福,喜出望外,便叩頭道:“您這麽著待我,圖我個什麽呢?從今往後,我喚您姨吧!”

蘇麻喇姑倒無話可答,隻笑了笑算是應承。張萬強見這猴崽子如此會爬竿兒,不禁笑道:“你好福氣,不是我引你來,你能得著這個彩頭!拿什麽謝我呢?”小毛子破涕為笑,忙叩個頭道:“您不稀罕錢,我給您磕個頭謝您!”說得蘇麻喇姑和張萬強不禁又都笑了。

小毛子辭了出來,走至養心殿院口垂花門處,見康熙一身便服迎頭進來,忙閃在道旁垂手低頭而立。那康熙卻不認識他,一擺手便進了東閣廂房來尋蘇麻喇姑。小毛子這才一溜煙回到茶房庫自去處置那隻蓋碗。蘇麻喇姑早已離座兒躬身接駕。

康熙一腳踏進門便笑道:“今兒個可偏了你,竟誤了一次小群英會!又不得聽小魏子唱歌兒!”

蘇麻喇姑賠笑道:“我是哪路神仙,能跟主子上台盤兒?唱的什麽歌兒?”

“朕背給你聽!”康熙得意洋洋地將方才魏東亭唱的歌背了一遍。

蘇麻喇姑沉吟道:“不知那姓孫的怎麽樣?”

“都表了忠心,”康熙興奮地說,“朕也沒有想到他們這樣齊心。隻是此時朕不好與他們麵議,還是由著索額圖他們去做文章吧。告訴你,還有一個叫劉華的今夜也去了,是鼇府的戈什哈,還是筆帖式的,朕也不甚了了,小魏子在下頭辦差還算賣力的。”

蘇麻喇姑聽了無話,半晌“嗤”地一笑道:“萬歲爺今夜出去吟詩,不知道宮裏頭還出了新聞兒呢!我也偏了萬歲爺了!”

康熙笑問道:“什麽新聞兒,這麽高興?”

“茶房上的太監小毛子——就是方才萬歲爺進來撞見的那個人——把訥謨大侍衛給整得很狼狽。”蘇麻喇姑一邊笑,一邊比畫著,把禦茶庫的故事兒告訴了康熙。康熙笑得跌腳道:“受鼇拜害的人該關照些。你倒好,替人瞞了贓,又當了姨!”二人說笑了一會兒,蘇麻喇姑就服侍康熙安歇了。

劉金標奉了班布爾善的命,在嘉興樓一帶盯明珠的梢,已有一個多月了。綁架何桂柱那次,他在葦子胡同與魏東亭相遇,眼珠子被強驢子摳出了一隻。此後,他不得主命,每日自帶了從人在街上溜達,指望著尋到何桂柱或明珠,不論抓到哪個,先出口氣再說,無奈這兩個人如鬼魂一般再不見蹤影。魏東亭倒是常見,但他是天子近臣,進宮是三等蝦,出宮是輿馬高坐,劉金標眼睜睜地瞧著卻不能無端尋釁。自忖武功也遜他一籌,真動起手來,必定吃虧。這個險是冒不得的。

也算巧,前兒在內務府老黃家吃酒,聽說嘉興樓雖然從不接客,可那兒的翠姑近來和一個小白臉兒相好了,還說有人曾在宮中皇上跟前見過這個小白臉兒,他便上了心。班布爾善曾囑咐他,不管是伍次友,還是明珠、穆子煦等他們幾個,隻要能悄悄兒抓來一個,就算立功,因此便親至嘉興樓附近守望,不料一個多月過去,竟連影兒也沒見著。

申牌將過,眼見金烏西墜,火燒雲已染得半天通紅,也不見一條魚兒進網,他心下甚是懊喪,暗罵:“老黃的話不知是真,還是喝了酒胡唚,害得老爺守株待兔!”正渾身不自在,忽覺眼睛一亮,那明珠一搖三晃果真來了。他怕是眼花,擦了一把再細看,來人穿著玄色湖綢長袍,白淨麵皮,一條油亮漆黑的長辮直拖腦後。“男要俏,一身皂”,一點不假,真個飄逸倜儻——正是明珠再不會錯!劉金標暗道一聲:“好!”盯著明珠進門登樓,方才擺手叫從人回去搬人來。

卻說明珠方上得樓,在格子窗外,便聽屋裏有人說話。仔細聽時,卻像太醫院供奉胡宮山的聲音。

“翠姑,你曉得麽?顧華峰、尤悔庵、陳其年他們幾個不耐山林寂寞,入京遊曆來了!”

