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楊嗣昌的船隊從夔州東下的十天以前,二月初四日快到黃昏時候,有一小隊官軍騎兵,共二十八人,跑得馬匹渾身汗濕,馳至襄陽南門。襄陽因盛傳洛陽失陷,四川戰事不利,所以近幾天來城門盤查很嚴,除非持有緊急公文,驗明無誤,一概不許入城。這一小隊騎兵立馬在吊橋外邊,由為首的青年軍官走近城門,拿出督師行轅的公文,證明他來襄陽有緊急公幹。守門把總將公文仔細看了一遍,明白他是督師行轅標營中的一個小軍官,官職也是把總,姓劉,名興國,現年二十一歲。但守門把總仍不放心,抬頭問道:
“台端還帶有什麽公文?”
劉興國露出輕蔑的神氣,拿出來一封火漆密封的火急文書,叫守門軍官看看。守門軍官看正麵,是遞交襄陽兵備道張大人的,上邊注明“急密”二字,背麵中縫寫明發文的年月日,上蓋督師輔臣行轅關防。他抬起頭來對劉興國說:
“請你稍候片刻,我去稟明黎大人,即便回來。”
從督師行轅來的青年軍官不高興地說:“怎麽老兄,難道我們拿的這堂堂督師行轅公文是假的麽?”
守門軍官賠笑說:“莫見怪,莫見怪。公文自然是真的,隻是需要稟準黎大人以後,才能開門。”
“老兄,這是緊急文書,誤了公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不會誤事。不會誤事。黎大人就坐在城門樓上,我上去馬上就來。”
楊嗣昌駐節襄陽時候,每個城門都有一位掛副將銜的將軍負責,白天就坐在城門樓上或靠近城門裏邊的宅院中辦公。自從楊嗣昌去四川以後,因襄陽一帶數百裏內軍情緩和,各城門都改為千總駐守,惟南門比較重要,改為遊擊將軍。這位遊擊將軍名叫黎民安,他將呈上的公文正反兩麵仔細看了一遍,看不出可疑地方,但還是不敢放心,隻好親自下了城樓,站在城門洞裏,將前來下公文的青年軍官叫到麵前,將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眼,問道:
“你是專來下這封公文麽?”
劉興國恭敬地回答:“是,大人。”
將軍說:“既是這樣,就請在南關飯鋪中休息等候。我這裏立刻派人將公文送進道台衙門。一有回文,即便交你帶回督師行轅。”
青年軍官暗中一驚,趕快說:“回大人,我是來襄陽火急調兵,今晚必得親自到道台衙門,將兵符呈繳道台大人,不能在城外等候。”
將軍問:“有兵符?”
“有,有。”青年軍官隨即從懷中取出一半兵符呈上。
黎將軍很熟悉督師行轅的兵符式樣,看明白這位青年軍官帶來的一半兵符不假,而且兵符是銅製的,別人在倉猝之間也無法偽造。他的臉上的神色開始鬆和了,說道:
“你在吊橋外飯鋪中稍候片刻,也叫弟兄們吃茶休息。我立刻親自將公文、兵符送進道台衙門,當麵呈上。兵符勘合不誤,即請老弟帶著弟兄們進城去住。這是公事手續,不得不然。”
青年軍官說:“既是這樣,隻得從命,但請將軍大人速將公文、兵符送呈道台大人麵前。”說畢,行個軍禮,便轉身過吊橋去了。
張克儉的道台衙門距離南門不遠,所以過了不多一陣,黎將軍就從道台衙門騎馬回來,差人去將等候在吊橋外的青年軍官叫到麵前,說道台大人拆看了閣部大人的火急文書,又親自勘合了兵符,準他們進城住在承天寺,等候明日一早傳見。將軍隨即問道:
“你帶來的是幾名弟兄?”
“回大人,連卑職在內,一共二十八人。”
“一起進城吧,我這裏差人引你們到承天寺去。”
當劉興國率領他的二十七名弟兄走進城門往承天寺去時,黎將軍又將他叫住,稍微避開眾人,小聲問道:
“這裏謠傳四川戰局不利,真的麽?”
