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山海衛城西門外大約八裏路的地方,在官馬要道上,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叫做紅瓦店。這裏曾經有過一個飯鋪,全部用紅瓦蓋的屋頂。雖然經過許多年,原來的房子已被燒毀,後來重蓋的房子,使用舊紅瓦隻占了一部分,大部分用的是新的和舊的灰瓦,可是這個村莊仍舊叫做紅瓦店,早已遠近聞名,而且這個地名已載在縣誌上了。從紅瓦店往北去,幾裏路之外,是起伏的群山,首先看見的是二郎山,從那裏越往北去,山勢越發雄偉。在兩邊的大山之間有一道峽穀。沿著峽穀,要經過大約二十裏曲折險峻的山路,才能到達九門口。九門口又名一片石,為防守山海關側翼的險要去處。從紅瓦店往南望,幾裏外便是海邊。當潮水退的時候,紅瓦店離海稍遠,但也不過幾裏路。就在這海與山之間,有一大片丘陵起伏的寬闊地帶,紅瓦店正在這個地帶的中間。自古以來,無數旅人、腳夫,無數兵將,從這裏走向山海關外,走往遼東去,或到更遠的地方。有些人還能夠重新回來,有些人一去就再也不回來了。特別從天啟年間以來,關外軍事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有很多很多的將士,從這裏出去,就死在遼河邊上,死在寧、錦前線,而能夠回來的也多是帶著殘傷和消沉情緒。紅瓦店這個村莊被過往的人看做是出關前一個很重要的、很有紀念意義的打尖地方。不管是從北京來,從永平來,從天津來,陸路出關,都需要經過紅瓦店,在這裏停停腳,休息休息,再赴山海關,然後一出關就屬於遼東了。

這天早晨,東方才露出淡青的曙色,樹梢上有疏星殘月,從誰家院落中傳出來雞啼、犬吠。慘淡的月色照著紅瓦店的房子和大路,街外的大路上流動著朦朧的曉霧。很多很多運送糧食和各種輜重的馬車,騾子,駱駝,從這裏往山海關去。駱駝帶著銅鈴鐺,一隊一隊,當啷、當啷的鈴聲傳向曠野,慢吞吞地往東去。瘦骨嶙嶙的疲馬,麵有菜色的趕車人,也在早晨的涼風和薄霧中,同樣接連不斷地往前走。有時候從曉霧中響起一下清脆的鞭聲,但是看不見鞭子,隻看見鞭上的紅纓在黎明的熹微中一閃。鞭聲響過,紅瓦店村中,這裏那裏,又引起一陣犬吠,互相應和。

一會兒,天漸漸大亮了。公雞雖然已經叫了三遍,現在還在斷斷續續地叫個不停。在南邊的海麵上,有一陣乳白色的曉霧好像愈來愈重,但過了不久,一陣涼風吹過,霧又消散了,稀薄了,露出沒有邊際的海的顏色。海色與遠方的天色、雲色又混到一起,蒼蒼茫茫,分不清楚哪是海,哪是雲,哪是天空。在這海天蒼茫、分不清楚的地方,逐漸地出現了一行白色的船帆。這船帆分明在移動,一隻接著一隻,也許幾十隻,也許更多。偶爾曙色在帆上一閃,但又消失,連船隊也慢慢地隱進曉霧裏邊。

這時,從山海關西環城中出來了一小隊騎馬的人,中間的一位是文官打扮。當他快到紅瓦店的時候,在馬上不斷地向西張望,顯然是來迎候一位要緊的人。他策馬過了石河的長橋,奔往紅瓦店街中心來。

當這一小隊人馬來到紅瓦店街上的時候,街旁的鋪板門已經陸續打開,有的店家已經在捅爐子,準備給過往行旅做飯。這位官員下馬後,並不到小飯鋪中休息,卻派出一名小校帶領兩名騎兵繼續往西迎去。在街南邊有平日號的一處民宅,專為從京城來的官員休息打尖之處,俗稱為接官廳。這位穿著五品補服的官員到接官廳前下馬,進去休息。他是河南人,姓李,名嵩,字鎮中,原是一個候補知府,如今則是薊遼總督洪承疇的心腹幕僚,今晨奉洪承疇之命來這裏迎接一位深懂得軍事、胸有韜略的朋友。當下他在接官廳裏打了一轉,仍不放心,又走出院子,站在土丘上張望片刻,然後才回進廳來,吩咐準備早飯,並說總督大人的貴客將到,須得準備好一點。

過了大約一刻鍾,一陣馬蹄聲來到接官廳大門外停下。李鎮中趕快站起來,不覺說道:“來了!”他正要出迎,卻有一個軍官匆匆進來,幾個親兵都留在大門外。一看不是客人,李鎮中不覺一笑,說:

“原來是張將軍!”

