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崇禎自從接到楊嗣昌從雲陽發出的緊急奏疏,說他正在出川途中,以後沒有再接到他的消息。他想,雖然張獻忠回到湖廣,但是人數已經不多,隻要楊嗣昌回到襄陽,重新部署圍剿,戰局是有辦法的,所以他將注意力集中在開封的守城戰事上。

在召對群臣的第五天,崇禎忽然接到從開封來的一封沒有貼黃的十萬火急的軍情密奏。他登時麵色如土,手指打顫,不願拆封。一些可怕的猜想同時湧現心頭,甚至將平日要作中興英主的念頭登時化為絕望,望著空中,在心中自言自語說:

“天呀!天呀!叫我如何受得了啊!”

過了片刻,他慢慢地恢複了鎮靜,仗著膽子先拆開河南巡按高名衡的密奏,匆匆看了“事由”二句,不敢相信,重看一遍,嘴角閃出笑意,將全文看完,臉上恢複了血色。由於突然的激動,手指顫抖得更凶,一個宮女低頭前來往宣德香爐中添香,不敢仰視他的臉孔,隻看見他的手指顫抖得可怕,生怕皇上拿她發泄心中暴怒,會將她猛踢一腳,嚇得心頭緊縮,臉色煞白,小腿打顫,背上冒出冷汗。崇禎沒有看她,趕快拆開周王的奏本,看了一遍,臉上顯出了笑容。他這才注意到十四歲的宮女費珍娥已添畢香,正從香爐上縮回又白又嫩的小手,默默轉身,正要離開,才發現這宮女長得竟像十六歲姑娘那麽高,體態苗條,穿著淡紅色羅衣,鬢上插一朵絨製相生玫瑰花,雲鬟濃黑,脖頸粉白。他正在為開封的事兒滿心高興,突然將費珍娥摟到懷裏放在腿上,在她的粉頸上吻了一下,又在她的頰上吻了一下,大聲說:

“好啊!開封無恙!”

忽然想起來周王奏疏中有幾句還沒看清,他將費珍娥猛地推開,重看奏疏,然後提起朱筆在紙上寫了上諭:“著將河南巡撫李仙風立即逮京問罪,巡按禦史高名衡守城有功,擢升巡撫,副將陳永福升為總兵,其子守備陳德升為遊擊,祥符知縣王燮升為禦史,其餘立功人員分別查明,敘功升賞。”他又俯下頭去,用朱筆圈著高名衡奏疏中的重要字句,特別在奏疏中寫到李自成如何猛攻開封七日夜,人馬損失慘重,又如何將李自成射瞎左眼,等等字句旁邊,密密畫圈,還加眉批:“開封文武群臣及軍民士庶,忠勇可嘉。”那個剛在他的麵前紅袖添香,被他一時高興而摟入懷中,連吻兩下的稚年宮女仍立在他的身邊,但分明被他忘到九霄雲外。

崇禎時代,全部宮女大約有幾千人,能夠挑選到皇上、皇後、太子、長平公主、皇貴妃和貴妃這幾處宮中服侍的,大約有三四百人。這三四百人中,多數是粗使的宮女,能夠有幸運被皇帝看見的是極少數。這很少數比較幸運的宮女無不希望偶然意外地得到皇上的垂青,會有個“出頭之日”。但費珍娥的年紀還小,入宮隻有兩年,對這樣突如其來的事情毫無思想準備。她被皇上摟到懷中時,十分驚慌,害羞,心頭狂跳,但是不敢掙紮,心情緊張得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當她被皇上推開以後,踉蹌兩步才站穩身子,一時茫然失措,不知道是否應該走開。她還不懂得如何獲得寵幸,隻是害怕不得“聖旨”便擅自跑掉會惹皇上生氣,禍事臨頭。過了片刻,她明白皇上專心處理軍國大事,不再要她,才想著應該離開。但她剛走兩三步,忽然轉回身來,撲通跪下,向沒有注意她的皇上叩了個頭,然後站起,不敢抬頭,膽怯地揭起簾子,匆匆走掉。

費珍娥低著頭回到乾清宮背後的小房中,仍然腿軟,心跳,臉頰通紅,眼睛浸滿淚水,倒在榻上,側身麵向牆壁,不好意思見人說話。窗外傳過來三四個宮女的笑語聲。她害怕她們進來,趕快將發燒的臉孔埋在枕上。笑語漸漸遠了,卻有人掀簾進來,到她的榻邊坐下,並且用手輕輕扳她的肩膀,要扳轉她的身子。她隻好轉過來身子,但不肯睜開眼睛。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湊近她的耳邊說:

“珍娥,我都知道了。”

費珍娥的臉又紅了,一直紅到耳後。因為已經知道是乾清宮管家婆魏清慧坐在身邊,便睜開淚眼,小聲哽咽問:

“大姐,您看見了?”

魏宮人點頭說:“我正要去問皇爺要不要吃燕窩湯,隔簾子縫兒看見了,趕快退回。珍娥,說不定你快有出頭之日了。”

費珍娥顫聲說:“大姐,我害怕。我怎麽辦?”

“你等著。皇爺既然看上了你,你就有出頭之日了。不像我,做一個永遠不見天日的老都人,老死宮中。”

“可是大姐,您才二十一歲呀,還年輕呢。皇爺平日也很看重您,他發脾氣的時候隻有您敢去勸他。”

“唉,二十一歲,在皇爺的眼中就算老了。我生的不算醜,可是在都人中並不十分出色。皇爺看重我,隻是因為我能為他管好乾清宮這個家。另外,我小心不得罪人,又不受寵,別人沒誰嫉妒我。你生成一副好人品,年紀又嫩,正是稚年玉貌,像一個剛要綻開的花骨朵。但願你的八字好,有個好命。”

“我怕,大姐。宮中的事兒很可怕,禍福全沒準兒。”

“今天的事,你千萬莫讓別的都人知道。萬一招人嫉妒,或者都人們將風兒吹進皇後、皇貴妃的耳朵裏……”

話未說完,後角門外有太監高聲傳呼:“皇後娘娘駕到!”魏清慧立刻跳起,率領現在乾清宮正殿背後的全體宮女前去跪迎。

皇後聽乾清宮的太監告她說開封已經解圍,特來向皇帝賀喜。坐下以後,崇禎很高興地將開封的戰事經過以及李自成被“射瞎”左眼,“狼狽潰逃”的消息,對皇後說了一遍。周後聽得十分激動,眼睛閃著淚花說:

“皇上,開封獲此大捷,看來天心已回,國運要轉好了。”

“我正要往奉先殿告慰二祖列宗在天之靈,你來得好,就陪我一起去吧。”

他們乘龍、鳳輦到奉先殿上了香,叩了頭,告慰了祖宗,然後到交泰殿盤桓片刻。在閑談中崇禎問到長平公主媺娖近日讀書有無長進。皇後回答說也有長進,隻是幾個陪她讀書的小都人都不夠聰明,也很貪玩。想挑一個肯讀書的、聰明伶俐的都人給媺娖,尚未挑選到。

崇禎沒有再問公主讀書的事,自己回到乾清宮去。將近黃昏時候,曹化淳進來奏事。崇禎帶著很難得的笑容,向他問道:

“曹伴伴,開封來的捷音,京師士民們都知道了麽?”

曹化淳趕快回答:“回皇爺,這好消息已經傳遍了五城。皇爺住在深宮,自然聽不到皇城外的鞭炮之聲。”

“什麽鞭炮之聲?”

“在京城有許多河南的官宦、巨商,也有平民之家。今日一聽說汴梁城打敗流賊的好消息,都放鞭炮祝賀。聽說很多人到正陽門關帝廟還願,擁擠不堪。”

崇禎笑著點頭,但是在心中歎道:“要是洛陽能像開封這樣堅守就好了!”