青年軍官說:“請大人莫信謠言。四川剿賊軍事雖不完全順利,但獻、曹二賊決難逃出四川。閣部大人正在調集人馬,繼續圍剿,不難全部殲滅。要謹防奸細在襄陽散布謠言惑眾!”
黎將軍點頭說:“是呀,說不定有奸細暗藏在襄陽城內,專意散布流言蜚語。前天有人勸知府王老爺要格外小心守城,王老爺還笑著說:‘張獻忠遠在四川,料想也不會從天上飛來!’我也想,擔心張獻忠來襄陽,未免也是過慮。”
青年軍官說:“當然是過慮。即令張獻忠生了兩隻翅膀,要從四川飛到襄陽來也得十天半月!”
將軍微笑著點點頭,望著這一小隊騎兵往承天寺方向走去。
一線新月已經落去,夜色更濃。張獻忠率領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騎兵,正在從宜城去襄陽的大道上疾馳。離襄陽城不到十裏遠了,他忽然命令隊伍在山腳下停住休息。因為已經看見襄陽南門城頭上邊的燈火,每個將士都心中興奮,又不免有點擔心,怕萬一不能成功,會將已經進入襄陽城內的弟兄賠光。但是獻忠的軍紀很嚴,並沒人小聲談話。將交三更時候,獻忠大聲吩咐“上馬!”這一支騎兵立刻站好隊,向襄陽南門奔去。
因為離戰爭較遠,襄陽守城著重在嚴守六個城門,盤查出入,對城頭上的守禦卻早已鬆懈,每夜二更過後便沒有人了。當張獻忠率領騎兵離文昌門(南門)大約二裏遠時,城上正打三更。轉眼之間,承天寺附近火光突起,接著是襄王府端禮門附近起火,隨後文昌門內火光也起。街上人聲鼎沸,有人狂呼道台衙門的標營嘩變。守南門的遊擊將軍黎民安率領少數親兵準備彈壓,剛在南門內街心上馬,黃昏時進城來住在承天寺的二十幾名騎兵衝到。黎民安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麽回事,措手不及,被一刀砍死,倒下馬去。他的左右親兵們四下逃竄。轉眼之間,這一小隊騎兵逼著沒有來得及逃走的守門官兵將城門大開,放下吊橋。張獻忠揮軍入城,分兵占領各門,同時派人在全城傳呼:“百姓不必驚慌,官兵投降者一概不殺!”在襄陽城內隻經過零星戰鬥,數千官軍大部分投降,少數在混亂中縋城逃散。襄陽城周圍十二裏一百零三步,有幾十條街巷,許多大小衙門,就這樣沒有經過大的戰鬥就給張獻忠占領了。
張獻忠進入文昌門後,首先馳往楊嗣昌在襄陽留守的督師行轅,派兵占領了行轅左邊的軍資倉庫,然後策馬往襄王府去。到了端禮門前邊,迎麵遇見養子張可旺從王府出來,弟兄們推擁著一個須發盡白的高個兒老人。獻忠在火光中向老人的臉上看了一眼,向可旺問:
“狗王捉到了?”
可旺回答:“捉到了。王府已派兵嚴密看守,不許閑雜人出進。”
獻忠說:“好!快照我原來吩咐,將狗王暫時送往西城門樓上關押,等老子騰出工夫時親自審問。”
他沒有工夫進王府去看,勒馬向鄖、襄道衙門奔去。道台衙門的大門外已經有他的士兵守衛,左邊八字牆下邊躺著兩個死屍。他下了馬,帶著親兵們向裏走去,在二門裏看見養子張文秀向他迎來。他問道:
“張克儉王八蛋捉到了麽?”
“回父帥,張克儉率領家丁逃跑,被我騎兵追上,當場殺死。屍首已經拖到大門外八字牆下,天明後讓眾百姓看看。”
獻忠點點頭,闊步走上大堂,在正中坐下。隨即養子張定國走進來,到他的麵前立定,笑著說:
“稟父帥,孩兒已經將事情辦完啦。”
獻忠笑著罵道:“龜兒子,你幹的真好!進城時沒遇到困難吧?”