這位張將軍和洪承疇是福建同鄉,新來不久,尚沒有正式官職,暫時以遊擊銜在中軍副將下料理雜事。他同李鎮中見過禮後,坐下問道:

“客人今天早晨能趕到麽?”

李嵩說:“他是連夜趕路,按路程說,今早應該趕到才是。”

“製台大人急想同這位劉老爺見麵,所以老先生走後不久,又差遣卑將趕來。製台大人吩咐,如果劉老爺來到,請在此稍作休息,打尖之後,再由老先生陪往山海關相見。卑將先回去稟報。”

“怎麽要劉老爺先進城去?製台大人不是在澄海樓等候麽?”

“製台大人為選定明日一早出關,今日想巡視長城守禦情況,所以決定一吃過早飯就到山海關城內,等見了劉老爺之後,即便出關巡視。”

李嵩感歎說:“啊,製台為國事十分操勞,一天要辦幾天的事啊!”

張將軍又問道:“這位劉老爺我沒有見過,可是聽製台大人說,目前局麵,戰守都很困難,有些事情想跟劉老爺籌劃籌劃。這劉老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老先生可知道麽?”

李嵩慢慢地說:“我也隻見過一麵。聽說,此人在關外打了二十年的仗,遼陽一仗幾乎全軍覆沒。他衝出重圍,仍在遼東軍中,總想有所作為。不意又過數年,局麵毫無轉機,他忿而回到關內。從此以後,他對遼東事十分灰心,在北京每與人談到遼事,不免慷慨流涕。他曾屢次向朝廷上書,陳述救遼方略,但是朝廷並不采納。朝廷上的門戶之爭是那麽激烈,他已經看透,無能為力,後來就隱居在西山一個佛寺裏邊,聽說是臥佛寺,在那裏注釋兵法。我們總督大人離北京以前,偶然到臥佛寺去,遇見了這位劉老爺,平日已聞其名,一談之下,頗為傾心。此後就幾次約他到北京城內公館裏住下深談,每次都談到深夜。總督大人幾次請劉老爺來軍中讚畫軍務。這位劉老爺執意不肯,說是他已經年過花甲,對國家事已經灰心。最近因為咱們大人就要出關,去解錦州之圍,特意寫了一封十分懇切的書信派人送往劉老爺處,邀他務必來山海關一晤,商談今後的作戰方略。劉老爺這才答應前來。幾天前已經從北京起身了,天天向這裏趕路,前天到了永平,聽說我們大人明天就要離開山海關,就隻好日夜趕路。”

“哦!原來是這麽重要啊,難怪總督大人今天天不明就起來,連連問派人去迎接沒有。我們說,李老爺已經去了。立刻又派我來,真是巴不得馬上跟他見麵。”

正說著,外麵又是一陣馬蹄聲。他們停了談話,側耳諦聽。李嵩向仆人說:

“快看看!是不是客人到了?”

一月以前,洪承疇從永平來到山海關,他的行轅就紮在山海關城外靠著海邊的寧海城中。這裏是長城的盡頭,寧海城就緊挨著長城的東端。它一邊臨海,一邊緊靠長城,是為防守長城和山海關而建立的一個軍事堡壘。洪承疇因為山海關城內人馬擁擠,所以將行轅移出來,設在寧海城中。現在寧海城的民房都占盡了,官房也占盡了,仍然不夠住,又在城內城外搭起了許多軍帳。他的製標營有兩千五百名騎兵和步兵,大都駐紮在寧海城內外,也有一部分駐紮在山海關的南翼城。他自己近來不住在他的製台行轅,卻住在澄海樓中。這澄海樓建築在海灘的礁石上,沒有潮水的時候,樓下邊也有水,逢到漲潮,兼有東風或南風,更是波濤洶湧,拍擊石基,飛濺銀花。然而波濤聲畢竟不像城內人喊馬嘶那麽嘈雜,也不是經常都有,所以他喜歡這個地方多少比較清靜,且又縱目空曠,中午也很涼爽。從澄海樓到寧海城相隔大約不到半裏路,有橋梁通到海岸。橋頭警戒很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在澄海樓的東邊、南邊、西邊,不到五十丈遠,有一些帶著槍炮和弓弩的船隻拱衛著這個禁區。更遠處約摸有一二裏路,又是好多船隻保衛著澄海樓向海的三個方麵。