今日晚膳,崇禎覺得胃口稍好。皇後差宮女送來幾樣小菜,使他更覺滿意。他要了宮中所釀的陳年長春露酒,色如朝霞,味醇而香,用白瑪瑙杯連飲幾杯。慈寧宮兩位太妃因聽說開封告捷,也差宮女送來幾樣小菜,並勸皇上努力加餐,莫多為國事憂愁。崇禎命管家婆魏清慧去慈寧宮代他叩謝,並啟稟太妃們他今晚吃得很好,請兩位老娘娘不必掛念。過了一陣,魏宮人回來複命。崇禎仍在飲酒,側頭向她問道:

“兩位太妃還有什麽話說?”

魏宮人跪下回奏:“兩位太妃老娘娘聽奴婢啟稟皇爺今晚飲了長春露酒,越發高興。劉太妃娘娘說:‘皇上平日很少飲酒,今晚飲幾杯長春露酒是個吉兆:國運從此逢春了。’”

崇禎笑著說:“惠康昭太妃說得好,再斟一杯。”

晚膳後,崇禎靠在東暖閣的禦榻上,想著李自成經此挫折,河南局麵可以緩和一時,四川戰事雖有黃陵城之挫,但未聞張獻忠出川後有何警報,看來湖廣尚無大險,目前必須抽出手來,挽救關外危局。他明白祖大壽守錦州,事關遼東大局。如今錦州被圍日久,糧草極度困難。萬一祖大壽獻出錦州投降,關外就不堪設想了。想到這裏,他從榻上下來,到禦案前坐下,猜想關外方麵今日會有何奏報。他剛吃一口茶,一個太監因知他晚膳時心情喜悅,就趁著這時候捧著一個放有各宮妃嬪牙牌的黃錦長方盒跪到他的麵前,雖未言語,卻是宮中祖傳規矩,意思是請他選定一位娘娘,好趕快傳知她沐浴梳妝,等候宣召前來養德齋或皇上“臨幸”她的宮中。崇禎望一眼那兩行牙牌,竟沒有一個稱心的。田妃有病,回避**,使他心中覺得惘然。忽然想到費珍娥,他的心中不免一動,隨即眼前浮出一個快要長成的苗條身影,細嫩的頸後皮膚,白裏透紅的臉頰,還有那明亮的眸子,朱唇微啟時露出的整齊潔白的牙齒……他還沒有完全決定,恰巧文書房太監送來一封十萬火急的機密文書。他一看見高名衡的密奏,想道:莫非李自成已經傷重斃命?又想,如是“闖賊”傷重斃命,正可露布以聞,用不著機密文書。莫非李自成被官軍追擊,有意投降,尚難斷定,高名衡先來一封飛奏,請示方略?他心中充滿希望,一邊拆文書一邊對手捧牙牌錦盒的太監說:

“你等一等,莫急。”

崇禎拆開高名衡的急奏一看,突然像當頭頂打個炸雷,渾身一震,麵色如土,大聲叫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隨即放聲大哭,聲達殿外。乾清宮中所有較有頭臉的太監和宮女都奔了來,在他的麵前跪了一片。大家都不知皇上如此痛哭為了何事,隻是勸他不要哭傷身體。崇禎痛哭不止,連晚膳時所吃的佳肴美酒都嘔吐出來。魏清慧看皇上今晚哭得特別,無人能夠勸止,便偷偷離開眾人,往坤寧宮啟奏皇後。當走出暖閣時,她聽見皇帝忽然哭著說:

“我做夢也不曾想到!不曾想到!”接著又連聲問道:“楊嗣昌,楊嗣昌,你在哪裏?”

一連幾天,崇禎總在流淚,歎氣,有時站在母親的畫像前抽泣。雖然他每日仍是黎明即起,在乾清宮院中虔敬拜天,然後上朝,但上朝的時間都很短,在上朝時常顯得精神恍惚,心情急躁。他一直感到奇怪:張獻忠怎麽會神出鬼沒地回到湖廣,襲破襄陽,殺了襄王?更奇怪的是:這一重大消息首先是由住在開封的高名衡來的密奏,隨後由逃出來的襄王的次子福清王來的奏報,竟然沒有楊嗣昌的奏報!楊嗣昌現在哪兒?

有一天正在午膳,他忽然痛心,推案而起,將口中吃的東西吐出,走回暖閣,拍著禦案,在心中悲痛地說:

“襄、洛據天下形勝之地,而襄陽位居上遊,對東南有高屋建瓴之勢。憲王為仁宗愛子,徙封於襄,作國家上遊屏藩,頗有深意。襄陽失陷,陪京必為震動!”過了一陣,他更加悲觀自恨,又在心中說道:“朕為天下討賊,不意在半月之內,福王和襄王都死於賊手。這是上天厭棄我家,翦滅我朱家子孫,不然賊何能如此猖狂!”

到了三月上旬,他仍得不到楊嗣昌的奏報,而錦州的危機更加緊迫。偏偏在這種內外交困的日子裏,他又病了,一直病了十天左右,才能繼續上朝。在害病的日子裏,皇後和袁妃每天來乾清宮看他。田妃因她自身的病忽輕忽重,不能每天都來。太子、永王、定王、十三歲的長平公主,按照古人定省之禮,每天來兩次問安。其他許多妃嬪每日也按時前來問安,卻不能同他見麵。有一次長平公主前來問安,他問了她的讀書情況,隨即用下巴向一個在旁服侍的宮女一指,對公主說:

“這個小都人名叫費珍娥,認識字,也還聰明。我將她賜給你,服侍你讀書。她近來服侍我吃藥也很細心。等過幾天我不再吃藥,就命她去你身邊。”

長平公主回頭看費珍娥一眼,趕快在父親麵前跪下叩頭,說道:

“謝父皇恩賞!”

費珍娥一時感到茫然,不知如何是好。魏清慧輕輕地推她一下,使眼色叫她趕快謝恩。她像個木頭人兒似的跪下向皇上叩頭,又向公主叩頭,卻說不出感恩的話。長平公主臨走時候,望著她說:

“等過幾天以後,你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收拾,到我的宮裏去吧。”

到了三月二十日,崇禎的病已經痊愈幾天了。他後悔說出將費珍娥賜給長平公主的話,所以暫時裝作忘了此事。他正在焦急地盼望楊嗣昌的消息,忽然接到萬元吉的飛奏,說楊嗣昌於三月丙子朔天明之前在沙市病故,敕書、印、劍均已妥封,暫存荊州府庫中。第二天,崇禎又接到新任河南巡撫高名衡的飛奏,說楊嗣昌在沙市“服毒自盡,或雲自縊”。崇禎對楊嗣昌又恨又可憐,對於以後的“剿賊”軍事,更覺束手無策。同陳新甲商量之後,他下旨命丁啟睿接任督師。他心中明白,丁啟睿是個庸才,不能同楊嗣昌相比。但是他遍觀朝中大臣,再也找不出可以代他督師的人。

在楊嗣昌的死訊到達北京之前,已經有一些朝臣上本彈劾他的罪款,多不實事求是,崇禎都不理會。楊嗣昌死的消息傳到北京以後,朝臣中攻擊楊嗣昌的人更多了,彈劾的奏本不斷地遞進宮中。

崇禎想著楊嗣昌是他力排眾議,視為心膂的人,竟然糜餉數百萬,剿“賊”無功,失守襄陽,確實可恨。他一時感情衝動,下了一道上諭:“輔臣楊嗣昌二載瘁勞,一朝畢命。然功不掩過,其議罪以聞!”許多朝臣一見這道上諭,越發對楊嗣昌猛烈攻擊,說話更不實事求是,甚至有人請求將楊嗣昌剖棺戮屍。崇禎看了這些奏疏,反而同情楊嗣昌。他常常想起來前年九月在平台為楊嗣昌賜宴餞行,曆曆如在目前。那時候楊嗣昌曾說如剿賊不成,必將“繼之以死”的話,餘音猶在他的耳邊。他最恨朝廷上門戶之爭,黨同伐異,沒有是非,這種情況如今在彈劾楊嗣昌的一陣風中又有了充分表現。他很生氣,命太監傳諭六部、九卿、科、道等官速來乾清宮中。當他懷著怒氣等候群臣時候,看見費珍娥又來添香。他似乎對他曾經摟抱過她並且吻過她的脖頸和臉頰的事兒完全忘了,瞥她一眼,隨便問道:

“你還不去長平公主那裏麽?”

