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目擊

這天下午,媽媽回來了。

桑丫沒有對她說家裏發生的一係列事情。

她和母親幾乎不溝通。

跳跳一進門,就圍著桑丫的鞋子又啃又咬,很是親昵。桑丫低頭靜靜看著它,總覺得它的眼神跟媽媽很相似。

媽媽走過來抱起跳跳,說:“我的乖乖,你可要分清敵我,這個大小姐心裏煩著你呢,你還跟她親熱!”

房子裏有了跳跳,似乎多了很多生氣,桑丫感覺不到那個看不見的人存在了。

她說:“媽,我去一趟同學家。”

媽媽說:“等一等。有件事,我得跟你談一談。”

桑丫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媽媽。

媽媽一邊摩挲跳跳的毛一邊說:“你不要報考北京了。”

桑丫問:“為什麽?”

媽媽說:“大學畢業以後,你肯定不願意回花都,對吧?北京有一百來所大學,每年平均有十五萬應屆畢業聲,絕大多數都不願意離開首都。一年又一年,北京積壓了多少大學生?水漲船高,現在北京的單位用人,基本隻要研究生。所以,你還是報考其他省城大學比較好。”

桑丫說:“你不是一直都支持我報考北京嗎?怎麽突然變卦了?”

媽媽說:“出差這段時間,我總是接到一個人的短信,他好像是北京人,很了解情況,就是他對我講了這些道理。”

桑丫說:“你不知道他是誰嗎?”

媽媽說:“不知道。我也覺得很奇怪,他為什麽對我說這些呢?”

桑丫說:“媽,我報考北京已經鐵心了。未來不管多難,我都會一個人去麵對。”

說完,她就出門了。

桑丫去了家裏附近的網吧。

上了QQ,婁小婁不在線。她一直等了好久,才看到他上來了,立即給他發了一個笑臉。他沒有回複。

過了一會兒,她問道:你很忙嗎?

婁小婁還是沒有回複。

桑丫想,他可能不在電腦前吧,就不再說話,搜出幾個FLASH音樂動漫,一邊看一邊關注著QQ,婁小婁一直在線。隻要他的頭像在,桑丫就覺得他在那裏笑吟吟地看著自己,於是就什麽都幹不下去。

她再一次對他說:你很忙……

婁小婁還是沒回複。

她依然相信他不在電腦前,於是把QQ框縮小,繼續看FLASH音樂動漫。她在聽櫻桃幫的《親愛的王子》:潘多拉的玻璃瓶,海倫娜的魔法鏡,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眼睛,誰也看不懂真心。迷霧森林幻境裏,王子傻傻地蘇醒,妖魔的世紀天使的心情,誰來握住你手心。睜開眼認清迷惘人間,純真隻是謊言承諾等於後悔。不如讓我親吻你的頸邊,拿走你不需要的熱血。親愛的王子別害怕,我將對你傾訴撒旦的情話,反正魔鬼亦睜隻眼,反正天神亦閉隻眼。沒有人會想來改變這世界,親愛的王子別再哭,從今以後不再孤獨,沒有感動沒有知覺享受幻滅。然後當你不再有希望,然後你就不會再受傷,然後你就會得到力量,生命是一部黑色童話……

大約過了半個鍾頭,始終不見婁小婁說話,她忍不住了,對他說了兩個字:你狠。

婁小婁居然還不理她,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個字:你。

然後下線,起身離開。

在回家的路上,桑丫走得很慢,她的心裏酸酸的。

她發現,這個北方的男人對於她已經十二分重要。假如,他突然在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那麽她會像失去脊椎一樣坍塌下來。她這才知道,自己看起來很堅強,其實無比脆弱,不堪一擊。

突然,她想喝酒。

她掏出手機,給朱璽發了一個短信:今天你帶我去喝酒。

朱璽很快就回複了:好的,我一定陪你去!你現在在哪兒?