半個月來,從洪承疇的外表上看不出有什麽變化,他照舊治事很勤謹,躬親簿書,每日黎明即起,半夜方才就寢,但他的心中卻埋藏著憂慮和苦悶。他之所以離開行轅,住在澄海樓,也可能與他的內心苦悶有關。但是他自己不肯泄露一點心思,僅是幕僚中有人這麽猜想罷了。

那天五更時候,從海麵上湧來的一陣陣海濤,拍打著澄海樓的石基,澎湃不止。洪承疇一乍醒來,知道這正是漲潮時候,而且有風。但睡意仍在,沒有睜開眼睛。他忽然想著幾樁軍戎大事,心中煩惱,就不能再睡了。趕快穿衣起來之後,他不願驚動仆人,輕輕開門走出,倚著欄杆,向海中瞭望。海麵上月色蒼茫,薄霧流動,海浪一個接著一個,真是後浪推前浪,都向著澄海樓滔滔湧來,衝著礁石,打著樓基。在海邊有很多漁船,因為風浪剛起,還沒有起錨出海。警戒澄海樓的幾隻炮船,在遠處海麵上隨著燈火上下。在這幾隻炮船外麵,可以看見向遼東運送軍糧的船隊,張滿白帆,向著東北開去。這時寧海城和榆關城中號角聲起,在號角聲中夾著雞鳴、犬吠、馬嘶。大地漸漸地熱鬧起來了。

洪承疇憑著欄杆望了一陣,感到一身寒意,便退回屋中,將門關上,坐在燈下,給住在京城的家中寫信。

一個麵目姣好、步態輕盈的仆人,隻有十八九歲,像影子似的一閃,出現在他的背後,將一件衣服披到他的背上。他知道這是玉兒,沒有抬頭,繼續將信寫完。

玉兒替他梳了頭,照料他洗過臉,漱了口。他又走出屋去,憑著欄杆閑看海景。

這時太陽剛剛出來,大得像車輪,紅得像將要熔化的鐵餅,開始一閃,從海麵上露出半圓,隨即很快上升,最後要離開海麵時,似乎想離開又似乎不肯完全離開,豔紅色的日邊粘在波浪上,幾次似乎拖長了,但終於忽然一閃,毅然離開海麵,冉冉上升。

洪承疇正在欣賞海麵的日出奇景,忽然聽見附近幾丈外潑刺一聲,銀光一閃,一條大魚跳出海麵又落入水中,再也不曾露出來一點蹤跡。洪承疇重新將眼光轉向剛升起的紅日和遠處的孤立礁石薑女墳,以及繞過薑女墳東去的隱約可見的點點白帆。

洪承疇看了一陣海景,又想起了未來的軍事,感慨地長噓一聲。他知道兵部要派一個張若麒來到他的身邊,作為監軍,這使他的心事更加沉重。他想著這次統兵援錦,不知能否再回山海關內,能否再從澄海樓上眺望這山海關外的日出景色,不禁心中愴然。

他重新走回屋中,吩咐玉兒替他焚香。然後他將昨夜由幕僚們準備好的奏疏,用雙手捧著放在香爐後邊,跪下去叩了頭。剛剛起身,中軍副將陳仲才進來,向他躬身說道:

“稟大人,黎明以前,李讚畫已去紅瓦店迎候劉先生。題本今早就拜發麽?”

洪承疇說:“題本剛已拜過,立即同谘文一起發出。”

桌上放著的洪承疇給皇帝的題本和送給兵部的谘文,內容都是報道他對山海關防禦已經部署就緒,擇定明日出關,迅赴寧遠,力解錦州之圍。中軍副將拿起來兩封公文,看見果然都已經封好,注了“薊密”二字,蓋了總督衙門的關防。他又將洪承疇已經寫好的家書也拿起來,正要退出,洪承疇慢慢說道:

“我吃過早飯要去城中,接見本地官紳,然後出關巡視幾個要緊地方的防禦部署。你火速再派張將軍去紅瓦店迎候劉先生,請劉先生在紅瓦店稍事休息,打尖之後,徑到城內同我相見,不必來澄海樓了。”

“是!馬上就派張將軍騎馬前去。”

洪承疇心事沉重,背抄著手,閑看樓上的題壁詩詞。在眾多的名人題壁詩詞中,他最喜愛一首署款“戎馬餘生”的《滿江紅》,不禁低聲誦讀:

北望遼河,

凝眸久,

壯懷欲碎。

沙場靜,

但聞悲雁,

幾聲清唳。

三十年間征伐事,

潮**落樓前水。

問荒原烈士未歸魂,

憑誰祭?