定國回答:“還好,比孩兒原來想的要容易一些。多虧咱們在路上遇見楊嗣昌差來襄陽調兵的使者,奪了他的兵符,要是單憑官軍的旗幟、號衣和咱們假造的那封公文,賺進城會多點周折。”
獻忠快活地哈哈大笑,隨即從椅子上站起來,拍著定國的肩膀說:“好小子,不愧是西營八大王的養子!你明白麽?頂重要的不是官軍的旗幟號衣,也不是公文和兵符,是你膽大心細,神色自然,使守城門的大小王八蛋看不出一點兒破綻,不能不信!”
他又大笑,又拍拍定國的肩膀,說:“你這次替老子立了大功,老子會重重賞你。你進城以後,如何很快就找到了咱們的人?”
定國說:“我帶著幾個親兵去杏花村吃晚飯,獨占一個房間,我剛進去,管賬的秦先兒就向我瞄了幾眼。隨後跑堂的小陳跟進來問我要什麽酒菜,看出來是我。從前孩兒兩次來襄陽辦事,同他見過麵。我悄悄告他說咱們的人馬今夜三更進城,要他速做準備,臨時帶人在城內放火,呐喊接應。他對孩兒說,他常去府班房中給潘先生送酒菜,馬上將這個消息告訴潘先生知道,好在班房裏做個準備。他還對孩兒說,防守呂堰驛一帶的千總吳國璽今天帶家丁二十餘人來襄陽領餉。他的家丁中有人與秦先兒暗中通氣,早想起事,總未得手。秦先兒同他們約好,一到三更,就在他們住的陽春坊一帶放火,搶占東門。要不是城中底線都接上了頭,單靠孩兒這二十八個人,也不會這麽順利。”
獻忠說:“好,好,辦得好。老潘他們在哪裏?”
白文選提著寶劍正踏上台階,用洪亮聲音代定國回答說:“潘先生以為大帥在襄王府,同兩位夫人進王府了。後來他們聽說大帥在這裏,馬上就來。”
獻忠一看,叫道:“小白,你來啦!王知府捉到了麽?”
白文選回答說:“跑啦,隻捉到推官鄺曰廣,已經宰啦。”
“王述曾這龜兒子逃跑啦?怎麽逃得那麽快?”
“破城時候,他同推官鄺曰廣正在福清王府陪著福清王和進賢王的承奉們玩葉子,一看見城中火起,有呐喊聲,便帶領家丁保護兩位郡王逃走,逃得比兔子還快。我到府衙門撲個空,又到福清王府,聽說他已逃走,便往北門追趕。到臨江門沒有看見,聽人說有二三十人剛跑出圈門。我追出圈門,他們已經逃出拱辰門,從浮橋過江了。我追到浮橋碼頭,浮橋已經被看守的官兵放火在燒。鄺曰廣跑得慢,在拱辰門裏邊被我抓住,當場殺死。”
獻忠頓腳說:“可惜!可惜!讓王述曾這小子逃脫了咱們的手!”
文選接著說:“我轉回來到了縣衙門,知縣李天覺已經上吊死了,縣印擺在公案上。聽他的仆人說,他害怕咱們戮屍,所以臨死前交出縣印。”
獻忠罵道:“芝麻大的七品官兒,隻要民憤不大,咱老子不一定要殺他。倒是王述曾這小子逃走了,有點兒便宜了他!”
等了片刻,不見潘獨鼇來到,張獻忠忍不住罵了一句:“他娘的,咋老潘還不來!”他平常就有個急躁脾氣,何況今夜進了襄陽城,事情很多,更不願在道台衙門中停留太久。他用責備的口氣問白文選:
“你不是說老潘馬上要來見我麽?”
白文選回答:“潘先生說是馬上要來見大帥。他現在沒趕快來,說不定那幾百年輕囚犯要跟咱們起義的事兒拖住了他,一時不能分身。”
獻忠將大手一揮說:“年輕的囚犯,願投順咱們的就收下,何必多費事兒!”
張定國說:“潘先生在監中人緣好,看監的禁卒都給他買通了,十分隨便,所以結交了不少囚犯中的英雄豪傑。如今見父帥親自破了襄陽,不要說班房中年輕的願意隨順,年老的,帶病的,都想隨順,纏得潘先生沒有辦法。孩兒剛才親眼看見潘先生站在王府東華門外給幾百人圍困在垓心,不能脫身。”
獻忠一笑,說:“他媽的,咱們要打仗,可不是來襄陽開養濟院的!”