他又把帶換成了陪。

扶不起來的阿鬥。

她告訴他:我在路上,走到紅星商場門口了。

朱璽說:你等我,我馬上去接你。

不一會兒,朱璽就坐著那輛黑色的轎車來了。司機劉叔叔似乎看透了她和朱璽的某種關係,朝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也尷尬地朝他笑了笑,然後小聲對朱璽說:“你讓劉叔叔回去吧。”

朱璽說:“他送我們去酒吧。”

桑丫有些惱火地說:“你來跟我見麵,為什麽總讓人開車送你?你沒有腿嗎?”

朱璽說:“好好好,聽你的。”然後,他對司機說:“劉叔叔,你回去吧。老爸要是問我,你說我跟同學去踢球了。”

司機又笑了笑,說:“好的。晚上我要來接你嗎?”

朱璽看看桑丫,桑丫把腦袋轉向旁邊,朱璽就說:“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司機就把車開走了。

朱璽說:“我們就去”汽車酒吧“吧,不太遠,可以走走就到了。”

桑丫說:“你有煙嗎?”

朱璽說:“你知道我不抽煙的。我去給你買吧,什麽牌子?”

桑丫掏出兩塊錢,塞到他手裏,說:“大前門。”

煙買回來,桑丫點著一根,狠狠吸起來。

朱璽一邊走一邊觀察桑丫的眼睛,小心地問:“你今天心情不愉快?”

桑丫說:“始終就是這樣子。”

朱璽說:“我能猜到原因。”

桑丫掃了他一眼:“我都不知道什麽原因,你怎麽會知道?”

朱璽說:“因為他。”

桑丫說:“誰?”

朱璽說:“那個北方的男人,中醫。”

桑丫沒說什麽,又狠狠吸了一口煙。

朱璽伸出手,說:“給我一根,我陪你吸。”

桑丫推開他的手,說:“不學好。”

朱璽說:“你身上有嚴重的戀父情結。”

桑丫說:“他是一個神奇的男人。”

朱璽說:“你應該給他做幹女兒。”

桑丫說:“我不會那樣做。我都拒絕叫他叔叔。”

朱璽說:“以後你會嫁給他嗎?”

桑丫說:“太遙遠了……”

朱璽說:“還有四年。”

桑丫說:“四年?什麽意思?”

朱璽說:“二十歲,法定結婚年齡。其實,再過兩年,你就成人了。”

桑丫仰頭看了看天,靜靜地說:“我對他這場漫長的等待,勝過了一場熱烈的愛情。”

朱璽說:“你可以考到北京去啊。”

桑丫說:“我肯定要考到北京去。可是,他不理我了。”

朱璽說:“為什麽?”

桑丫說:“不知道。今天,我在QQ上跟他說話,他一直不回我。”

朱璽說:“這說明不了什麽。”

桑丫說:“也許是我對他太敏感了,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讓我憂慮和難過……”

朱璽說:“你該向我學習。”

桑丫說:“什麽?”

朱璽說:“你從來就沒理過我,可是我並沒有長籲短歎。”

兩個人很快走到了“汽車酒吧”。

半個吉普車鑲嵌在高高的牆壁上,成了這家酒吧的標誌。

朱璽跨進酒吧的木門,轉過身,見桑丫站在路上朝後看,就喊道:“桑丫,你怎麽了?進來啊!”

桑丫似乎沒聽見。

暮色的馬路上,那輛嬰兒車又出現了!它忽左忽右地朝前滾過來。

馬路上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可是好像沒人注意到這輛沒有主人的嬰兒車。

紅底黑花的車篷,前麵垂著紗簾,裏麵端端正正坐著一個嬰兒,桑丫隱約看到,那個嬰兒直直地盯著自己……

朱璽跑過來,拽了她一下:“你看什麽呢?”

桑丫低聲說:“你看到那輛嬰兒車了嗎?”

朱璽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說:“哪有什麽嬰兒車啊?隻有一輛輪椅,上麵坐著一個老頭——你是說它嗎?”

桑丫驚異地問:“你說那是一個老頭?”

朱璽反問:“那不是老頭是什麽?你的眼睛近視了吧?”

