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似乎有個人

這一天是周末,天氣很好。

桑丫接到一個電話,是那個喝醉酒之後曾跟她接吻的女生打來的,她說,幾個同學今天想一起去公園玩,問桑丫去不去。桑丫說沒興趣,拒絕了。

接著,她一個人離開家,坐上公交車,漫無目的地轉悠。她不願意在家裏聽媽媽嘮叨。

公交車在公園站停下時,她戴上草帽下了車。

她不願意和那些同學在一起逛公園。從小到大,她一直不太合群,隻喜歡獨處。

公園在市中心,人挺多的。

桑丫走進去,找了一塊草坪,坐下來。

這時候是四月,花草嬌嫩。風軟軟的,聞起來無比清新。

這裏很安靜。桑丫旁邊隻有一個小男孩,在觀看地上的螞蟻。這群螞蟻的個頭很大,桑丫甚至看見了它們的眼和嘴。它們有它們的生存手段,有它們的交流方式,有它們的分工,有它們的秩序……隻是它們不知道,此時有人在觀察它們。如果,把螞蟻比作人類,那麽小男孩是什麽?

小男孩的眼裏突然露出殺機,他伸出兩根手指,捉住一隻螞蟻,一下就把它捏死了。那是一隻工蟻,它剛從外麵采集食物回來,就像前麵提到的那個女工,正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它不知道,半空中突然出現一隻手,轉眼就要了它的小命,正像那個女工,不知道在死胡同的第五個拐彎處,有一個直擊雷會劈死她。捏死螞蟻的是小男孩,劈死女工的那個直擊雷的背後是誰?

小男孩看來看去,又選中了第二隻工蟻。這隻工蟻的死也是必然了,因為小男孩的手已經伸過去了……

桑丫喊道:“小朋友!”

小男孩立即縮回手來,抬頭看桑丫——這個人類的偶然事件,改變了第二隻工蟻必死的命運。

桑丫笑了笑,問:“你幾歲了?”

小男孩說:“八歲。”

如果那個神秘力量在劈死下夜班女工或者修鞋老頭的一瞬間,它的一個同類突然在背後叫了它一聲呢?

接著,小男孩低頭尋找那隻工蟻,卻認不出它了。他的手又伸向了第三隻工蟻。如果第三隻工蟻被捏死的話,應該純屬偶然,但是,剛才那個時間,桑丫必定要打斷小男孩的行動,現在,第三隻工蟻的死又是必然的了……

桑丫正想再一次叫住他的時候,有人喊道:“桑丫!”

桑丫回過頭,就看見了那個約她出來的女生,她和另外幾個同學一起走過來,說:“你不說你不來嗎?”

桑丫抱歉地說:“我等個帥哥。”

那個女生說:“哈哈,明白了,原來有約會!我們一起等他吧。”

桑丫說:“別搗亂,拜托。”

那個女生說:“我們幾個現在都變成了重友輕色,看來老啦。”

在她們寒暄的時候,那個小男孩捏死了第三隻工蟻,高高興興地跑開了。

幾個同學離開之後,桑丫坐下來,繼續觀望那些螞蟻。

如果桑丫的幾個同學沒有走過來,如果桑丫再一次阻止小男孩,那麽,第三隻工蟻就撿了一條小命,而死亡的厄運就可能落在第四隻工蟻頭上了……

螞蟻不可能了解這些事。

即使它們有宗教,有哲學,也永遠不可能了解人類的存在,不可能了解人類的電腦、情感、字典等。

換一種思維,如果我們這些活在塵世上的人,都是書中的人物,那麽,作者是誰?誰在安排我們的生死?誰在安排我們的悲歡離合?誰在安排我們的鴻運與厄運?