封疆重,

如兒戲。

朝廷上,

紛爭熾。

歎金甌殘缺,

效忠無計。

最痛九邊傳首後,

英雄抆盡傷心淚。

漫吟詩慷慨賦從軍,

君休矣!

這首詞,他每次誦讀都覺得很有同感,其中有幾句恰好寫出了他的心事。遺憾的是,自從駐節澄海樓以來,他曾經問過見聞較廣的幾位幕僚和賓客,也詢問過本地士紳,都不知道這個“戎馬餘生”是誰。

他正在品味這首詞中的意思,仆人來請他下樓早餐。洪承疇每次吃飯,總在樓下開三桌。同他一起吃飯的有他的重要幕僚、清客,前來求他寫八行書薦舉做官的一些賦閑的親故和新識。雖然近來賓客中有人害怕出關,尋找借口離開的不少,但是另有人希望獲得軍功,升官較易,新從北京前來。洪承疇在吃飯時談笑風生,誰也看不出他竟是心事沉重。早飯一畢,他就吩咐備馬進城。

洪承疇還沒有走到山海關南門,忽然行轅中有飛騎追來,請他快回行轅接旨。洪承疇心中大驚,深怕皇上會為他未能早日出關震怒。他決定派一位知兵的幕僚和一位細心的將軍代他巡視山海關近處的防禦部署,並且命人去城中知會地方官紳都到行轅中等候接見,隨即策馬回澄海樓去。

盡管洪承疇官居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和都察院右都禦史銜,分明深受崇禎皇帝的倚重,但每次聽說要他接旨都不免心中疑懼,有時脊背上冒出冷汗。他沒法預料什麽時候皇上會對他猜疑,不滿,暴怒,也不能料到什麽時候皇上會聽信哪個言官對他的攻訐或錦衣衛對他的密奏,使他突然獲罪,下入詔獄。現在他懷著忐忑的心情趕回到澄海樓,竭力裝得鎮靜,跪下接了旨,然後叩頭起立,命幕僚們設酒宴招待送旨的太監。他自己捧著密旨走進私室。當他拆封時候,手指不禁輕輕打顫。這是皇上手諭,很短。他匆匆看了一遍,開始放下心來,然後又仔細看了一遍。那手諭上寫道:

諭薊遼總督洪承疇:汝之兵餉已足,應星夜馳赴寧遠,鼓舞將士,進解錦州之圍,縱不能一舉恢複遼沈,亦可紓朕北顧之憂。勿再逗留關門,負朕厚望。已簡派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總監援錦之師,迅赴遼東軍中,為汝一臂之助。如何進兵作戰,應與張若麒和衷共濟,斟酌決定,以期迅赴戎機,早奏膚功。

此諭!

洪承疇將上諭看了兩遍,放在桌上,默默坐下。過了片刻,幾位親信幕僚進來,臉上都帶著疑慮神色,詢問上諭所言何事。

洪承疇讓大家看了上諭,一起分析。因皇上並未有譴責之詞,眾皆放心。

關於張若麒的議論,前幾天已經在行轅中開始了。但那時隻是風傳張若麒將來,尚未證實。今見上諭,已成事實,並且很快就要到達,大家的議論就更牽涉到一些實際問題。有人知道張若麒年輕,浮躁,喜歡談兵,頗得兵部尚書陳新甲的信任。但曆來這樣的人壞事有餘,成事不足。可是今天他既是欽奉敕諭,前來監軍,就不可輕易對待。還有人已經預料張若麒來到以後,必定事事掣肘,使洪承疇戰守都不能自己做主,不禁為援錦前途搖頭。

當大家議論的時候,洪承疇一言不發,既不阻止大家議論,也不表露他對張若麒的厭惡之情。他多年來得到的經驗是,縱然跟親信幕僚們一起談話,有些話也盡可能不出於自己之口,免得萬一被東廠或錦衣衛的探事人知道,報進宮去。這時他慢慢走出屋子,憑著欄杆,麵對大海,想了一陣。忽然轉回屋中,告訴幕僚和親信將領們說:

“你們各位都不要議論了。皇上對遼東軍事至為焦急,我忝為大臣,總督援軍,應當體諒聖衷,努力盡職;成敗利鈍,付之天命。我已決定不待明天,提前於今夜二更出發。”他轉向中軍副將說:“你傳令行轅,做好準備,一更站隊,聽候號聲一響,準在二更時候全部出關。”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擬奏稿,口授大意說:“微臣跪誦手詔,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奮無似。原擇於明日出關,已有密本馳奏。現乃決定提前於今夜二更出關,馳赴寧遠。”

眾人聽了,盡皆詫異:僅僅提前一夜,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疇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說出。等到大家散後,他對兩三個最親信的幕僚小聲說道:

“你們不知,皇上這一封密旨還沒有對我見罪,如果再不出關,下一次密旨到來,學生就可能有大禍臨頭。現有聖旨催促出關,自不宜稍有違誤。學生身為總督大臣,必須遵旨行事,為諸將樹立表率。雖隻提前一夜,也是為大臣盡忠王事應有的樣子。”

一位幕僚說:“張若麒至遲明日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關,豈不很好?”