“一通朝旨降九天,夷齊同下首陽山!”屋子裏靜了半晌,才聽翠姑冷笑道,“你想下山,下就是了,何必拉扯別人?”

“嗐!一說話你就擰勁兒,我也並沒說我要下山,我倒是要上山了!”

明珠聽至此不禁一呆。他不知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是個什麽意思,又感到十分重要。聽翠姑與胡某人親近到這地步兒,又有些吃醋。旋又自嘲:“我這是怎麽了,我雖替她置了產業,並沒有就買下她的人,姓胡的自然也來得!”再凝神聽時,翠姑說道:

“上山,上山幹麽?”

“眼見得事情不能辦了,還上山做我的道士去,你也去做個道姑成麽?”

“把你臭美的!”翠姑啐道,“你打量我那麽容易就做道姑麽?”

明珠聽到這裏,不及細思,捂嘴一笑高聲說道:“好啊!一個要做道士,一個又不肯做道姑,真難煞人了!”

胡宮山和翠姑不防有人偷聽,嚇了一跳,忙開門出來看時,見是明珠,不知他何時到來,聽了多少去。明珠卻是毫不介意,嘻嘻笑道:“又是夷齊下首陽,又是上山做道士。——又沒人逼迫二位,何至於就落荒而逃呢?”說著進了屋裏,一屁股坐下,扇子打著手背打量二人。

翠姑斟上一杯茶奉上,笑道:“明大爺好稀客,可有些日子沒來了。”胡宮山也笑道:“我們兄妹做了道士道姑,灑掃庭除,足下有朝做了高官,也好到小觀去尋半日閑麽!”說畢,三人相視而笑。

又說了一會兒話,胡宮山便起身告辭。翠姑知他不便,也不相留,送出門便立即踅身回來,笑謂明珠道:“你今兒怎麽得閑兒來我這兒逛逛?”

明珠卻不答話,蹙著眉頭問道:“你既與這位胡兄相好,怎麽就不肯從良呢?”

“憑他?他倒是想,可也得要兩相情願才成啊!”翠姑幹脆地說,見明珠發呆,便伸手點了一下他的腦門,“吃醋了?傻子,他是我幹哥!”

明珠默然不語,細思他們方才的對話,又問道:“什麽顧華峰、尤悔庵、陳其年的,倒像是幾個人名字似的,我竟沒聽明白。”

翠姑一時愣怔了,半晌忽然格格笑起來,笑得用手捂住胸口,“虧你聰明,聽到哪裏去了!五華峰有個悔庵,他幼年師父陳其年在那修道,他要掛冠歸山,約我一同投奔他的師父去……”說到這裏,她已笑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做官做得好好兒的,怎麽忽然要歸隱呢?”

“那是你們男人的事,我怎麽知道?”翠姑笑道,“總是嫌烏紗帽兒小了點唄!”

“他姓胡,你姓吳,你們怎麽又是兄妹?”

“這個麽,”翠姑斂起笑容,歎道,“說來話長,他對我有癡心,又救過我的命……後來便認了幹兄妹——往後有時間,我細細兒告訴你。”

明珠當下心裏釋然,想到自己竟誤聽了一連串的名字,也覺好笑。翠姑欲將他心思岔開,返身進內室取出一張瑤琴,在幾上陳放好了,點上香道:“你來彈一曲,我得了幾首新詩,唱給你聽可好?”

“你先別忙,”明珠笑道,“今兒我也得了伍先生一首詩,拿了你瞧瞧,看作得好不好?”

翠姑一邊笑一邊走過來,道:“必是好的。”接過了看時卻是一首回文詩:

斜倚山亭望歸雁,杳杳思情寄雲天。

踏青愁搔易白頭,鴉暮寒秋瑟冷蟬。

遂笑道,“正讀愁鄉關,倒讀鄉關愁,真真寫的不賴!”