看了一會兒螞蟻,桑丫抬起頭來,遙望北方。

那是和爸爸相反的方向。

這時候,她和婁小婁已經相識一個多月了。他是一個中醫。兩個人經常在網上聊天,不過,他們沒有通過電話,沒有發過照片,沒有看過視頻。

他和她互相都是模糊的。

桑丫喜歡這種感覺。

離開公園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

公園大門口,有人在錄像,應該是電視台的人。圍了一些路人看熱鬧。

桑丫從旁邊繞過去,卻被電視台的人攔住了:“你是中學生吧?我們想采訪一下,你喜歡劉德華嗎?”

桑丫用草帽擋住了臉,說:“對不起,我不認識。”

然後,她就匆匆走了過去。她覺得作為一個路人接受采訪,在電視上顯得挺傻的。她不知道就是這個鏡頭,救了她一命。

當天晚上八點二十分,這個節目在花都電視台娛樂頻道播放了,是個專題,《說偶像,說粉絲》。

桑丫關掉電視,回臥室看書去了。

她雖然是個中學生,卻從來沒有崇拜過明星。她有她的姓名,她有她不同於其他人的經曆,她有她的夢想,她有她的指紋,她有她的個性和脾氣,她是她。一提起粉絲,一個尊貴的個體,馬上就變成了缺乏個性特征、盲目從眾、沒有五官的一群了。粉絲,沒有骨頭,軟軟綿綿;沒有韌性,一拉即斷;沒有滋味,跟什麽在一起燉就是什麽味道……

粉絲的前身是土豆。

桑丫覺得自己可以是一個平凡的人,可以是沉默的大多數,但是她永遠不可能成為誰的粉絲,她寧願做一個土豆,絕不會被某種狂熱的風潮摧殘成絲絲縷縷。土豆是完整的,盡管它藏在地下,不為人知,那也是一種任何人都不敢小覷的低調。

她家的電視關了,千千萬萬家的電視開著。

她在千千萬萬台電視裏出現了。記者問:“你是中學生吧?我們想采訪一下,你喜歡劉德華嗎?”

她用草帽擋住了臉,說:“對不起,我不認識。”

這也是一種態度,於是電視台保留在了節目中。

桑丫怎麽都想不到,她在電視屏幕中一閃即逝,竟然吸住了一雙想不到的眼球。這個人以她更想不到的方式,悄然跨入了她寂寞的生活之門。

還有兩個月才高考,媽媽已經忙活兒上了,四處谘詢給她吃什麽補品,報哪個高考衝刺班,買什麽高考填報誌願軟件……桑丫懶得想這些,照常平平淡淡上學。

周一,她放學之後,一個人坐在教室裏看閑書,天快黑了才離開。

走在路上,她忽然感到有些異常。

她回頭看看,暮色中,一個老頭兒和另一個老頭兒在路邊聊天;一個年輕的母親艱難地拉扯著一個淘氣的小男孩,小男孩舉著水槍,嘴裏噠噠噠地發射著;五六個人騎著自行車,麵無表情,目不斜視朝前瞪;三輛汽車不快不慢地行駛……

她觀察了一會兒,轉過身,繼續朝前走。

如果有人伸出手來,摸你的脊梁骨一下,你是有感覺的。如果背後有人,一直用眼睛盯著你的脊梁骨,你也會有感應。不信你還可以做個實驗:閉上雙眼,伸出左手掌,用右手的一根手指,對著左手掌一圈圈畫圓,左手掌和右手指不要接觸上,離一厘米的距離。很快你的左手掌就會感覺到這個圓圈在旋轉。

最近班裏有個男生,叫朱璽,一直在追桑丫。他老爸是一個房產商,天天有專門司機開車送他上學,接他放學。他從小被嬌生慣養,說話總帶著一些扭捏樣。

朱璽今年十七歲。

有一段時間,桑丫心情不好,朱璽陪她喝過兩次酒。那小子酒量不行,每次都喝醉,還是桑丫把他送回家的。在桑丫眼中,他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有一天,他給桑丫發來了一條流傳甚廣的求愛短信,散發著一股手機味道。桑丫以為他在開玩笑,並沒有在意。沒想到,從此類似的短信就不斷出現在她的手機裏,都是在網上泛濫成災的現成短信。害得她每次回家之前都有一項體力勞動,那就是刪除他的肉麻短信。她不想被媽媽發現,覺得丟不起人。

桑丫一直不同意早戀這個說法。愛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如果因為年齡小,就把這份愛扼殺掉,非要等到年齡大了,再去製造一份,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嗎?