桑丫收回目光,幾步就走進了酒吧。朱璽也跟著走了進來。

那輛孤獨的嬰兒車,慢慢從酒吧門前滾了過去。桑丫看到,那個嬰兒經過酒吧的窗子時,還扭頭朝她望了望。

兩個人找一個角落坐下了。侍應生走過來,朱璽說:“兩瓶Carlsberg。”

桑丫說:“三瓶。”

朱璽愣了一下,說:“那就四瓶吧。”

桑丫朝侍應生豎起三個手指,說:“三瓶,三個杯子。”

侍應生說:“好的,請稍候。”

侍應生離開後,朱璽問桑丫:“為什麽?”

桑丫說:“還有那個看不見的朋友也來了。”

朱璽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別嚇我啊。”

桑丫說:“他肯定來了。”

朱璽左右看看,酒吧裏人不多,大家都在靜靜喝酒聊天,沒發現什麽異常。隻有靠窗的一個孤獨男子,偶爾抬頭朝他們這裏張望。

侍應生把酒端上來了。他在朱璽麵前擺了一個杯子,在桑丫麵前擺了一個杯子,把第三個杯子擺在了桑丫旁邊的桌麵上。

桑丫把三個杯子倒滿酒,朝朱璽舉了舉,兩個人碰了一下,接著,她把杯子舉到旁邊,和那個無人的杯子碰了碰,然後一口喝掉了半杯。朱璽看了看那個杯子,喝了一小口。

朱璽說:“桑丫,你知道尾行遊戲嗎?”

桑丫說:“知道。”

朱璽說:“咱班裏至少有一半男生,都在玩這種成人遊戲,日本ILLUSION公司出品的,現在已經出第四款了。被尾行的女孩有小愛、小稟、小莎、夏娜、SABER、棗真夜、淩波麗、小櫻公主、拉克斯、米婭姐妹……遊戲中還有**工具、Q幣和各種遊戲的點卡。”

桑丫說:“跟蹤狂?”

朱璽說:“差不多。我覺得,並沒有什麽隱身人,而是有人在尾行你。”

桑丫說:“尾行不可能不露一點兒馬腳,可是我從來沒看見過他的一隻耳朵!”

朱璽說:“這些人很專業!你在大街上回頭看,他可能鑽進垃圾箱裏麵;你走在小區裏,他可能蹲在你旁邊的樹上。你在家裏洗澡,他可能藏在窗簾後麵……”

桑丫說:“目的是什麽?”

朱璽說:“我不知道。他們想要的,估計就是尾行的過程。”

桑丫說:“我看過新聞,有很多明星被跟蹤。專家說,這些跟蹤者百分之七十五都是精神病。”突然,桑丫盯住了朱璽的眼睛:“你在現實中體驗過尾行嗎?”

朱璽愣了愣,急忙說:“我沒有。我隻是玩過遊戲。”

停了停,桑丫說:“朱璽,你有沒有錄像機?”

朱璽說:“幹什麽?”

桑丫說:“別問了,你如果有的話,就借給我用一下。”

朱璽說:“有,微型的,明天我就拿給你。”

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說話,一直到深夜。桑丫把手機關了,不然媽媽隔五分鍾就會打個電話來。快到十二點的時候,朱璽說:“桑丫,我們回去吧?”

桑丫說:“再待會兒。”

朱璽說:“哪有踢球踢到半夜的……”

桑丫想了想說:“掃興。好吧,我們走。”

朱璽揚揚手,把侍應生叫了過來。

桑丫說:“我們AA製。”

朱璽說:“你瞧不起我。”

朱璽話音剛落,桑丫已經把自己的酒錢遞給了侍應生。朱璽苦笑著搖搖頭,說:“我能做的,隻有送你回家了。”

桑丫說:“這裏離我家近,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

朱璽笑道:“你不怕被人尾行啊?”

桑丫說:“這個人已經長在我後背上了,我已經習慣了。”

朱璽說:“要是真遇到歹徒怎麽辦?”

桑丫說:“要是我遇到了歹徒,就算你在旁邊,你敢打嗎?”

