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洛陽失守和福王被殺的消息是在二月中旬到了北京的。消息之所以遲,是因為洛陽已經沒有地方官向朝廷飛奏,而是住在開封的封疆大吏得到確實消息之後,才向北京發出十萬火急的塘報和奏本。洛陽的事,幾天來北京朝野已經有些傳聞,但是誰也不肯相信,認為是不可能的。在李自成破洛陽之前,住在北京的人們心中隻有個張獻忠,知道李自成名字的人很少,原來知道他的人也幾乎把他忘了。如果僅僅是破永寧這個縣城也不會引起北京朝野的注意。十幾年來,內地州、縣城池失守,成為常事,在北京確實早已算不得重要新聞。李自成的人馬在永寧殺掉一個萬安王,才使這件事有新聞價值。但是萬安王畢竟是一位不重要的郡王,又同當今皇上不是近族,所以這件事在北京不能成為轟動的新聞。關於李自成是從什麽地方和什麽時候到河南的,有多少人馬,如何行事,幾乎沒有人關心。直到破洛陽和殺福王的消息正式報到北京,才真像是晴天霹靂,使大家猛一震驚。從此以後的十來天內,不論是在大小衙門,王、侯、貴戚邸宅,茶館酒肆,街巷細民,洛陽事成了中心話題。

崇禎得到飛奏是在快進午膳時候。他登時臉色大變,頭腦一蒙,幾乎支持不住,連連跺腳,隻說:“嗨!嗨!嗨!”隨後放聲大哭。他從來沒有在乾清宮中這樣哭過,使得乾清宮的大小太監和宮女都十分驚慌,有頭麵的都跪在地上勸解,沒有頭麵的都在簾外和簷下屏息而立。一個站在簷下的老太監,曾經服侍過萬曆和天啟,一向不大關心宮外的事,總以為雖然有戰亂和天災,大明江山的根基如鐵打銅鑄般的牢固。他日夜盼望能親眼看見國運中興,此刻忽然知道洛陽的消息,又見皇上如此痛哭,忍不住哽咽流淚,不忍再聽,腳步蹣跚地走到僻靜地方,輕輕地悲歎一聲,不自覺地說道:

“唉,天,可是要塌下來啦!”

崇禎哭了一陣,一則由於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也聞信跑來,跪在他的麵前勸解,二則想著必須將洛陽事稟告祖宗神靈,還要處理洛陽的善後事兒,便止了哭,揮退眾人,孤獨地坐在乾清宮西暖閣的禦榻上沉思。

午膳時候,撤去了照例的奏樂,將幾十樣菜減到十幾樣,叫做“撤樂減膳”,表示國有不幸,皇帝悲痛省愆。崇禎正在用膳,忽然又想起洛陽的事,悲從中來,簌簌淚下,投箸而起。原想午膳後休息一陣,方去稟告祖宗神靈,現在實在難以等待,他也不乘輦,步行去奉先殿,跪在萬曆的神主前嚎啕大哭。

周後聽到消息,傳旨田、袁二妃,太子和永、定二王趕快來到坤寧宮,率領他們趕到奉先殿。因為不奉詔不得入內,便一齊跪在殿門外,勸皇上回宮進餐,不要過於悲傷,損傷“聖體”。崇禎哪裏肯聽,反而哭得更痛。皇後等勸著勸著,一齊大哭起來。因為皇帝、皇後、皇貴妃、貴妃、太子和二位小王都哭,眾多隨侍的太監和宮女無不哭泣。從殿內到殿外,一片哭聲,好像就要亡國似的。

院中有四棵古柏,其中一棵樹身最粗,最高,相傳在嘉靖年間曾經遭過雷擊,燒死了一邊樹枝,但到萬曆初年大部分的枯枝重新發芽,比別的枝葉反而更旺。宮中的老太監們說,這一棵古柏有祖宗神靈嗬護,從它的榮枯可以占驗國運。近幾年,不知什麽緣故,從樹心開始枯死,使得大半樹枝都枯死了。就在那最高處的枯枝上,有一個烏鴉窩。如今那隻烏鴉在窩中被哭聲驚醒,跳上幹枝,低頭下望片刻,忽然長叫兩三聲,飛往別處。

崇禎又哭一陣,由太監攙扶著哽咽站起,叫皇後和田、袁二妃進去,也跪在萬曆的神主前行禮。等她們行禮之後,他對她們哽咽說:

“祖宗三百年江山,從來無此慘變。朕禦極以來,敬天法祖,勤政愛民,未有失德。沒想到流賊如此猖獗難製,禍亂愈演愈烈,竟至洛陽失守,福王被戕。親王死於流賊,三百年來是第一次。朕如何對得起神宗皇爺!”說畢又大哭起來。

他為著向上天加重“省愆”,不僅“撤樂減膳”,連葷也不吃了。雖然他平日非葷不飽,對完全素食很不習慣,但是他毅然下了決心,傳諭禦膳房,百日之內不要再為他預備葷菜。三天以後,皇後怕損傷他的身體,率領田、袁二妃來乾清宮勸他停止素食。他搖頭拒絕勸解,含著淚歎口氣說:

“朕年年剿賊,天天剿賊,竟得到這樣結果!朕非暗弱之君,總在為國焦勞,勵精圖治,可惜上天不佑,降罰朕躬。朕不茹葷,不飲酒,隻求感格上蒼,挽回天心耳。你們好不曉事,不明白朕的苦衷!”

為著福王的世子朱由崧和福王妃都逃到豫北,還有其他逃出來的宗室亟待救濟,而國庫十分空虛,崇禎隻得在宮中籌款。

他自己拿出體己銀子一萬兩,皇後拿出四千兩,田妃三千,袁妃二千,太子一萬,慈慶宮懿安皇後一千,加上慈寧宮皇祖宣懿惠康昭妃和皇考溫定懿妃各五百,共湊了三萬一千兩銀子,命司禮監太監王裕民前往豫北慰問王妃、世子,賑濟諸逃難宗室。又命老駙馬冉興讓代表他往太廟祭奠二祖列宗的神靈。

一則飲食失常,二則連夜失眠,崇禎的臉頰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眼窩深陷,雙眼周圍發暗。一天下朝之後,他無處可以解悶,便到慈寧宮去看宣懿惠康昭劉太妃。她已經八十五歲,身體尚健,神誌清楚。如今在老妃中以她的年紀最大,輩數最尊。她自己不曾生過兒女,一生為人謹厚,愛撫諸王。天啟和崇禎都是幼年失母,住在慈寧宮受她撫養,叫她奶奶。天啟和崇禎兩朝都無太後,就由她掌太後玉璽。今天崇禎的精神是那樣不濟,剛坐下說了幾句閑話,眼睛就打旋,連打兩個哈欠,又勉強支持片刻,靠在榻上,矇矓睡去。劉太妃不許驚動他,命宮女在他的身上搭一條黃緞繡鳳薄被。兩個宮女在左右靜立伺候,等著崇禎醒來。過了一陣,崇禎伸個懶腰,揉揉幹澀的眼睛,坐了起來,自己用手整一整帽子,向劉太妃淒然說:

“奶奶,神祖時候,海內少事,做皇上多麽安心!到了孫子,多災多難,苦苦支梧,沒有法兒。這兩夜省閱文書,不曾合眼。心中煩悶,往往吃不下飯。自以為不過是三十歲的人,可是為國事消磨,體力未老先衰,竟然在太妃前昏然不能自持,一至於此!”

劉太妃無話安慰,歎息一聲,老淚在有皺紋的臉上縱橫奔流。崇禎也傷心地哭了很久。侍立左右的宮女們都低下頭去,有的落淚,有的雖然恨這深宮的幽居生活,在皇帝和太妃的麵前也不得不裝作要落淚的樣兒。

十天以後,李自成進攻開封的飛報到了北京。崇禎大罵河南巡撫李仙風該殺,下旨嚴加切責,命他火速回救開封,立功贖罪。又下旨將警備洛陽總兵王紹禹逮京斬首。他很擔心開封失陷,中原大局從此不可收拾,在乾清宮伏案哭泣,還不住捶胸頓足,仰天悲呼:

“蒼天!蒼天!你不該既降生一個獻賊,又降生一個闖賊!”