他吩咐張定國立刻去東華門外,幫助潘獨鼇將年輕的囚犯編入軍中,將年老和有病的囚犯發給銀錢遣散。然後他對白文選說:
“小白,跟老子一起到各處看看去。有重要事情在等著老子辦,可沒有閑工夫在這搭兒停留!”
獻忠大踏步往外走去。白文選緊跟在他的身邊。後邊跟著他們的大群親兵。文選邊走邊問:
“大帥,去處決襄王麽?”
獻忠用鼻孔哼了一聲,說:“老子眼下可沒有工夫宰他!”
他們在兵備道衙門的大門外上了戰馬,順著大街向一處火光較高的地方奔去。城內到處有公雞啼叫,而東方天空也露出魚肚白色。
天明以後,城內各處的火都被農民軍督同百姓救滅,街道和城門口粘貼著張獻忠的安民告示,嚴申軍紀:凡搶劫**者就地正法。告示中還提到襄陽現任官吏和家居鄉紳,隻要不糾眾反抗天兵,一律不殺。有幾隊騎兵,捧著張獻忠的令箭,在城關各處巡邏。一城安靜,比官軍在時還好。街上店鋪紛紛開市,而一般人家還在大門口點了香,門額上貼“順民”二字。
西營的後隊約三千人,大部分是昨日早晨襲破宜城後隨順的饑民,在辰巳之間來到了。獻忠命這一部分人馬駐紮在南關一帶,不要進城,同時襄陽投降的幾千官軍和幾百獄囚已經分編在自己的老部隊中,將其中三千人馬開出西門,駐紮在檀溪西岸,直到小定山下,另外兩千多人馬駐紮在陽春門外。這兩處人馬都有得力將領統帶,加緊操練,不準隨便入城。襄陽城內隻駐紮一千精兵和老營眷屬,這樣就保證了襄陽城內秩序井然,百姓安居如常。襄陽百姓原來都知道張獻忠在穀城駐軍一年多,並不擾害平民,對他原不怎麽害怕,現在見他的人馬來到襄陽確實軍紀嚴明,不殺人,也不**搶劫,家家爭著送茶,送飯,送草,送料。
獻忠因樊城尚在官軍手中,隻有一江之隔,而王述曾也逃到樊城,所以他在早飯前處理了部隊方麵的重大事情之後,又親自登上臨江門城頭向襄江北岸望了一陣,又察看了北城地勢,下令將文昌門和西門上的大炮移到夫人城和拱辰門上,對準樊城的兩處臨江碼頭。浮橋在西營人馬襲破襄陽後就被樊城官軍燒毀,所以隻需要用大炮控製對岸碼頭,防止樊城方麵派人乘船來襲擾襄陽。
從北門下來,張獻忠回到設在襄王宮中的老營,由宮城後門進去穿過花園,到了襄王妃居住的後宮。敖氏和高氏等五位夫人已經換了衣服,打扮整齊,在王府宮中等他。當敖氏和高氏等看見他走進來時,都慌忙迎了上來,想著幾乎不能見麵,不禁流出熱淚。獻忠笑著向她們打量片刻,特別用懷疑的眼神在敖氏的煥發著青春嫵媚的臉上多打量一眼,然後對她們嘲諷地說:
“你們不是又回到老子身邊麽?酸的什麽鼻子?怕老子不喜歡你們了?放心,老子還是像從前一樣喜歡你們。媽的,娘兒們,沒有胡子,眼淚倒不少!你們的眼淚隻會在男人麵前流,為什麽不拿眼淚去打仗?”這最後一句話,引得左右人忍不住暗笑。他轉向一個老營中的頭目問道:“潘先生在哪裏?怎麽沒有看見?”
“回大帥,潘先生在前邊承恩殿等候。”
獻忠立刻走出後宮,穿過兩進院落,由後角門走進承恩殿院中,果然看見潘獨鼇站在廊廡下同幾個將領談話。獻忠一邊走一邊高興地大叫:
“唉呀,老潘,整整一年,到底又看見你啦!我打後宮進來,你不知道吧?”