費珍娥一驚,躬身問道:“皇爺叫奴婢哪一天去?”

崇禎再沒有看她,心不在焉地說:“現在就去好啦。”

費珍娥回到乾清宮背後的小房中,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含著汪汪眼淚,連自己也說不清心中的悵惘滋味。管家婆走到她的身邊,輕聲問道:

“你現在就走麽?”

珍娥點點頭,沒有做聲,因為她怕一說話就會止不住哽咽。清慧摟住她的脖子說:

“別難過,以後我們會常見麵的。這裏的姐妹們對你都很好,你得空兒可以來我們這兒玩。”

珍娥隻覺傷心,思路很亂,不能說話,而且有些心思也羞於出口。她平日對這座雄偉而森嚴的乾清宮感到像監獄一樣,毫無樂趣,隻是從皇上那次偶然對她表示了特殊的感情後,她一麵對這事感到可怕,感到意外,同時也產生了一些捉摸不定的幻想。她本來不像一般年長的宮女那樣心事重重,在深宮中看見春柳秋月,鳥鳴花開,都容易引起閑愁,暗暗在心中感傷,潛懷著一腔幽怨無處可說,隻能在夢中回到無緣重見的慈母身邊,埋頭慈母的懷中(實際是枕上)流淚;自從有了那次事情,她的比較單純也比較平靜的少女心靈忽然起了變化,好像忽然混沌開了竅,又好像一朵花蕾在將綻未綻時忽然滴進一珠兒朝露,射進了春日的陽光,吹進了溫暖的東風,被催得提前綻開。總之,她突然增長了人生知識,產生了過去不曾有過的心事;交織著夢想、期待、害怕、失望與輕愁。為著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她多麽希望獲得皇上的“垂愛”!她想如果她的命好,真能獲得皇上喜歡,不僅她自己在宮中會有出頭之日,連她的半輩子過著貧寒憂患生活的父母,她的一家親人,都會交了好運,好似俗話所說的“一步登天”。自從懷著這樣的秘密心事,每次輪到她去皇帝身邊服侍,她總是要選最美的一兩朵花兒插在雲髻或鬢上,細心地薄施脂粉,有時故意不施脂粉,免得顯不出自己臉頰的天生美色:白嫩中透出桃花似的粉紅。她還不忘記將皇上最喜歡的顏色衣裙,放在熏籠上熏過,散出淡淡的清幽芳香。如果是為皇上獻茶,穿衣,她還要臨時將一雙潔白如玉的小手用皇後賞賜的龍涎香熏一熏。不料崇禎再沒有對她像那次一樣特別“垂愛”。有一次崇禎午睡醒來,她在養德齋中服侍,屋中沒有別的太監,也沒有別的宮女。當崇禎看她一眼時,她的臉刷地紅了(一般時候,宮女在皇帝麵前是不會這樣的)。她不敢抬頭。當她挨近皇帝胸前為皇帝的黃緞暗龍袍扣左上端的空心鏤花赤金扣時,她以為皇上會伸手將她摟住,心情十分緊張,呼吸困難,分明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但是皇上又一次沒有理她。當皇上走出養德齋時,回頭望她一眼,露出笑容。她以為皇上要同她說話,趕快走上一步,大膽地望著皇上的眼睛。不料崇禎自己伸手將忘在幾上的十來封文書拿起來,走了出去,並且深深地歎口氣說:

“真是國事如焚!”

她獨自在養德齋整理禦榻上的淩亂被褥,心緒很亂,起初懵懂,後來漸漸明白:皇帝剛才的笑容原是苦笑。她想著,皇上也喜歡她有姿色,隻是他日夜為國事操勞發愁,沒有閑心對她“垂愛”。她恨“流賊”,尤其恨李自成,想著他一定是那種青臉紅發的殺人魔王;她也恨張獻忠,想著他的相貌一定十分凶惡醜陋。她認為是他們這班擾亂大明江山的“流賊”使皇上每日寢食不安,心急如焚,也使她這樣容貌出眾女子在宮中沒有出頭的日子。她恨自己沒有生成男子,不能夠從軍打仗,替皇上剿滅“流賊”。

當崇禎在病中對長平公主說要將她賜給公主時,她雖然暗中失望,但仍然希望皇上會再一次對她“垂愛”,改變主意。如今一切都完了,再莫想會有出頭之日了。但是這種心事,這種傷感,她隻能鎖在心裏,沉入海底,連一個字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魏清慧似乎明白了她深藏的心事,趁房中沒人,小聲說道:

“珍妹,你還小,這深宮裏的事兒你沒有看透。若是你的命不好,縱然被皇上看重,也是白搭。雖然我們的皇上是一位勵精圖治的好皇上,不似前朝常有的荒**之主,可是遵照祖宗定製,除皇後和東西宮兩位娘娘外,還有幾位妃子、許多選侍、嬪、婕妤、美人、淑女……各種名目的小娘娘。不要說選侍以下的人,就拿已經封為妃子的人來說,皇上很少到她們的宮裏去,也很少宣召她們來養德齋,不逢年過節朝賀很難見到皇上的麵。你也讀過幾首唐人的宮怨詩,可是,珍妹,深宮中的幽怨,苦情,詩人們何曾懂得?何曾寫出來萬分之一!要不是深宮幽怨,使人發瘋,何至於有幾個宮女舍得一身剮,串通一氣,半夜裏將嘉靖皇爺勒死?你年紀小,入宮隻有兩年,這深宮中的可怕事兒你知道的太少!”她輕輕地歎息一聲,接著說:“我們的皇上是難得的聖君,不貪色,可是他畢竟是一國之主。這一兩年,或因一時高興,或因一肚皮苦惱無處發泄,也私‘幸’了幾個都人。這幾個姐妹被皇上‘幸’過以後,因為沒有生男育女,就不給什麽名分。說她們是都人又不是都人,不明不白。有朝一日,宮中開恩放人,別的都人說不定有幸回家,由父母兄長擇配,這幾位都人就不能放出宮去……”

珍娥聽得出神,忽然問:“為什麽?”