洪承疇笑一笑,輕輕地搖搖頭,不願說話。

另一幕僚說:“這話很是。等一下張監軍,也免得他說大人故意怠慢了他。我看這個意見頗佳,幸望大人采納。”

洪承疇望望左右,知道屋中並無別人,方才說道:“張若麒年輕得意,秉性浮躁,又是本兵大人心腹。皇上欽派他前來監軍,當然他可以隨時密奏。皇上本來多疑,所以他的密奏十分可怕。如果我等待他來到以後再起身出關,他很可能會密奏說是在他催促之下我才不得已出關的。為防他這一手,我應該先他起身,使他無話可說。我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說了以後,輕輕一笑,頗有苦惱之色。

幾個親信都不覺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疇思慮周密。有人輕輕歎息,說朝廷事就壞在各樹門戶,互相傾軋,不以大局為重。

一個幕僚說:“多年如此,豈但今日?”

又一個幕僚說:“大概是自古皆然,於今為烈。”

洪承疇又輕輕笑了一聲,說:“朝廷派張若麒前來監軍,在學生已經感到十分幸運,更無別話可說。”

一個幕僚驚問:“大人何以如此說話?多一個人監軍,多一個人掣肘啊!”

洪承疇說:“你們不知,張若麒畢竟不是太監。倘若派太監前來監軍,更如何是好?張若麒比太監好得多啊。倘若不是高起潛監軍,盧九台不會陣亡於蒿水橋畔。”

大家聽了這話,紛紛點頭,都覺得本朝派太監監軍,確是積弊甚深。張若麒畢竟不是太監,也許尚可共事。

正說著,中軍進來稟報:送旨的太監打算上午去山海關逛逛,午後即起身回京,不願在此久留。洪承疇吩咐送他五百兩銀子作為程儀。一個幕僚說,這樣一個小太監,出一回差,送一封聖旨,一輩子也不一定能見到皇上,送他二百兩銀子就差不多了。

洪承疇笑一笑,搖搖頭說:“你們見事不深。太監不論大小,都有一張向宮中說話的嘴。不要隻看他的地位高低,須知可怕的是他有一張嘴。”

這時,張遊擊將軍從紅瓦店飛馬回來,稟報劉先生快要到了。洪承疇點點頭,略停片刻,便站起來率領幕僚們下樓,迎上岸去。

這位劉先生,名子政,河南人,已經有六十出頭年紀。他的三綹長須已經花白,但精神仍很健旺,和他的年紀似不相稱。多年的戎馬生活在他的顴骨高聳、雙目有神的臉上刻下深深的皺紋,使他看上去顯然是一個飽經憂患和意誌堅強的人。看見洪承疇帶著一群幕僚和親信將領立在岸上,他趕緊下馬,搶步上前,躬身作揖。洪承疇趕快還揖,然後一把抓住客人的手,說道:“可把你等來了啊!”說罷哈哈大笑。

“我本來因偶感風寒,不願離京,但知大人很快要出關殺敵,勉為前來一趟。我在這裏也不多留,傾談之後,即便回京,從此仍舊蟄居僧寮,閉戶注書,不問世事。”

“這些話待以後再談,請先到澄海樓上休息。”

洪承疇拉著客人在親將和幕僚們的簇擁中進了澄海樓。但沒有急於上樓。下麵原來有個接官廳,就在那裏將劉子政和大家一一介紹,互道寒暄,坐下敘話。過了一陣,洪承疇才將劉單獨請上樓去。

這時由幕僚代擬的奏疏已經繕清送來,洪承疇隨即拜發了第二次急奏,然後揮退仆人,同劉談心。

他們好像有無數的話需要暢談,但時間又是這樣緊迫,一時不能細談。洪告劉說,皇上今早來了密旨,催促出關,如果再有耽誤,恐怕就要獲罪。劉問道:

“大人此次出關,有何克敵製勝方略?”