潘獨鼇邊下台階迎接邊回答說:“剛聽說大帥到了後宮,我以為大帥會坐在後宮中同兩位夫人談一陣話,所以在此恭候,不敢進去。”
獻忠已經抓住了獨鼇的手,拉著他走上台階,說:“我哪有許多婆婆媽媽的話跟她們絮叨?還是咱們商量大事要緊。你們大家吃過早飯沒有?”
同眾將和潘獨鼇站在一起的馬元利回答說:“同潘先生一起等候大帥回來用飯。”
“好,快拿飯。老子事忙,也餓得肚子裏咕嚕響。看王府裏有好酒,快拿來!軍師在幹什麽?怎麽還不來?他在襄陽城中有親戚麽?”
馬元利說:“楊嗣昌在襄陽積存的軍資如山,王府中的財寶和糧食也極多。軍師怕分派的將領沒經驗,會發生放火和抄搶的事兒,他親自帶著可靠將士,將這些地方查看一遍,倉庫封存,另外指派頭目看守,他還指派頭目去查抄各大鄉宦巨富的金銀財寶,還要準備今日先拿出幾十擔糧食向城中饑民放賑,忙得連早飯也顧不上吃。”
獻忠點頭說:“他娘的,好軍師,好軍師。快派人請他回來,一起吃早飯。”他轉向潘獨鼇,眼睛裏含著不滿意的嘲笑,說:“老潘,好夥計,你可不如他。你在楊嗣昌麵前說的什麽屁話,老子全知道。不過,你放心,過去的事兒一筆勾啦。我這個人不計小節,還要重用你。這一年,你坐了監,也算為咱老張的事兒吃了苦啦。”
潘獨鼇滿臉通紅,起初他的心好像提到半空中,聽完獻忠的話,突然落下來,又羞愧,又感動,吃吃地說:
“我初見楊嗣昌的時候實想拿話騙他,並非怕死,隻不過想為大帥留此微命,再供大帥驅使耳。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獨鼇有生之年,定當……”
獻忠笑著說:“不用說啦。不用說啦。小事一宗,我說一筆勾就算勾啦。啊,老徐,你回來得好,正等著你吃早飯哩!”
徐以顯在查封王府財寶時已經同潘獨鼇見了麵。他現在不知道獻忠剛才說的什麽話,為著給潘吃一顆定心丸,拉著潘的手說:
“老潘,咱們大帥常常提到你,總說要設法救你,今日果然救你出獄了。大帥的兩位夫人在獄中幸得足下照顧,都甚平安,這也是你立的一功。”
因為承恩殿太大,早飯擺在東配殿中。張獻忠給潘獨鼇斟了滿杯酒祝賀他平安無恙。潘獨鼇也回敬獻忠,祝賀大捷。陪坐的眾親將一同幹杯。獻忠快活地向大家問:
“你們猜猜,楊嗣昌下一步會走什麽棋?”
眾人說猜不準,反正他沒有什麽好棋可走,大概會被崇禎逮京問罪,落得熊文燦那樣下場。獻忠又望著潘獨鼇:
“老潘,你說?”
潘獨鼇笑著說:“據我看,楊嗣昌已經智盡力竭,連陷兩座名城,失陷兩處親藩,必將走自盡一途。”
獻忠愕然:“啊?你說清楚!”
獨鼇重複說:“洛陽確實於上月二十四日夜間失守,李自成殺了福王。如今又失了襄陽,襄王也將成大帥的刀下鬼。崇禎豈能輕饒他?即令崇禎有意活他,朝廷中門戶之爭一向很凶,平時他就是眾矢之的,豈不乘機群起攻擊,將他置於死地而後快?但楊嗣昌不像熊文燦那樣懦弱,所以我猜他八九成會自盡而死。”
獻忠瞪大眼睛問:“洛陽的消息可是真的?”
獨鼇點頭說:“昨日我在獄中聽說,襄陽道、府兩衙門已差人探明是千真萬確。”
獻忠罵道:“他媽的,老子在路上聽到謠傳,還想著不一定真。瞧瞧,氣人不氣人?咱們又遲了一步,果然給自成搶在前頭啦!”