“為什麽?……這不用問!就為著她們曾經近過皇上的禦體,蒙過‘恩幸’,不許她們再近別的男人。所以,我對你說過,倘若一個都人生就的命不好,縱然一時蒙恩侍寢,也不一定有出頭之日,說不定會有禍事落到頭上。”她用沉痛的悄聲說:“我們不幸生成女兒身,又不幸選進宮中。我是兩年前就把宮裏的諸事看透了。我隻求活一天對皇上盡一天忠心,別的都不去想。倘若命不好,蒙皇上喜歡,就會招人嫉妒,說不定會給治死,縱然生了個太子也會給人毒死。所好的,從英宗皇爺晏駕以後,受恩幸的娘娘和都人都不再殉葬啦。珍妹,你傷心,是因為你不清楚深宮中的事,做一些鏡花水月的夢!你到公主身邊,三四年內她下嫁出宮,你到駙馬府中,倒是真會有出頭之日。”

魏清慧說了這一番話,就催促費珍娥快去叩辭皇上。她帶著珍娥繞到乾清宮正殿前邊,看見崇禎已經坐在正殿中央的寶座上,殿裏殿外站了許多太監,分明要召見群臣,正在等候,而朝臣們也快到了。

崇禎平日在乾清宮召見群臣,常在東暖閣或西暖閣,倘若離開正殿,不在暖閣,便去偏殿,即文德殿或昭仁殿。像今日這樣坐在正殿中央寶座上召見群臣卻是少見,顯然增加了召見的嚴重氣氛。魏清慧不敢貿然進去。在門檻外向裏跪下,說道:

“啟奏皇爺,費珍娥前來叩辭!”說畢,起身退立一旁。

隨即,費珍娥跪下叩了三個頭,顫聲說:“奴婢費珍娥叩辭皇爺。願陛下國事順心,聖躬康泰。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禎正在看文書,向外瞟一眼,沒有做聲,又繼續看文書。這時一大群朝臣已經進了乾清門,躬身往裏走來。費珍娥趕快起身,又向皇帝躬身一拜,隨魏宮人轉往乾清宮正殿背後,向眾姐妹辭行。

崇禎從文書上抬起頭來,冷眼看著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分批在寶座前三尺外行了常朝禮,分班站定以後,才慢慢地說:

“朕今日召你們來,是要說一說故輔臣楊嗣昌的事。在他生前,有許多朝臣攻擊他,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為朕出一良謀,獻一善策,更無人能代朕出京督師。楊嗣昌死後,攻擊更烈,都不能設身處地為楊嗣昌想想。”他忍不住用鼻孔冷笑一聲,怒氣衝衝地接著說,“楊嗣昌係朕特簡,用兵不效,朕自鑒裁。況楊嗣昌尚有才可取,朕所素知。你們各官見朕有議罪之旨,大肆排擊,紛紜不已,殊少平心之論。姑不深究,各疏留中,諭爾等知之!下去吧!”

眾官見皇帝震怒,個個股栗,沒人敢說二話,隻好叩頭辭出。他們剛剛走下丹墀,崇禎又命太監將幾位閣臣叫回。閣臣們心中七上八下,重新行禮,俯伏地上,等候斥責。崇禎說道:

“先生們起來!”

閣臣們叩頭起身,偷看崇禎,但見他神情愁慘,目有淚光。默然片刻,崇禎歎口氣說:

“朕昨夜夢見了故輔臣楊嗣昌在這裏向朕跪下叩頭,說了許多話,朕醒後都記不清了。隻記得他說:‘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朝中諸臣不公不平,連章見詆,故臣今日歸訴皇上。’朕問他:‘所有的奏疏都不公平麽?某人的奏疏似乎也有些道理吧?’嗣昌搖頭說:‘亦未然。諸臣住在京城,全憑意氣,徒逞筆舌,捕風捉影,議論戎機。他們並未親曆其境,親曆其事,如何能說到實處!’朕問他:‘眼下不惟中原堪憂,遼東亦岌岌危甚,卿有何善策?’嗣昌搖頭不答。朕又問話,忽來一陣狂風,窗欞震動,將朕驚醒。”說畢,連聲歎氣。

眾閣臣說一些勸慰的話,因皇上並無別事,也就退出。

轉眼到了四月上旬,河南和湖廣方麵的戰事沒有重大變化。李自成在伏牛山中操練人馬,暫不出來,而張獻忠和羅汝才被左良玉追趕,在湖廣北部東奔西跑。雖然張、羅的人馬也破過幾個州、縣城,但是經過洛陽和襄陽接連失守之後,像這樣的事兒在崇禎的心中已經麻木了。局勢有一點使他稍微寬心的是:李自成和張獻忠都不占據城池,不置官吏,看來他們不像馬上會奪取天下的模樣。他需要趕快簡派一位知兵大臣任陝西、三邊總督,填補丁啟睿升任督師後的遺缺。考慮了幾天,他在大臣中實在找不到一個可用的統兵人才,隻好在無可奈何中決定將傅宗龍從獄中放出,給他以總督重任,使他統率陝西、三邊人馬專力“剿闖”。主意拿定之後,他立即在武英殿召見兵部尚書。

自從洛陽和襄陽相繼失守之後,陳新甲盡量在同僚和部屬麵前保持大臣的鎮靜態度,照樣批答全國有關兵事的各種重要文書,處事機敏,案無留牘,但心中不免懷著疑慮和恐懼,覺得日子很不好過,好像有一把尚方劍懸在脖頸上,隨時都可能由皇上在一怒之間下一嚴旨,那尚方劍無情地猛然落下,砍掉他的腦袋。聽到太監傳出皇上口諭要他趕快到武英殿去,皇上立等召見。他馬上命仆人幫助他更換衣服,卻在心中盤算著皇上召見他為著何事。他的心中七上八下,深怕有什麽人對他攻擊,惹怒了皇帝。匆匆換好衣服,他就帶著一個心腹長班和一個機靈小廝離開了兵部衙門。他們從右掖門走進紫禁城,穿過歸極門(又名右順門),剛過了武英門前邊的金水橋,恰好遇見一個相識的劉太監從裏邊出來,對他拱手讓路。他趕快還禮,拉住劉太監小聲問道:

“劉公,聖駕還沒來到?”

劉太監向裏邊一努嘴,說:“皇上處分事兒性急,已經在裏邊等候多時了。”

“你可知陛下為著何事召見?”

“尚不得知。我想橫豎不過是為著剿賊禦虜的事。”

“皇上的心情如何?”

“他總是臉色憂愁,不過還好,並無怒容。”

陳新甲頓覺放心,向劉太監略一拱手,繼續向北走去。劉太監向陳新甲的長班高福使個眼色。高福暫留一步,等候吩咐,看劉太監的和善笑容,心中已猜到八九。劉太監小聲說:

“你回去後告你們老爺說,裏邊的事兒不必擔憂。如有什麽動靜,我會隨時派人告你們老爺知道。還有,去年中秋節借你們老爺的兩千銀子,總說歸還,一直銀子不湊手,尚未奉還。昨日舍侄傳進話來,說替我在西城又買了一處宅子,已經寫下文約,尚缺少八百兩銀子。你回去向陳老爺說一聲,再借給我八百兩,以後打總歸還。是急事兒,可莫忘了。”

高福連說:“不敢忘,不敢忘。”

“明日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劉太監又說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罵了一句,趕快追上主人。陳新甲被一個太監引往武英殿去,將高福和小廝留在武英門等候。

崇禎坐在武英殿的東暖閣中,看見陳新甲躬身進來,才放下手中文書。等陳新甲跪下叩頭以後,他憂慮地說道:

“丁啟睿升任督師,遺缺尚無人補。朕想了數日,苦於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龍雖有罪下在獄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

陳新甲正想救傅宗龍出獄,趁機說道:“宗龍有帶兵閱曆,前蒙陛下識拔,授任本兵。偶因小過,蒙譴下獄,頗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際,宗龍倘荷聖眷,重被簡用,必能竭力盡心,上報皇恩。宗龍為人樸實忠誠,素為同僚所知,亦為陛下所洞鑒。”

崇禎點頭說:“朕就是要用他的樸忠。”

陳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見皇帝沒有別事“垂問”,便叩頭辭去。崇禎就在武英殿暖閣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諭,釋放傅宗龍即日出獄,等候召見,隨即又下旨為楊嗣昌死後所受的攻擊昭雪,稱讚他“臨戎二載,屢著捷功;盡瘁殞身,勤勞難泯”。在手諭中命湖廣巡撫宋一鶴派員護送楊嗣昌的靈柩回籍,賜祭一壇。他又命禮部代他擬祭文一道,明日呈閱。

第二天,崇禎在文華殿召見陳新甲和傅宗龍。當他們奉召來到時候,崇禎正在用朱筆修改禮部代擬的祭文。將祭文改完放下,他對身邊的太監說:

“叫他們進來吧。”

等陳新甲和傅宗龍叩頭以後,崇禎命他們起來,仔細向傅宗龍打量一眼,看見他入獄後雖然兩鬢和胡須白了許多,但精神還很健旺,對他說道:

“朕前者因你有罪,將你下獄,以示薄懲。目今國家多故,將你放出,要你任陝西、三邊總督。這是朕的特恩,你應該知道感激,好生出力剿賊,以補前愆。成功之後,朕當不吝重賞。”

傅宗龍重新跪下叩頭,含著熱淚說:“嚴霜雨露,莫非皇恩。臣到軍中,誓必鼓勵將士,剿滅闖賊,上慰宸衷,下安百姓;甘願粉身碎骨,不負皇上知遇!”