洪承疇淡然苦笑,說:“今日局勢,你我都很清楚。將驕兵惰,指揮不靈,已成多年積弊。學生身為總督,憑借皇上威靈,又有尚方劍在手,也難使大家努力作戰。從萬曆末年以來,直至今天,出關的督師大臣沒有一個有好的下場。學生此次奉命出關,隻能講盡心王事,不敢有必勝之念。除非能夠在遼東寧遠一帶站穩腳跟,使士氣慢慢恢複,勝利方有幾分希望。此次出兵援錦,是學生一生成敗關鍵,縱然戰死沙場,亦無怨言,所耿耿於懷者是朝廷封疆安危耳。此次出關,前途若何,所係極重。學生一生成敗不足惜,朝廷大事如果毀壞,學生將無麵目見故國父老,無麵目再見皇上,所以心中十分沉重,特請先生見教。”

劉子政說:“大人所見極是。我們暫不談關外局勢,先從國家全局著眼。如今朝廷兩麵作戰,內外交困,局勢極其險惡。不光關外大局存亡關乎國家成敗事大,就是關內又何嚐不是如此?以愚見所及,三五年之內恐怕會見分曉。如今搜羅關內的兵馬十餘萬眾,全部開往遼東,關內就十分空虛。萬一虜騎得逞,不惟遼東無兵固守,連關內也岌岌可危。可惜朝廷見不及此,隻知催促出關,孤注一擲,而不顧及北京根本重地如何防守!”

洪承疇歎息說:“皇上一向用心良苦,但事事焦急,顧前不能顧後,愈是困難,愈覺束手無策,也愈是焦躁難耐。他並不知道戰場形勢,隻憑一些塘報、一些奏章、錦衣衛的一些刺探,自認為對戰場了若指掌,遙控於數千裏之外。做督師的動輒得咎,難措手足。近來聽說傅宗龍已經釋放出獄,授任為陝西、三邊總督,專力剿闖。這個差使也不好辦,所以他的日子也不會比學生好多少。”

劉子政感慨地苦笑一下,說:“傅大人匆匆出京,我看他恐怕是沒有再回京的日子了。這是他一生最後一次帶兵,必敗無疑。”

“他到了西安之後,倘若真正練出一支精兵,也許尚有可為。”

“他如何能夠呢?他好比一支箭,放在弦上,拉弓弦的手是在皇上那裏。箭已在弦,弓已拉滿,必然放出。恐怕他的部隊尚未整練,就會匆匆東出潼關。以不練之師,對抗精銳之賊,豈能不敗?”

洪承疇搖搖頭,不覺歎口氣,問道:“你說我今天出關,名義上帶了十三萬軍隊,除去一些空額、老弱,大概不足十萬之眾,能否與虜一戰?”

劉子政說:“雖然我已經離開遼東多年,但大體情況也有所聞。今日虜方正在得勢,從兵力說,並不很多,可是將士用命,上下一心,這跟我方情況大不相同。大人雖然帶了八個總兵官去,卻是人各一心。虜酋四王子常常身到前線,指揮作戰,對於兩軍情況,了若指掌。可是我方從皇上到本兵,對於敵我雙方情況,如同隔著雲霧看花,十分朦朧。軍旅之事,瞬息萬變,虜酋四王子可以當機立斷,或退或進,指揮靈活。而我們廟算決於千裏之外,做督師者名為督師,上受皇帝遙控,兵部掣肘,下受製於監軍,不能見機而作,因利乘便。此指揮之不如虜方,十分明顯。再說虜方土地雖少,但內無隱憂,百姓均隸於八旗,如同一個大的兵營,無事耕作,有事則戰,不像我們大明,處處叛亂,處處戰爭,處處流離失所,人心渙散,誰肯為朝廷出力?朝廷顧此不能顧彼,真是八下冒火,七下冒煙。這是國勢之不如虜方。最後,我們雖然集舉國之力,向關外運送糧食,聽說可以勉強支持一年,但一年之後怎麽辦呢?如果一年之內不能獲勝,下一步就困難了。何況海路運糧,路途遙遠,風濤險惡,損失甚重。萬一敵人切斷糧道,豈不自己崩潰?虜方在他的境地作戰,沒有切斷糧道的危險。他不僅自己可以供給糧食,還勒索、逼迫朝鮮從海道替他運糧。單從糧餉這一點說,我們也大大不如虜方。”

洪承疇輕輕點頭,說:“先生所言極是。我也深為這些事憂心如焚。除先生所言者外,還有我們今天的將士不論從訓練上說,從指揮上說,都不如虜方;馬匹也不如虜方,火器則已非我之專長。”