朱璽猶豫了一下說:“我可以幫你打啊,至少多個幫手。實在不行,我還可以跑開喊人來。”

桑丫說:“瞧你那點兒出息,連句大話都不敢說。”

兩個人走出酒吧,剩下滿滿一杯酒擺在桌子上,似乎在等待什麽。

桑丫抬頭看到馬路對麵坐著一個男子,他直直地盯著桑丫看。

這個人大約三十多歲,穿一件淺黃色正裝襯衫,一條藏青色正裝長褲。他個子挺高,眉毛濃密,鼻梁高挺,一雙眼睛咄咄逼人,似乎能看透桑丫的靈魂。

桑丫隻看了他一眼,急忙把視線垂下來。

她感覺自己很奇怪,一個偶然出現在路邊的男人,竟然在她心裏**起了如此巨大的波瀾!她覺得他的眼神好像來自前生或者來世,她抵擋不住這樣的眼神。

難道是自己喝醉了?

仔細想想,其實這個人很奇怪,他的著裝考究,可是卻很髒,襯衫袖子上還有一條很長的口子。他的胡子應該好多天沒刮了,亂蓬蓬的。

這時候是十二點整。

桑丫攔住一輛出租車,對朱璽說:“上。”

朱璽說:“我不放心你。”

桑丫打開車門,看了看他說:“你需要我送嗎?”

朱璽愣怔了一下,彎腰鑽了進去:“你小心啊。”

看著出租車載著朱璽遠去,桑丫邁步離開之前,又看了馬路對麵那個人一眼,她現在不能確定,這個男子是個藝術家,還是一個流浪漢,或者是什麽公司的經理……

這個男人依然在看著她。

桑丫再次避開他的眼神,朝家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在回味那個男人的眼神。也許,他的表情,或者他的眼神,或者臉上的某個部位,有點兒像爸爸,才使自己有那樣激動的感覺。可是,仔細回想,他哪裏都不像爸爸。他帶給桑丫的心理衝撞,僅僅是一個陌生男人的。

花都不大,這時候街上的人已經非常少了。

走著走著,桑丫似乎又聽到背後傳來了小心翼翼的腳步聲。

她不再琢磨剛才的男人,加快了腳步。這個看不見的人跟隨她太久了,並沒有什麽危險,她有點兒適應了他的存在。

桑丫兩歲的時候,在醫院裏丟過一次,其實她是趁爸爸和醫生交談的時候,跑到另一個診室去了,當時爸爸差點兒被嚇得暈過去。找到桑丫之後,爸爸竟然哭了,他說:爸爸這輩子都不會撒開你的手了!果然,從那以後,隻要是在外麵,爸爸總是緊緊拽著她的手。她感覺,爸爸很像《海底總動員》裏的小醜魚。

後來,她上幼兒園了,吃完晚飯,其他孩子都在小區裏奔跑玩耍,隻有她後邊總是跟著一個爸爸。媽媽為此跟爸爸還吵過架,她說這樣下去桑丫就會缺乏獨立性。有一天,爸爸終於撒手了,讓她一個人到外麵玩。可是,很快她就感覺到背後總有人跟隨,回頭找,卻看不到人。終於有一天,她看到爸爸在假山後露了一下腦袋……

如今,一堵高牆隔開了她和爸爸,爸爸再也不可能跟著她了。

走進那條小巷,背後的腳步聲真切了一些,從聲音判斷,這個人一伸手幾乎就能抓到她了。在這樣的深夜裏,在沒有一個人的小巷中,一個人和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距離如此之近,顯然是有歹意的。

桑丫猛地回過頭,果然在兩三米之外站著一個人!他看到桑丫回頭,一下就停住了。

他不是剛才坐在酒吧對麵的那個滄桑男人。

他大約二十多歲,個子不高,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西裝,一雙廉價皮鞋,頭發長長的,賊眉鼠眼。

兩個人靜靜地對視著。

桑丫突然說話了,她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很突兀:“你是誰?”

那個人沉默著,突然抽出一把刀,顫巍巍地說:“我要錢!”

桑丫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兩條腿立即抖了起來,跑都不會跑了。她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剛才應該讓朱璽送自己回家的……

那個人一步步逼近過來。

桑丫說:“我把錢給你!你別過來!”

桑丫話音剛落,突然,這個歹徒就像中風了一樣,踉蹌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掙紮了一下,想往起爬,卻又一次摔倒在地上。

桑丫回過神來,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