馬元利說:“雖然李帥先殺了明朝親藩,走在咱們前邊,但襄王也是親王。”
獻忠說:“襄王雖然也是親王,可是福王是崇禎的親叔父,殺福王更能夠為百姓解恨,更夠味道!”片刻沉默過後,他接著說:“也好,咱們捉到襄王也是一頭大豬。自成殺了福王,崇禎未必會要楊嗣昌的命。咱殺了襄王,這襄陽是楊嗣昌自己管的地方,崇禎豈能不要他的八斤半?咱們快吃飯,快辦事,打發襄王這老雜種上西天!”
匆匆吃畢早飯,張獻忠命人在承恩殿前廊下擺了一把太師椅,自己先坐下,然後吩咐將襄王朱翊銘押來,跪到階下。襄王叩頭哀求說:
“求千歲爺爺饒命!”
獻忠說:“操他娘,你是千歲,倒叫我千歲!我不要你別的,隻借你一件東西。”
襄王說:“隻要千歲饒命,莫說借一件東西,宮中金銀寶玩任千歲搬用。”
獻忠冷笑說:“哼,我現在已經占了襄陽,占了你的王宮,你有何法禁我搬用?老子不承你這個空頭情!隻一件東西,你必得借我一用。”
襄王顫聲說:“不知千歲所要何物。隻要小王宮中有,甘願奉獻。”
“宮中有的,我自然不用向你借。我借你的頭,行麽?”
襄王叩頭說:“懇千歲爺爺饒命!饒命!”
獻忠說:“為這件事,你不用叩頭求饒。我原是想殺楊嗣昌,可是他在四川,我殺不到,隻好借借你的頭。我砍掉你的豬頭,崇禎就會砍掉他的狗頭。我今日事忙,廢話少說,馬上就借。”他向親兵叫道:“快拿碗酒來!”一個親兵立刻將早飯剩下的酒端來一碗,並且依照獻忠的眼色,端到襄王身邊。獻忠笑著說:“王,請喝下去這碗酒,壯壯膽,走出城西門將脖子伸直點兒!”
襄王仍在叩頭,卻被左右士兵從地上拖起。他們也不勉強他喝下送命酒,推著他踉蹌地走出被火燒毀一角的端禮門,把他同他的侄兒貴陽王朱常法一起推出襄陽西門斬首。當他們由白文選率領五十名弟兄押赴西門外刑場時,沿途一街兩行百姓爭著觀看,有幾百人跟出西門。很多人拍手稱快,有人罵道:
“這兩隻豬,可逃不脫屠刀啦!”
張獻忠一麵派出一支三百人的騎兵由小路越過南漳,日夜趕路,往南漳西南歇馬河附近去迎接曹操,一麵從襄王的錢財中撥出十五萬兩銀子賑濟窮人,並在襄陽城中和四郊征集騾馬、糧食,招收新兵。
曹操從當陽沿著沮水向房縣的方向前進,到了歇馬河附近就停下來,等候襄陽消息。駐軍房縣和竹山之間的鄖陽巡撫袁繼鹹因手下人馬單弱,不敢向曹操進攻,卻沒料到張獻忠會智取襄陽。曹操看見派來迎接的騎兵,全營振奮異常,星夜趕路,於初七日黃昏來到襄陽,與獻忠會師。獻忠在襄王宮中治了盛大宴席,一則為曹操和曹營中的重要將領們接風,二則慶賀聯軍打敗楊嗣昌和襲破襄陽。在宴席上,大家又談論一陣楊嗣昌,嘲笑他剛出北京和來到襄陽時有多麽神氣,有多大抱負,後來如何挨四川人的罵,如何指揮不了左良玉和賀人龍這班跋扈悍將。他們還談到張定國如何射殺四川老將張令,以及女將秦良玉如何隻經一戰,三萬人全軍覆沒,一生威名掃地。將領們的興頭極高,加上張獻忠平時對將領們十分隨便,談笑風生,罵人也罵得俏皮,所以大庭中熱鬧非凡。潘獨鼇同羅汝才坐在一起,他給汝才敬了一杯酒,開玩笑說:
“曹帥,秦良玉大概還年紀不老,風韻猶存,你為何不將她活捉過來?”