“是啊!本來火器是我們大明朝的利器,可是從萬曆到天啟以來,我們許多火器被虜方得去。尤其是遼陽之役,大淩河之役,東虜從我軍所得火器極多。況且從崇禎四年正月起,虜方也學會製造紅衣大炮。今日虜方火器之多,可與我們大明勢均力敵,我們的長處已經不再是長處了。至於騎兵,虜方本是以遊牧為生,又加上蒙古各部歸順,顯然優於我方。再說四王子這個人,雖說是夷狄醜酋,倒也是彼邦的開國英雄,為人豁達大度,善於用人,善於用兵。今天他能夠繼承努爾哈赤的業績,統一女真與蒙古諸部,東征朝鮮,南侵我國,左右逢源,可見非等閑之輩,不能輕視。”

正談到這裏,忽然祖大壽派人給洪承疇送來密書一封。洪承疇停止了談話,拆開密書一看,連連點頭,隨即吩咐親將好生讓祖大壽派來的人休息幾天,然後返回寧遠,不必急著趕回錦州,怕萬一被清兵捉到,泄露機密。劉子政也看了祖大壽的密書,想了一想,說:

“雖然祖大壽並不十分可靠,但這個意見倒值得大人重視。”

洪承疇說:“我看祖大壽雖然過去投降過四王子,但自從他回到錦州之後,倒是頗見忠心,不能說他因為那一次大淩河投降,就說他現在也想投降。他建議我到了寧遠之後,步步為營,不宜冒進,持重為上。此議甚佳,先生以為然否?”

“我這一次來,所能夠向大人建議的也隻有這四個字:持重為上。不要將國家十萬之眾作孤注一擲,……”

劉子政正待繼續說下去,中軍副將走了進來,說是太監想買一匹戰馬,回去送給東主爺曹化淳,還要十匹貢緞,十匹織錦,都想在山海關購買。副將說:

“這顯然是想要我們送禮。山海關並非江南,哪裏有貢緞?哪裏有織錦?”

大家相視而笑,又共相歎息。

洪承疇說:“不管他要什麽,你給他就是,反正都是國家的錢,國家的東西。這些人得罪不得呀!好在他是個小太監,口氣還不算大。去吧!”

副將走後,洪承疇又問到張若麒這個人,說:“劉先生,你看張若麒這個人來了,應該如何對付?”

“這個人物,大人問我,不如問自己。大人多年在朝廷做官,又久曆戎行,什麽樣的官場人物都見過,經驗比我多得多。我所擔心的隻有一事而已。”

“何事?”

“房琯之事,大人還記得麽?”

洪承疇不覺一驚,說:“劉先生何以提到此話?難道看我也會有陳陶斜之敗乎?”

劉子政苦笑一下,答道:“我不願提到勝敗二字。但房琯當時威望甚重,也甚得唐肅宗的信任。陳陶斜之敗,本非不可避免。隻因求勝心切,未能持重,遂致大敗。如果不管誰促戰,大人能夠抗一抗,拖一拖,就不妨抗一抗,拖一拖。”

“對別的皇上,有時可以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話抗一抗。可是我們大明不同。我們今上更不同。方麵大帥,自當別論;凡是文臣,對聖旨誰敢違拗?”

兩人相對苦笑,搖頭歎息。

洪承疇又說道:“劉先生,學生實有困難,今有君命在身,又不能久留,不能與先生暢談,深以為憾。如今隻有一個辦法,使我能夠免於陳陶斜之敗,那就是常常得到先生的一臂之助。在我不能決策的時候,有先生一言,就會開我茅塞。此時必須留先生在軍中,讚畫軍務,請萬萬不要推辭。”說畢,馬上起身,深深一揖。

劉子政趕快起身還揖,說道:“辱蒙大人以至誠相待,過為稱許,使子政感愧交並。自從遼陽戰敗,子政幸得九死一生,殺出重圍,然複遼之念,耿耿難忘。無奈事與願違,徒然奔走數年,遼東事愈不可為,隻得回到關內。子政早已不願再關心國事,更不願多問戎機。許多年來自知不合於時,今生已矣,寄跡京師僧舍,細注‘兵法’,聊供後世之用。今日子政雖剩有一腔熱血,然已是蒼髯老叟,筋力已衰,不堪再作馮婦。辱蒙大人見留,實實不敢從命。”

洪承疇又深深一揖,說:“先生不為學生著想,也應為國事著想。國家安危,係於此戰,先生豈能無動於衷乎?”