崇禎點頭說:“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後,估量何時可以帶兵入豫,剿滅闖賊?”

“俟臣到西安以後,斟酌實情,條奏方略。”

崇禎心中急躁,下意識地將兩手搓了搓,說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趕快馳赴西安,稍事料理,限於兩個月之內率兵入豫,與保督楊文嶽合力剿闖。切勿在關中逗留過久,貽誤戎機。”

傅宗龍怕皇帝突然震怒,將他重新下獄,但又切知兩月內決難出兵,隻得仗著膽子說:

“恐怕士卒也得操練後方好作戰。”

崇禎嚴厲地看他一眼,說:“陝西有現成的兵馬。各鎮兵馬,難道平時就不操練麽?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穩腳跟,方才出兵!”

傅宗龍明知各鎮練兵多是有名無實,數額也都不足,但看見皇上大有不耐煩神色,隻好跪地上低著頭不再說話。崇禎也沉默片刻,想著傅宗龍已被他說服,轉用溫和的口氣說:

“汝係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東虜圍困錦州很久,朕不得不將重兵派出關外。是否能早日解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廣、山東等省局勢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廣為甚,連失名城,親藩殉國。卿有何善策,為朕紓憂?”

傅宗龍叩頭說:“微臣在獄中時也常常為國家深憂。雖然也有一得愚見,但不敢說出。”

崇禎的眼珠轉動一下,說:“苟利於國,不妨對朕直說。”

傅宗龍說:“目前內剿流賊,外禦強虜,兩麵用兵,實非國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論,不務實效,致有今日內外交困局麵。如此下去,再過數年,國家局勢將不堪設想。今日不是無策,惟無人敢對陛下言之耳。”

崇禎心動,已經猜中,趕快說:“卿隻管說出,勿庸避諱。”

“陛下為千古英主,請鑒臣一腔愚忠,臣方敢說出來救國愚見。”

“卿今日已出獄任事,便是朕股肱大臣。倘有善策,朕當虛懷以聽。倘若說錯,朕亦決不罪汝。”

傅宗龍又叩了頭,低聲說:“以臣愚見,對東虜倘能暫時議撫,撫為上策。隻有東事稍緩,方可集國家之兵力財力痛剿流賊。”

崇禎輕輕地啊了一聲,仿佛這意見並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陳新甲向傅宗龍泄露了消息或暗囑他作此建議,不由地向站在旁邊的陳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禎問道:

“你怎麽說對東虜撫為上策?不妨詳陳所見,由朕斟酌。”

傅宗龍說:“十餘年來,內外用兵,國家精疲力竭,苦於支撐,幾乎成為不治之症。目今欲同時安內攘外,縱然有諸葛孔明之智,怕也無從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見,不如趕快從關外抽出手來,全力剿賊。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東虜大張撻伐不遲。”

崇禎說:“朕已命洪承疇率大軍出關,馳援錦州。目前對東虜行款,示弱於敵,殊非朕衷。你出去後,這‘議撫’二字休對人提起。下去吧!”

等傅宗龍叩頭退出以後,崇禎向陳新甲問道:“傅宗龍也建議對東虜以暫撫為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過麽?”

陳新甲跪下說:“傅宗龍今日才從獄中蒙恩釋放,臣並未同他談及關外之事。”

崇禎點點頭,說:“可見凡略明軍事的人均知兩麵作戰,內外交困,非國家長久之計。目前應催促洪承疇所率大軍火速出關,馳救錦州。不挫東虜銳氣,如何可以言撫?必須催承疇速解錦州之圍!”

陳新甲說:“陛下所見極是。倘能使錦州解圍,縱然行款,話也好說。臣所慮者,遷延日久,勞師糜餉,錦州不能解圍,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況國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後朝廷再想向關外調集那麽多人馬,那麽多糧餉,不可得矣。”

崇禎臉色沉重地說:“朕也是頗為此憂。眼下料理關外軍事,看來比豫、楚還要緊迫。”

“是,十分緊迫。”

崇禎想了想,說:“對闖、獻如何進剿,卿下去與傅宗龍仔細商議,務要他星夜出京。”

“是,遵旨!”

陳新甲退出後,崇禎覺得對關內外軍事前途,兩無把握,不禁長歎一聲。他隨即將禮部代擬而經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來,小聲讀道:

維大明崇禎辛巳十四年四月某日,皇帝遣官賜祭故督師輔臣楊嗣昌而告以文曰:

嗚呼!惟卿誌切匡時,心存報國;入參密勿,出典甲兵。方期奏凱還朝,圖麟銘鼎。詎料謝世,齎誌淵深。功未遂而勞可嘉,人雲亡而瘁堪憫。爰頒諭祭,特沛彝章。

英魂有知,尚其祗服!

崇禎放下祭文,滿懷淒愴。想著國家艱難,幾乎落淚。他走出文華殿,想步行去看田妃的病,卻無意向奉先殿的方向走去。身邊的一個太監問道:

“皇爺,上午去了一次奉先殿,現在又去麽?”

崇禎心中恍惚,知道自己走錯了路,回身停步,想了一下,決定不去承乾宮,轉向坤寧宮的方向走去。但到了交泰殿,他又不想往坤寧宮了,便在交泰殿中茫然坐了一陣,在心中歎息說:

“當年楊嗣昌也主張對東虜暫時議撫,避免兩頭用兵,內外交困,引起滿朝嘩然。如今楊嗣昌已經死去,有用的大臣隻剩下洪承疇了。關外事有可為麽?……唉!”

第二天早朝以後,傅宗龍進宮陛辭。崇禎為著期望他能夠“剿賊”成功,在平台召見,照例賜尚方劍一柄,說幾句勉勵的話。但是他很明白傅宗龍和楊文嶽加在一起也比楊嗣昌的本領差得很遠,這使他不能不心中感到空虛和絕望。召見的時間很短,他便回乾清宮了。

他坐在乾清宮東暖閣省閱文書,但心中十分煩亂,便將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叫來,問他近日內操的事兒是否認真在辦,內臣們在武藝上是否有長進。這所謂內操,就是抽調一部分年輕的太監在煤山下邊的大院裏操練武藝和陣法。崇禎因為一心想整軍經武,對文臣武將很不相信,所以兩三年前曾經挑選了很多年輕體壯的太監進行操練。朝臣們因鑒於唐朝宦官掌握兵權之禍,激烈反對,迫使崇禎不得不將內操取消。近來因洛陽和襄陽相繼失守,他一則深感到官軍多數無用,緩急時會倒戈投敵,亟想親手訓練出一批家奴,必要時向各處多派內臣監軍。另外在他的思想的最深處常常泛起來亡國的預感,有時在夜間會被亡國的噩夢驚醒,出一身冷汗。因為有此不祥預感,更思有一群會武藝的家奴,緩急時也許有用。在半月之前,他密諭王德化瞞著外廷群臣,恢複內操,而使杜勳等幾個做過監軍的親信太監在王德化手下主持其事。為著避免朝臣們激烈反對,暫時隻挑選五百人集中在煤山院中操練,以後陸續增加人數。現在王德化經皇帝一問,不覺一怔。他知道杜勳等主持的內操有名無實,隻圖領點賞賜,但是他決不敢露出實話,趕快躬身回奏:

崇禎欣然微笑,說:“杜勳們蒙朕養育之恩,能夠為朕認真辦事就好。明日朕親自去看看操練如何?”