汝才笑一笑說:“你以為秦良玉還不老麽?她比我的媽媽還老,已經是六七十歲的老奶奶啦,還說屁風韻猶存!”
潘獨鼇說:“不會吧?崇禎二年她帶兵到北京勤王。崇禎在平台召見,賜她禦製詩四首,一時朝野傳誦。我記得那四首中有這樣句子:‘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內握兵符。’‘蜀錦征袍手製成,桃花馬上請長纓。’還有:‘凱歌馬上清吟曲,不似昭君出塞詞。’‘試看他年麟閣上,丹青先畫美人圖。’看崇禎在這些詩句中用的都是豔麗的字眼,我猜想秦良玉那時不過二三十歲,不僅武藝好,容貌也美。如何現在就六七十了?”
獻忠不禁哈哈大笑,說:“老潘,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崇禎住在深宮裏,兵部尚書事前隻對他說女將秦良玉帶兵來京勤王,並沒有告訴他說秦良玉那時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他的左右太監們都不清楚。他當晚就在乾清宮謅起詩來,第二天平台召見,將這四首詩賜給秦良玉。因為他是皇上,不惟秦良玉感激流涕,就是朝野上下也都認為這是秦良玉的莫大榮幸,誰也不敢說皇上謅的詩驢頭不對馬嘴。天下事,自古如此。他崇禎住在深宮中,外邊事全憑群臣和太監們稟奏,能夠知道多清?就像咱們同楊嗣昌怎麽打仗這樣大事,他能知道個!”
這幾句話引起來一陣哄堂大笑。
第二天,張獻忠派少數人馬乘船渡江,饑民和士兵內應,在樊城的明朝文武官吏逃走,沒有費一槍一刀就占了樊城,修複了浮橋。羅汝才的人馬在襄陽休息一天。獻忠將在襄陽所得的新兵、金銀、糧食和騾馬分給汝才一部分。曹營將士都認為西營發了大財,曹營分得的太少,暗中怨忿。曹操的幾個親信將領對他說:“大帥,你也該在張帥麵前爭一爭,不能夠他們西營吃飽了肉,扔給咱們曹營幾根骨頭!”曹操的心中也很不平,但是他不許將領們亂說,叫大家忍耐一時,將領們退出後,他悄悄向吉珪說:
“子玉,敬軒如今誌得意滿,看來他不再將咱們曹營放在眼裏啦!”
吉珪說:“目前還不到同西營散夥時候,對此事萬勿多言,忍為上策。等待時機一到,再謀散夥不遲。”
曹操又感慨說:“李自成破洛陽,殺福王。張敬軒破襄陽,殺襄王。轉眼之間他們二人聲威大震,倒是我羅汝才沒出息,像是吹鼓手掉井裏——響著響著下去啦!”
吉珪冷笑說:“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我看未必天意即便亡明。將軍不為已甚,為來日留更多回旋餘地,豈不甚好?”
曹操望著吉珪片刻,忽有所悟,輕輕點頭。
當日夜間,因聽說左良玉統率兩萬人馬從鄂西追來,離襄陽隻有一百多裏,駐紮在襄陽城郊的聯軍,全數移到樊城,燒了浮橋,並且在離開前放火燒了襄陽府和停放襄王屍首的西城樓。
初九一早,聯軍數萬人馬離樊城向隨州進發。路過張家灣時,太陽出來了。羅汝才策馬追上獻忠,並轡而行,在鞍上側身問道:
“敬軒,聽說自成殺了福王以後,一直逗留在洛陽未走,大賑饑民,人馬增加極快。你看他下一步將往哪搭兒?”
獻忠搖頭說:“難說,這家夥,眼看他的羽毛豐滿啦,反而把咱們撇在後頭!”停一陣,他又快活起來,回頭說:“曹哥,說實話,我此刻倒不想自成的事,是想著另外一位朋友,一位沒有見過麵的朋友,你猜是誰?”
“誰呀?”
“楊文弱!曹哥,你想,咱們這位對手如今是什麽情形?你難道不關心麽?”
羅汝才哈哈地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