明珠便盥了手,端正了衣冠,屏息危坐,勾抹琴弦。翠姑聽是《夜深沉》,過門已了,便頓開歌喉按了伍次友的詩娓娓唱來。一曲終了二人相視而笑。明珠忽然按弦笑道:“該聽你的了。”便轉了《蘆上月》的調子,翠姑道聲“好!”細聲兒唱來:

新綠初長殘紅稀,美人清淚沾羅衣。

蝴蝶不管春歸否,隻向黃花深處飛……

明珠不禁愕然,停弦問道:“你唱的什麽?”

“你隻管彈你的,還有四首呢!”翠姑方欲接著往下唱,眼見明珠神色異樣,忙問:“怎麽了?”

“這詩我是見過的,餘下四首我也知道。”明珠道,“你從哪裏得的?”

“啐!”翠姑笑道,“誰信你?”

明珠冷笑道:“不信?你聽——六朝燕子年年來,朱雀橋邊花不開,未須惆悵問王謝,劉郎一去可曾回——可是不是?”

翠姑神色立時大變,身子似乎受到重重一擊,踉蹌一步,退著坐回椅子裏道:“你都知道了,還問什麽?”

“我知道什麽?”明珠笑道,“我若知道,還問你做什麽?”

翠姑不答,隻是追問:“這詩你在哪裏見的?”

明珠初時隻當玩笑,見她忽然變得容顏淒厲,目光有異,料有重大隱情,倒上了心。遂笑道:“翠姑,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什麽事我都能知道!”

“這是我爹爹的詩!”翠姑叫道,“你不就是皇帝的侍衛麽?把我爹爹弄到哪裏去了?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翠姑已完全控製不住自己,臉色慘白,神經質地抽搐著,聲音也變得尖銳沙啞,如虎似狼般地撲過來抓住了明珠的衣領,咬牙切齒地道:“我還當你是好人!我把清白身子都給了你,你、你反來消遣我……”

一個嬌滴滴的妙齡女郎,因為幾句詩,霎時間變得麵目可怖,嚇傻了明珠——隻要他活著,大概是永遠也不會忘掉這一場景的——他掙了一掙,翠姑的五指竟如鐵鉤一般,更覺心驚。

正在這時,忽聽樓下一陣人聲吵嚷,仆童使女們哭叫成一片。二人未及思索,閣樓門“咣”的一聲大開,獨眼龍劉金標帶著幾個人獰笑著出現在門口。樓上樓下腳步雜遝,明珠心知已經出不去了。

“怎的啦?”劉金標斜著一隻獨眼笑道,“這青樓婊子打嫖客,倒實在少見呐!嘿嘿……”

“你嘴裏放幹淨點,你媽才是婊子呢!”翠姑驚愕地慢慢鬆開手,她略顯有點遲鈍,一驚之餘,歇斯底裏的情緒得到了緩衝,又開始變得理智起來,“我這裏有門有戶有名有姓,太平世界天子腳下,你們想怎麽著?你們是哪個衙門裏的,這樣撒野?”

“沒什麽,與你無幹。”劉金標見她說話簡捷硬挺,也就不敢輕薄,說道,“班布爾善大人有點事要請教明珠大人,請他過府一敘。”便將嘴一努,兩個青衣大漢走上來架起明珠便走。翠姑上去攔時,被劉金標將臂一擋,當時打個趔趄,方才回過神來,高聲叫道:“你們不能帶他走!——明珠,你這個沒良心的,快說,誰能救你,快說呀!”

“皇上!”明珠已被拖下樓梯,聽到她問便高聲應道。

“你快說,我爹爹他——”正問到這裏,翠姑忽覺這話問得不相宜,便掩住了。此時隻聽明珠隻答應一句“我不——”……接著“啪啪”兩記耳光聲,像是嘴被什麽捂住了。

一時人去樓靜,翠姑頹然坐下,像做了一場噩夢。一陣風吹來,紅燭閃爍幾下,熄滅了,此時惟有空中冰冷的月亮沉寂地照著這座嘉興樓,簷下鐵馬“叮當”、“叮當”淒涼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