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了仇(1)
一輛挺破舊的卡車,“哐當哐當”地行駛在冰天雪地裏。
太陽剛剛升起來,雪地上閃爍著刺眼的光。
近處有樹,遠處也有樹,稀稀拉拉,雪野顯得光禿禿,樹上也光禿禿,連一隻烏鴉都沒有。
駕駛室裏擠著四個人,一個是厲雲,一個是司機,還有兩個幫忙的人。
厲雲的奶奶一個人躺在後麵的敞篷車廂裏,她的身上蓋著棉被,把腦袋蒙住了。
這條柏油路多少年都沒有人修補了,像一條千瘡百孔的褲腰帶。
車一路都在顛簸。
厲雲時不時地打開車窗,朝外撒一把紙錢。
突然,那個司機把車停下了,對厲雲說:
“你下去看看,她翻沒翻身?”
厲雲下了車,蹬著車輪爬上車廂,看見奶奶平躺著,她身上的藍花棉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霜。
他的心狠狠地酸了一下。
幾個小時前,她還在**慢慢轉過頭看了厲雲一眼,無力地說:“你別看我了,快睡吧,天都快亮了。”
可現在,她一個人躺在這冷冰冰的車廂裏,想必已經凍硬了。
寒風把厲雲頭上的白色孝布刮起來,擋住了他的眼。他跳下來,爬進駕駛室,低低地說:
“走吧。”
火葬場在小城南,四裏。附近沒有人家。
這裏是老火葬場,北郊最近開了一家新火葬場。那家新火葬場收費比這家老火葬場高,於是厲雲選擇了這裏。
他是一個低薪階層,每一筆錢都要算計。
另外,他家靠近城南,到這裏來車費便宜些。他是自己雇的車,沒有打電話叫火葬場派車,這樣花錢少一些。
卡車開進了火葬場的大門,停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
司機說:“焚屍爐就在這個房子裏。”
這是一座老房子,牆腳的磚都破損了,像參差不齊的牙。房子很高大,像個廟堂,不過,它沒有廟堂那種安詳、超脫的氣質,卻有一股陰森的感覺,好像一個沒有五官的人緊緊繃著臉。
那房子有兩扇對開的鐵門,鏽跡斑斑,很不周正,中間裂著一條大縫子,裏麵黑糊糊的。
鐵閂上掛著一把挺大的鎖。
離這個焚屍房很遠的地方,有一排看起來很整齊的平房,那是辦手續的地方。
厲雲拿著死亡證明,去辦手續。
那房子裏有整容室,告別廳,停屍房,骨灰存放間,冷藏室之類,但是他沒看見幾個工作人員。現在是正月,剛剛過完大年。
厲雲走進一間暖和的辦公室,那裏麵總共有三個人。
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趴在辦公桌上,正在擺撲克算卦,他穿著一件藍大褂。
一個瘦小的老頭站在一旁觀看,他也穿著一件藍大褂,隻不過他的藍大褂瘦小些。
**坐著一個壯實的中年男人,低頭緩慢地嗑著瓜子。他也穿著一件藍大褂,已經很髒了。
“請問,哪位開票?”厲雲問。
那個擺撲克的小夥子抬頭看了厲雲一眼,很不高興地收起了撲克,傲慢地說:“證明。”
厲雲急忙出示了死亡證明。
那個小夥子看都沒看,就塞進了抽屜:“要骨灰盒嗎?”
“要。”厲雲說。
他站起來,帶厲雲走進另一個房間。
那裏麵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骨灰盒。
他說:“有高中低檔,便宜的幾十元,貴的幾萬元。你要哪一種?”
厲雲挑了一個榆木骨灰盒。
回到剛才的房間,厲雲交了錢,裝好火化證明,問:“誰管火化?”
那個嗑瓜子的男人終於不嗑了,他撣撣手,說:“跟我走。”
厲雲打量了他一下。
他的臉是古銅色的,濃眉,一雙大眼炯炯閃光。
焚屍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從辦公室到焚屍房中間是一條石板甬道,有斑駁的積雪,很滑。一路上,焚屍人沒有說一句話。
厲雲緊緊跟在他後麵。
他很高大,要是摔跤的話,估計三個厲雲都不是他的對手。
空氣太清爽了,一陣冷冷的風刮過來,厲雲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怪味,好像是一種燒棉花的味道。
厲雲想,那就是死屍的味了吧。
在厲雲眼中,他是一個另類。
他把一具具死屍送進焚屍爐(那死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哐當”一聲關死爐門,然後走到背後,甩開膀子往火紅的爐膛裏填煤。
焚屍爐會傳出悶悶的聲響。
肌肉被燒焦:“………………”
筋骨在斷裂:“啪……啪……啪……”
焚屍爐裏冒出煙氣,在煙氣繚繞中,他不時地用長長的鐵鉤子伸進去,翻動屍體。
漸漸,那聲音終於聽不見了。火被大煙囪裏的風抽得“呼呼”響……
他總共焚過多少人?
他有女人嗎?她和他**的時候心情是什麽樣的?
他做不做噩夢?
他燒過他的親人嗎?
他想沒想過,有一天,他也會躺進他熟悉的那個焚屍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