王德化心中暗驚,很擔心如果皇上明日前去觀操,準會大不滿意,不惟杜勳等將吃罪不起,連他也會受到責備。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任何不安神情,好像是喜出望外,躬身笑著說:

“杜勳們知道皇爺憂勞國事,日理萬機,原不敢懇求皇爺親臨觀操。如今皇爺既有親臨觀操之意,這真是莫大恩幸。奴婢傳旨下去,必會使眾奴婢們歡呼鼓舞。但是聖駕臨幸,須在三天之後,方能準備妥當。”

崇禎說:“朕去煤山觀操,出玄武門不遠便是,並非到皇城以外,何用特做準備!”

“雖說煤山離玄武門不遠,在清禁之內,但聖駕前去觀操,也需要幾件事做好準備。第一,因聖駕整年宵衣旰食,不曾出去,這次觀操,不妨登萬歲山一覽景物。那條從山下到山頂的道路恐怕有的地方日久失修。即令無大損壞,也得仔細打掃;還有,那路邊雜草也需要清除幹淨。第二,壽皇殿和看射箭的觀德殿雖然並無損壞之處,但因皇爺數載不曾前去,藻井和畫梁上難免會有灰塵、雀糞等不潔之物,須得處處打掃幹淨。那觀德殿看射箭用的禦座也得從庫中取出,安設停當。第三,皇爺今年第一次親臨觀操,不能沒有賞賜。該如何分別賞賜,也得容奴婢與杜勳等商議一下,繕具節略,恭請皇爺親自裁定,方好事先準備。還有,第四,聖駕去萬歲山觀操,在宮中是件大事,必須擇個吉日良辰,還要擇定何方出宮吉利。這事兒用不著傳諭欽天監去辦,驚動外朝。奴婢司禮監衙門就可辦好。請皇爺不用過急,俟奴婢傳諭準備,擇定三四天後一個吉日良辰,由內臣護駕前去,方為妥帖。”

崇禎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心中稱讚王德化不愧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辦事小心周密。他沒有再說二話,隻是眼神中含著溫和微笑,輕輕點頭,又將下巴一擺,使王德化退出。

王德化退出乾清宮以後,來不及往值房中看一眼,趕快出玄武門,一麵騎馬回厚載門內的司禮監衙門,一麵派人進萬歲山院中叫杜勳速去見他。

不過一頓飯時候,一個三十多歲、高挑身材、精神飽滿、沒有胡須的男子在司禮監的大門外下馬,將馬韁和鞭子交給一個隨來的小答應,匆匆向裏走去。穿過三進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時起坐的廳堂。一個長隨太監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色讓他止步,轉身掀簾入內。片刻之間,這個太監出來,說道:

高挑身材的太監感到氣氛有點嚴重,趕快躬身入內,跪到地上叩頭,說道:

“門下杜勳向宗主爺叩頭請安!”

王德化坐在有錦緞圍幛的紫檀木八仙桌邊,低著頭欣賞一位進京述職的封疆大吏贈送他的北宋院畫真跡的集錦冊頁,慢慢地抬起頭,向杜勳的臉上冷淡地看一眼,低聲說:

“站起來吧。”

杜勳又叩了一次頭,然後站起,垂手恭立,對王德化臉上的冷淡和嚴重神色感到可怕,但又摸不著頭腦。

王德化重新向畫上看一眼,合起裝潢精美的冊頁,望著杜勳說:“我一手保你掌管內操的事兒,已經半個月啦。你小子不曾認真做事,辜負我的抬舉,以為我不知道麽?”

杜勳大驚,趕快重新跪下,叩頭說:“回宗主爺,不是門下不認真做事,是因為人都是新挑選來的,馬匹也未領到,教師人少,操練還一時沒有上道兒。”

“閑話休說。我沒有工夫同你算賬。今日我倘若不替你在皇爺前遮掩,想法救你,哼,明日你在皇爺麵前準會吃不了兜著走!你以為皇爺不會震怒?”

杜勳麵如土色,叩頭說:“門下永遠感激宗主爺維護之恩!皇上知道操練得不好麽?”

“還不知道。可是他想明日上午駕臨觀德殿前觀操。到那時,內操不像話,騙不過他,你做的事兒不是露了餡麽?你心裏清楚,當今可不像天啟皇爺那樣容易蒙混!”

杜勳心中怦怦亂跳,問道:“聖駕是不是明日一定親臨觀操?”

“我已經替你支吾過去啦。可是,再過三天,聖駕必將親臨觀操。隻有三天,你好好準備吧。可不要使皇爺怪罪了你,連我這副老臉也沒地方擱!”

杜勳放下心來,說道:“請宗主爺放心。三天以後皇上觀操,門下一定會使聖心喜悅。”

“別浪費工夫,快準備去吧。”

杜勳從懷中掏出一個紅錦長盒,打開蓋子,裏邊是一個半尺多長的翡翠如意,躬著身子,雙手捧到王德化的麵前,賠笑說:“這是門下從一個古玩商人手中買來的玩意兒,特意孝敬宗主爺,願宗主爺事事如意。以後遇見名貴的字畫、古玩、玉器,再買幾樣孝敬。”

王德化隨便看一眼,說:“你拿回去自己玩吧,我的公館裏已經不少了。”

杜勳嘻嘻笑著說:“宗主爺千萬賞臉留下,不然就太虧門下的一番孝心了。”

王德化不再說話,重新打開桌上的冊頁。杜勳將翡翠如意小心地放到桌上,又跪下叩個頭,然後退出。王德化沒有馬上繼續看北宋名畫,卻將翡翠如意拿起來仔細觀看,十分高興。想到皇帝觀操的事,他在心裏說:

“再過三天,杜勳這小子大概會能使皇上滿意的。”

“杜勳如此盡忠做事,日後在緩急時必堪重用!”

辰時三刻,崇禎從乾清宮出發。特意乘馬,佩劍,以示尚武之意。騎的是那匹黃色禦馬吉良乘,以兆吉利。一群太監手執黃傘和十幾種儀仗走在前邊,馬的前後左右緊隨著二十個年輕太監,戎裝佩劍。依照靈台占卜,“聖駕”出震方吉利,所以崇禎不能徑直穿過禦花園,出玄武門前去觀操,而隻能繞道出東華門,沿玉河東岸往北,然後轉向西行。夾道每十步有一株槐樹,綠葉尚嫩,迎風婆娑,使崇禎大有清新之感,但同時在心中歎息說:

“年年春光,我都沒福享受!”

倘若隻為登萬歲山觀賞風景,應該直往西走,進北上東門,向北進萬歲門。今天是為觀操而來,所以轉過紫禁城東北角走不遠就向北轉,到山左裏門下馬。王德化、曹化淳率領一群較有頭麵的太監和主持內操的大太監杜勳等都在門外跪迎。崇禎在上百名太監簇擁中到了觀德殿,坐在階上設好的禦座上,背後張著傘扇。王德化和曹化淳等大太監侍立兩旁。等他稍事休息,喝了一口香茶,杜勳來到他的麵前跪下,叩了一個頭,問道:

“啟奏皇爺,現在就觀看操練麽?”