她回絕朱璽,和年齡無關。

一次,桑丫正跟幾個女生在公園劃船,再次接到朱璽的短信:你在時,你是一切;你不在時,一切是你。她回道: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這許多雞皮疙瘩。

又一次,朱璽約桑丫吃飯,被桑丫拒絕了。放學的時候,他把她堵在學校門口,雙眼通紅,問她為什麽拒絕他?她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子午卯酉。

她真的說不清為什麽。

那天夜裏,她梳理了一下情感世界,竟發現,不僅是朱璽,她對身邊的任何男生都提不起興趣來。為什麽會這樣呢?想來想去,她似乎終於找到了原因——因為那個叫婁小婁的北方男人。這個答案讓她很吃驚。

朱璽雖然糾纏,但是畢竟天天見麵,他還不至於當尾巴。

這樣想著,桑丫就覺得自己有點兒疑神疑鬼了。

她放開腳步,繼續朝家裏走。

背後的那雙眼睛似乎還在跟隨著她,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是媽媽?不可能。媽媽如果懷疑她什麽,會把她叫到麵前,劈頭蓋臉問個明白。是老師?也不可能,她在老師眼裏,從來都不會受到這樣的重視。

她再次回過頭去,看到了一個青年男子,他戴著一頂鴨舌帽,留著小胡子,很像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特務。他見桑丫回過頭來,雙眼一下就從她的臀部移開了。

桑丫狠狠瞪了他一眼,繼續朝前走。她以為他會放棄追隨,可是當她走出一段路,再次回過頭的時候,他依然走在後麵,還是剛才那樣不遠不近的距離。他見桑丫第二次回頭看他,竟然怪怪地朝她笑了一下。

此時,桑丫走在街上,一會兒必須得穿過一條小巷,才能回到家。她住在密雲小區。

她低頭看了看,今天竟然鬼使神差把運動鞋脫掉了,換上了一雙麻色坡跟鞋。這雙鞋顯然不適合奔跑。

孤獨感從小到大伴隨她,現在忽然又加入了恐懼。她想,自己無疑是遇到了色狼,或者變態殺人狂。她甚至想給朱璽發一個短信,讓他來解救自己。掏出手機,竟然沒電了!她想,不能讓這個跟蹤者發現這個秘密,於是,她沒有把手機立即放回口袋,而是假裝打起了電話。

她們幾個女生曾經聊過,如果遇到色狼,實在無能反抗,怎麽辦?有人說,隨身帶著安全套,迫不得已,就隻好自己采取措施了。有人說,跟色狼好好商量,用嘴巴給他做出來。這樣在身體和心理上,都會把損失降到最低……

桑丫想到這裏,一陣惡心。

前麵就得拐進那條小巷了,她不敢再走了,停下來,走進一家店,假裝看衣服。她透過玻璃朝外看,那個人走到了公交車站牌下,正巧一輛車靠站了,他一步跨了上去,車門關上時,他還遠遠地朝桑丫笑了一下。

桑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走出那家店,拐進了必經的那條小巷。

小巷非常安靜,隻有她一雙腳步聲。不,不是一雙,背後似乎還有一雙……

那個戴鴨舌帽的青年男子上了公交車,她明明看見公交車開走了啊,難道真正的跟蹤者不是他?