劉子政一聽,默思片刻,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說:“大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子政倘無忠君愛國之心,缺少一腔熱血,斷不會少年從軍,轉戰塞外,出生入死,傷痕斑斑。沈陽淪陷,妻女同歸於盡。今子政之所以不欲再作馮婦者,隻是對朝政早已看穿,對遼事早已灰心,怕子政縱然得侍大人左右,不惜馳驅效命,未必能補實際於萬一!”

洪承疇哪裏肯依,苦苦勸留,終於使劉子政不能再執意固辭。他終於語氣沉重地說:

“我本來是決意回北京的。今聽大人如此苦勸,惟有暫時留下,甘冒矢石,追隨大人左右。如有芻蕘之見,決不隱諱,必當竭誠為大人進言。”

洪承疇又作了一揖,說:“多謝先生能夠留下,學生馬上奏明朝廷,授先生以讚畫軍務的官職。”

劉搖頭說:“不要給我什麽官職,我願以白衣效勞,從事謀劃。隻待作戰一畢,立刻離開軍旅,仍回西山佛寺,繼續注釋兵書。”

洪承疇素知這位劉子政秉性倔強,不好勉強,便說:“好吧,就請先生以白衣讚畫軍務,也是一個辦法。但先生如有朝廷職銜,便是王臣,在軍中說話辦事更為方便。此事今且不談,待到寧遠斟酌。還有,日後如能成功,朝廷對先生必有重重報賞。”

“此係國家安危重事,我何必求朝廷有所報賞。”

中午時候,洪承疇在澄海樓設便宴為劉子政洗塵。由於連日路途疲乏,又多飲了幾杯酒,宴會後,劉在樓上一陣好睡。洪承疇稍睡片刻,便到寧海城行轅中處理要務。等他回到澄海樓,已近黃昏時候。

洪承疇回來之前,劉子政已經醒來,由一位幕僚陪著在樓上吃茶。他看了壁上的許多題詩,其中有孫承宗的、熊廷弼的、楊嗣昌的、張春的,都使他回憶起許多往事。他站在那一首《滿江紅》前默然很久,思緒潮湧,但是他沒有說出這是他題的詞。那位陪他的幕僚自然不知。正在談論壁上題的詩詞時,洪承疇帶著幾個幕僚回來了。洪要劉在壁上也題詩一首。劉說久不做詩,隻有舊日七絕一首,尚有意味,隨即提起筆來,在壁上寫出七絕如下:

躍馬彎弓二十年,

遼陽心事付寒煙。

僧窗午夜瀟瀟雨,

起注兵書《作戰篇》。

大家都稱讚這首詩,說是慷慨悲涼,如果不是身經遼陽之戰,不會有這麽深沉的感慨。洪承疇說:“感慨甚深,隻是太蒼涼了。”他覺得目前自己就要出關,劉子政題了此詩,未免有點不吉利,但並未說出口來。

這天晚上,二更時候,洪承疇率領行轅的文武官員、隨從和製標營兵馬出關。他想到劉子政連日來路途疲勞,年紀也大,便請劉在澄海樓休息幾天,以後再前往寧遠相會。劉確實疲倦,並患輕微頭暈,便同意暫留在澄海樓中。洪承疇又留下一些兵丁和仆人,在澄海樓中照料。

劉子政一直送洪承疇出山海關東羅城,到了歡喜嶺上。他們立馬嶺頭,在無邊的夜色中望著黑黝黝的人馬,拉成長隊,向北而去,洪承疇說:

“望劉先生在澄海樓稍事休息,便到寧遠,好一起商議戎機。今夜臨別之時,先生還有何話見教?”

劉子政說:“我看張若麒明日必來,一定會星夜追往寧遠,大人短時期內務要持重,千萬不能貿然進兵。”

洪承疇憂慮地說:“倘若張若麒又帶來皇上手詔,催促馬上出戰,奈何?”

“朝廷遠隔千裏之外,隻要大人同監軍誠意協商,無論如何,牢記持重為上。能夠與建虜相持數月,彼軍銳氣已盡,便易取勝。”

“恐怕皇上不肯等待。”

“唉!我也為大人擔憂啊!但我想幾個月之內,還可等待。”

“倘若局勢不利,學生惟有一死盡節耳!”

劉子政聽了這話,不禁滾出眼淚。洪承疇亦淒然,深深歎氣。劉子政不再遠送,立馬歡喜嶺上,遙望大軍燈籠火把蜿蜒,漸漸遠去,後隊的馬蹄聲也漸漸減弱,終於曠野寂然,夜色沉沉,偶然能聽到荒村中幾聲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