崇禎輕輕點頭,隨即向萬歲山的東北腳下望去,看見在廣場上有五百步兵盔甲整齊,列隊等候。杜勳跑到陣前,將小旗一揮,鼓聲大作,同時步兵向皇帝遠遠地跪下,齊聲山呼:“皇上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這突然的鼓聲和山呼聲使萬歲山樹林中的梅花鹿有的驚竄,有的側首下望,而一群白鶴從樹枝上款款起飛,從晴空落下嘹亮叫聲,向瓊華島方向飛去。山呼之後,杜勳又揮動小旗,步兵在鼓聲中向前,幾次依照小旗指揮變化隊形,雖不十分整齊,但也看得過去。一會兒,響了鑼聲,步兵退回原處,重新列隊如前。杜勳又將小旗一揮,二十五名步兵從隊中走出,到離皇帝三十步外停住,分成五排,每排五人,操練單刀。隨後又換了二十五人,操練劍法。又換了二十個人在皇帝麵前表演射藝,大體都能射中靶子。射箭完畢,杜勳又來到崇禎麵前跪下,說道:

“啟奏皇爺,奴婢奉旨掌管內操,未曾將事做好,實在有罪。倘若天恩寬宥,奴婢一定用心盡力,在百日之內為皇帝將這五百人練成一支精兵。”

崇禎說:“你隻要為朕好生做事,朕日後定會重用。”

“奴婢謝恩!”杜勳邊說邊趕快伏地叩頭。

杜勳剛從地上起來,王德化躬身向崇禎輕聲說:“皇爺,可以頒賞了。”崇禎點點頭。王德化向身後的一個太監使個眼色,隨即發出一聲傳呼:

在樂聲中,太監們代皇上頒發了三百兩銀子,二十匹綢緞,另外給杜勳賞賜了內臣三品冠服和玉帶,其餘幾個管內操的太監頭兒也都有額外賞賜。杜勳等在樂聲中向皇帝叩頭謝恩。全體參加內操的太監一齊跪下叩頭謝恩。又是一陣山呼萬歲。

王德化向崇禎躬身問道:“皇爺,永壽殿牡丹、芍藥正開,恭請禦駕賞玩。”

崇禎看過操以後起初還覺滿意,此刻又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虛,看花的興趣索然。他抬頭望一眼林木茂密的萬歲山,說道:

“上山去看看吧。”

一個禦前太監回頭向背後呼喚:“備輦伺候!”

崇禎上了步輦,由四個太監抬著,往西山腳下走。曹化淳因東廠有事,在崇禎上輦後對王德化說明,請德化替他奏明皇上,便走出山左裏門,扳鞍上馬。忽然杜勳追了出來,傍著馬頭,滿臉賠笑,小聲說:

“東主爺要回廠去?幸虧東主爺從東廠借給我十來個會射箭的,獲得聖心歡喜。今晚我到東主爺公館裏專誠叩謝。”

曹化淳笑著說:“你出自宗主王老爺門下,我同他是好兄弟,遇事互相關照,自然不會使你小子倒黴。這叫做瞞上不瞞下,瞞官不瞞私。使皇上聖心喜歡,大家都有好處。在皇上麵前操練,不過是應個景兒。可是你以後也得小心,要提防他萬一心思一動,突然駕臨。你不認真操練幾套應景本領,到那時就不好辦啦,小子!”

“是,是。”杜勳躬身叉手齊額,送曹化淳策馬而去。

萬歲山在明代遍植鬆、柏,也有雜樹,十分蔥蘢可愛。山下邊周圍栽了各種果樹,所以又叫做百果園。崇禎坐在輦上,沿著新鋪了薄薄黃沙的土磴道,一路欣賞山景,直到中間最高的主峰下輦。山上五峰建有五個亭子,中間主峰的亭子內立有石刻禦座,兩株鬆樹的虯枝覆蓋了亭子。今天石座上鋪有黃緞繡龍褥子。但是他沒有坐下,立在石座前邊,縱目南望,眼光越過玄武門欽安殿、坤寧宮、交泰殿、乾清宮、中極殿、皇極殿、午門、端門、承天門、大明門、正陽門,直到很遠的永定門,南北是一條筆直的線。紫禁城內全是黃色的琉璃瓦,在太陽下閃著金光。正陽門外,人煙稠密,沿大街兩旁全是商肆。他登極以來,隻出過正陽門兩次。如今這繁華的皇都景色,使他很想再找一個題目出城看看。永定門內大街左邊約二裏處,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林,從林杪露出來一座圓殿的尖頂,引起他的回想和感慨。他曾經祭過祈年殿,卻年年災荒,沒有過一個好的年景,使他再也沒有心思重去。他轉向西方望去,想到母親就埋在西山下邊,不禁心中悵然。他又轉向西北望,逐漸轉向正北,想看出來這一帶的“王氣”是否仍旺。但是拿不準,隻見重山疊嶂,自西向東,蒼蒼茫茫,宛如巨龍,依然如往年一樣。他忽然想到這萬歲山本是他每年重陽節率後妃們登高的地方,可是因為國事太不順心,往往重陽節並不前來,隻偕皇後和田、袁二妃在堆繡山上禦景亭中吃蟹小酌,觀看**,作個點綴。去年因為楊嗣昌將張獻忠逼入四川,軍事有勝利之望,而李自成銷聲匿跡,滿朝都認為不足為患,他才帶著後、妃、太子、皇子和公主們來萬歲山快樂半天。不意今年春天局勢大變,秋後更是難料,加之田妃患病,分明今年的重陽不會再有興致來登高了。明年,後年,很難逆料!想到這裏,幾乎要愴然淚下。

“輦來!”

崇禎回到宮中,換了衣服,洗了臉,看見禦案上有新到的軍情文書,又想看又不願看,猶豫一陣,決定暫時不看,在心中感慨地說:“反正是要兵要餉!”他因為昨夜睡得很晚,今日黎明即起,拜天上朝,剛才去萬歲山院中觀德殿前觀操,又在山頂盤桓一陣,所以回來後很覺疲倦。午膳時候雖然遵照祖宗傳下的定製,在他的麵前擺了幾十樣葷素菜肴,另外還有中宮和東、西宮娘娘們派宮女送來的各種美味,每日變換名堂,爭欲使他高興。然而他由於心中充滿悵惘悲愁情緒,在細樂聲中隨便吃了一些,便回養德齋休息去了。

他的精神還沒有從洛陽和襄陽兩次事變的打擊下恢複過來。尤其是洛陽的事情更使他不能忘懷。他在兩個宮女的服侍下脫下靴、帽、袍、帶,上了禦榻,閉目午睡。忽然想到李自成破洛陽的事,心中一痛,睜開雙眼,仰視畫梁,深深地歎口長氣,發出恨聲。魏清慧輕腳輕手地揭起黃緞簾子進來,看見崇禎的悲憤和失常神情,感到害怕,站在禦榻前躬身低眉,溫柔地低聲勸道:

“皇爺,請不要多想國事,休息好禦體要緊。”

崇禎揮手使她出去,繼續想著福王的被殺。雖然在萬曆朝,福王的母親鄭貴妃受寵,福王本人也被萬曆皇帝鍾愛,幾乎奪去了崇禎父親的太子地位,引起過持續多年的政局風波,但是崇禎和福王畢竟是親叔侄,當年的“奪嫡”風波早成了曆史往事,而不久前的洛陽失守和福王被殺卻是崇禎家族的空前慘變,也是大明亡國的一個預兆,這預兆沒人敢說破,卻是朝野多數人都有這個想法,而且像烏雲一樣經常籠罩在崇禎的心上。現在他倚在枕上,默思很久,眼眶含著酸淚,不讓流出。

想了一陣中原“剿賊”大事,覺得傅宗龍縱然不能剿滅李自成,或可以使中原局勢稍得挽回;隻要幾個月內不再糜爛下去,俟關外局麵轉好,再調關外人馬回救中原不遲。這麽想著,他的心情稍微寬鬆一點,開始矇矓入睡。

醒來以後,他感到十分無聊。忽然想起來今年為著洛陽的事,皇後的生日過得十分草草,連宮中的朝賀也都免了。雖然這是國運不佳所致,但他是一國之主,總好像對皇後懷著歉意。漱洗以後,他便出後角門往坤寧宮去。

“皇上,聽奴婢們說,聖駕上午去萬歲山院中觀看內操,心中可高興麽?”