她停下來,回過頭,那雙腳步聲似乎也停止了,小巷靜悄悄,不見人影。她的頭皮有些麻,轉過身,加快了腳步。

走著走著,她感覺背後還是有動靜,再次回過頭,眼睛就瞪大了——空空****的小巷裏,出現了一輛嬰兒車,紅底黑花的車篷,前麵垂著紗簾,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車裏端端正正坐著一個嬰兒,靜靜地看著前麵的桑丫。沒有人推這輛嬰兒車,它自己在慢慢朝前走!歪歪斜斜,忽左忽右,就像一個不會駕駛的人開車,走著“S”路線。

她把腦袋轉過來,加快腳步朝前走,一直走到自己家小區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那輛嬰兒車已經離她很遠了,它還在朝前慢慢地走,那裏麵的嬰兒還在隔著紗簾看著她……

她鑽進她家的樓門,全身疲憊,慢慢上樓,腦海裏一直浮現著那一輛嬰兒車,它在空****的小巷裏,不動聲色地慢慢朝前滾動……僅僅是如此也就罷了,最令她恐懼的是,紗簾後那雙嬰兒的眼睛!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解釋——也許那個嬰兒有個淘氣的哥哥,他把嬰兒推出來,桑丫看不到他,是因為他在車後,正躬著腰朝前推……

不過,她自己都覺得這樣的解釋太牽強。

終於到家了,她用力按門鈴。

媽媽打開了門,嚴肅地問:“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電話也關機了!”

這時候,媽媽養的小狗跳跳從門縫擠出來,朝她汪汪叫起來。平時,她一回來,跳跳就會衝過來,圍著她又蹭又舔,今天卻有點兒反常。桑丫沒有回答媽媽,進了門。媽媽還沒有關上門,跳跳就擠了出去,繼續仰著腦袋叫。

桑丫看到這一幕,頭皮一麻,她覺得跟隨她的人,就站在門外!他不管跳跳在腳下怎麽叫,眼睛依然定定地穿過門縫,盯著桑丫……

媽媽走出去,攔腰把跳跳抱起來,嘴裏嘟囔著:“你今天怎麽了?見鬼!”

媽媽關上門之後,桑丫走過去,透過貓眼朝外看了一下,樓道裏空****的,她的心也空****的,轉身靠在了門上。

媽媽放下跳跳,跳跳不滿地哼了一聲,轉身跑了。

媽媽看了看她的臉色,問:“你怎麽了?”

她低下頭,說:“我想爸爸了。”

周五放學的時候,桑丫打開手機,短信就響了。

是朱璽發來的:明天是周末,今晚陪你去韓國燒烤店喝酒吧?

盡管桑丫個性很強,但是她並不喜歡這個“陪”字。她喜歡婁小婁的口氣:我帶你去過去,來未來。

我帶你。

她需要一個強大的成熟的男人“帶”。

而且,朱璽用的是問號,給人的感覺是猶豫、試探、請求。婁小婁用的是句號,霸氣、堅定、不容拒絕。

她給朱璽回了一個短信:不,我回家。

然後,背起書包就走了。沒想到,她走到那條巷口的時候,正要朝裏拐,一輛黑色的車停在了她身旁。車門打開,朱璽提著一個紙袋子,從車上下來,回頭對司機說:“劉叔叔,你先回去吧。我跟同學有點兒事。”

那個司機點點頭,把車開走了。

朱璽站在桑丫麵前,有些拘謹地說:“桑丫,你為什麽拒絕我?”

桑丫說:“我沒心情。”

朱璽說:“說不定,你跟我在一起,就會變得快樂起來呢。不信,你可以嚐試一下啊。”

桑丫說:“我連試一下的心情都沒有,你回家吧。”

朱璽看了桑丫一會兒,把手裏的紙袋子遞給她:“我給你買了一條裙子,你應該喜歡的。”

桑丫接過來,提出那條裙子看了看,很高檔。她把它裝進紙袋子,塞給他:“謝謝你。我不可能要。”

朱璽問:“為什麽?”

桑丫有些惱怒:“我們是同學,你給我買裙子是什麽意思?”

朱璽說:“我看你總穿牛仔褲,從來沒穿過裙子,所以……”

桑丫說:“好了,我得回家了,太晚老媽又該罵了。等我有心情的時候約你吧。”

說完,她轉身就走了。

走出了很遠,她才聽見朱璽說:“桑丫,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你不能拒絕我喜歡你。”

桑丫頭也不回地說:“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