崇禎心不在焉地微微點頭。

周後又笑著說:“妾每天在佛前祈禱,但願今年夏天剿賊勝利,局勢大大變好,早紓宸憂。皇上,我想古人說‘否極泰來’,確有至理。洛陽和襄陽相繼失陷就是‘否極’,過此就不會再有凶險,該是‘泰來’啦。”

崇禎苦笑不語,那眼色分明是說:“唉,誰曉得啊!”

周後明白他的心情,又勸說:“皇上不必過於為國事擔憂,損傷禦體。倘若不善保禦體,如何能處分國事?每日,皇上在萬機之暇,可以到各宮走走,散開胸懷。妾不是勸皇上像曆朝皇帝那樣一味在宮中尋歡作樂,是勸陛下不要日夜隻為著兵啊餉啊操碎了心。我們這個家裏雖然不似幾十年前富裕強盛,困難很多,可是在宮中可供皇上賞心悅目的地方不少,比如說……”

崇禎搖頭說:“國事日非,你也知道。縱然禦苑風景如故,可是那春花秋月,朕有何心賞玩!”

“皇上縱然無心花一天工夫駕幸西苑,看一看湖光山色,也該到各處宮中玩玩。六宮妃嬪,都是妾陪著皇上親眼挑選的,不乏清秀美貌的人兒,有的人兒還擅長琴、棋、書、畫。皇上何必每日苦守在乾清宮中,看那些永遠看不盡的各種文書?文書要省閱,生涯樂趣也不應少,是吧?”

崇禎苦笑說:“你這一番好心,朕何嚐不明白?隻是從田妃患病之後,朕有時離開乾清宮,也隻到你這裏玩玩,袁妃那裏就很少去,別處更不想去。朕為天下之主,挑這一副擔子不容易啊!”

周後故意撇開國事,接著說:“皇上,妾是六宮之主,且與皇上是客、魏時的患難夫妻,所以近幾年田妃特蒙皇上寵愛,皇上也不曾薄待妾身。六宮和睦相處,前朝少有。正因為皇上不棄糟糠,待妾恩禮甚厚,所以妾今日才願意勸皇上到妃嬪們的宮中尋些快樂,免得愁壞了身體。皇上的妃嬪不多,可是冷宮不少。”

“這都因國事日非,使朕無心……”

“皇上可知道承華宮陳妃的一個笑話?”

崇禎搖頭,感到有趣,笑看皇後。

周後接著說:“承華宮新近添了一個小答應,名叫錢守俊,隻有十七歲。他看見陳妃對著一盆牡丹花坐著發愁,問:‘娘娘為何不快活了?’陳妃說:‘人生連天也不見,有甚快活?’守俊說:‘娘娘一抬頭不就看見天了?’陳妃撲哧笑出來,說:‘傻子!’”

崇禎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但隨即斂了笑容,淒然說道:“這些年,我宵衣旰食,勵精圖治,不敢懈怠,為的是想做一個中興之主,重振國運,所以像陳妃那裏也很少前去。不料今春以來,洛陽和襄陽相繼失陷,兩位親王被害。這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誰知道,幾年之後,國家會變成什麽局麵?”他不再說下去,忽然喉頭壅塞,滾出熱淚。

一個禦前太監來向崇禎啟奏:兵部尚書陳新甲在文華殿等候召見。崇禎沉默片刻,吩咐太監去傳諭陳新甲到乾清宮召對。等到他的心中略覺平靜,眼淚已幹,才回乾清宮去。

陳新甲進宮來是為了援救錦州的事。他說援錦大軍如今大部分到了寧遠一帶,一部分尚在途中,連同原在寧遠的吳三桂等共有八個總兵官所率領的十三萬人馬,刷去老弱,出關的實有十萬之眾。他認為洪承疇應該趕快出關,馳往寧遠,督兵前進,一舉解錦州之圍。崇禎問道:

“洪承疇為何仍在關門逗留?”

“洪承疇仍以持重為借口,說要部署好關門防禦,然後步步向圍困錦州之敵進逼。”

“唉,持重,持重!……那樣,何時方能夠解錦州之圍?勞師糜餉為兵家之大忌,難道洪承疇竟不明白?”

陳新甲說:“陛下所慮甚是。倘若將士銳氣消磨,出師無功,殊非國家之利。”

崇禎說:“那個祖大壽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圍稍遲,他獻出錦州投降,如何是好?”

“臣所憂者也正是祖大壽會獻城投敵。”

崇禎接著說:“何況這糧餉籌來不易,萬一耗盡,再籌更難。更何況朝廷亟待關外迅速一戰,解了錦州之圍,好將幾支精兵調回關內,剿滅闖獻。卿可將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疇知道,催他趕快向錦州進兵。”

“是,微臣遵旨。”

“誰去洪承疇那裏監軍?”

“臣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尚稱知兵,幹練有為,可以前去總監洪承疇之軍。”

“張若麒如真能勝任,朕即欽派他前去監軍。這一二日內,朕將頒給敕書,特恩召對,聽他麵奏援救錦州方略。召對之後,他便可離京前去。”

陳新甲又麵奏了傅宗龍已經星夜馳赴西安的話,然後叩頭辭出。他剛走出乾清門,曹化淳就進來了。

曹化淳向崇禎跪下密奏:“奴婢東廠偵事人探得確鑿,大學士謝升昨日在朝房中對幾個同僚言說皇爺欲同東虜講和。當時有人聽信,有人不信。謝升又說,這是‘出自上意’,又說是‘時勢所迫,不得不然’。今日朝臣中已有人暗中議論,反對同韃子言和的事。”

崇禎臉色大變,怒氣填胸,問道:“陳新甲可知道謝升在朝房信口胡說?”

“看來陳尚書不知道。奴婢探得陳尚書今日上朝時並未到朝房中去。下朝之後,差不多整個上午都在兵部衙門與眾官會商軍事,午飯後繼續會議。”

“朝臣中議論的人多不多?”

“因為謝升是跟幾個同僚悄聲私語,這事兒又十分幹係重大,所以朝臣中議論此事的人還不多,但怕很快就會滿朝皆知,議論開來。”

曹化淳退出後,崇禎就在暖閣中走來走去,心情很亂,又很惱恨。他並不懷疑謝升是故意泄露機密,破壞他的對“虜”方略,但是他明白謝升如此過早泄露,必將引起朝議紛紜,既使他落一個向敵求和之名,也使日後時機來到,和議難以進行。他想明日上朝時將謝升逮入詔獄,治以妄言之罪,又怕真相暴露。左思右想,他終於拿定主意,坐在禦案前寫了一道嚴厲的手諭,說:

大學士謝升年老昏聵,不堪任使,著即削籍。謝升應即日回山東原籍居住,不許在京逗留。此諭!

每於情緒激動時候,他處理事情的章法就亂。他沒有考慮謝升才五十幾歲,算不得“年老昏聵”,而且突然將一位大學士削籍,必然會引起朝野震動,就命太監將他的上諭立即送往內閣了。接著,他傳諭今晚在文華殿召見張若麒,又傳諭兵部火速探明李自成眼下行蹤,布置圍剿。命太監傳諭之後,他頹然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長歎,隨即喃喃地自言自語:

“難!難!這大局……唉!洪承疇,洪承疇,為什麽不迅速出關?真是可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