周後見崇禎長期素食,為國操勞,身體日損,眼看會支持不住。她自己幾次去乾清宮勸解,又吩咐田妃和袁妃前去勸解,也命王德化等幾個較有頭麵的大太監多次勸解,全然無效。周後無可奈何,才想到乾清宮的掌事宮女魏清慧伺候皇上最久,可能會想個主意使皇上停止吃素,便派一個小宮女將她叫來。她跪在皇後的榻前叩頭以後,皇後叫她起來,望著她口氣溫和地說:

“皇上長久吃素,眼看他的禦體消瘦,精神大不如前。你是乾清宮的管家婆,服侍皇上多年,皇上的秉性脾氣你很清楚。你想想,有什麽好法兒勸皇上停止吃素?”

魏清慧說:“奴婢也在皇爺麵前勸過多次,無奈皇爺執意不再茹葷,實在難勸。奴婢為此事日夜發愁,沒有法兒可想。唉!”

皇後說:“我知道你是個細心機靈的姑娘,所以從你十五歲起就派你到乾清宮管家,平日對你另眼看待。乾清宮的都人很多,本宮隻把你放在心上,這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如今你若能想辦法使皇上重新茹葷,也算不辜負我的恩待,事後我也要重重賞你。”

魏宮人含著眼淚說:“娘娘厚恩,奴婢永世難忘。各種辦法奴婢都想過,苦無妙計。有一個辦法怕未必能成,所以奴婢不敢說出。”

“快快說出吧。倘若能成,就是你為皇家立了一功。”

魏宮人低頭不語。

坤寧宮的管家婆吳婉容在一旁說:“魏姐,既然你想了一個辦法,為什麽不敢說出?快說吧,說錯啦娘娘不會怪罪你。”

魏清慧猶豫一下,向皇後說:“萬一張揚出去,皇爺知道是奴婢出的主意,將會吃罪不起。”

皇後說:“這屋中隻有我們三個人,斷無人張揚出去。”

魏宮人悄悄說出來她的計策,使周後的心中豁然一亮,輕輕點頭,隨即命吳婉容去叫掌事太監劉安前來商量。

第二天中午,周後命禦膳房早早地做好兩樣崇禎往日最喜歡吃的葷菜,送進坤寧宮,換到坤寧宮專用的銀器中,到午膳時重新蒸熱,派吳婉容送到崇禎麵前的禦膳桌上,跪下說:

“啟奏皇爺,皇後娘娘為皇爺親手做了兩樣小菜,命奴婢捧呈禦前,懇皇爺看娘娘一番至誠,隨便嚐嚐。”

從銀碗蓋中冒出來葷菜的香味,刺激得崇禎往肚子裏咽下去一股口水。但是他仍然不肯動葷,揮手命魏宮人端走,魏清慧在吳婉容的旁邊跪下,懇求說:

“請皇爺莫辜負皇後娘娘的一片心意!”

正在這時,一個太監來到崇禎身邊,躬身呈上一封文書,說道:

“啟奏皇爺,這是瀛國太夫人上的本,要不要此刻就看?”

崇禎一聽說是他的外祖母上的奏本,不知何事,立刻就看。這奏本中說她昨夜夢見孝純太後歸省,告她說皇帝十分消瘦,不禁悲泣,並且說:“替我告訴皇帝,趕快開葷,莫要過於自苦。”奏本中勸崇禎停止吃素以慰先太後的心。崇禎看畢,以為他的亡母真托夢給他的外祖母,心中十分感動,湧滿兩眶熱淚,歎了口氣。一個尚膳太監趁機會揭開銀碗蓋,果然是兩樣精致的葷菜。崇禎掂起兩頭鑲金的象牙筷,遲疑一下,望一望那一碗用乳白的魚翅、鮮紅色的火腿精肉絲、五六隻雪白的鴿蛋,加上若幹片翠綠的萵苣(這是豐台農民在地窖中培育的特別時鮮)燒出的美味,上邊撒一點點極嫩的韭黃。這碗美味,是周後的往年發明,並賜它一個佳名叫“海陸同春”。它的色、香、味都曾為崇禎讚賞。崇禎正要伸出筷子夾菜,忽然停頓一下,含著淚對左右的太監和宮女說:

“朕為著聖母和皇後,勉為動葷!”

跪在地上的魏清慧和吳婉容都叩頭輕呼“萬歲!”然後起立。其他在左右伺候的太監和宮女也都喜上眉梢,輕呼“萬歲!”

膳後,崇禎在養德齋稍作休息,又在乾清宮正殿徘徊一陣,然後決定明日召見若幹朝臣,專處理洛陽的事。但他無心省閱文書,懷著又恨又氣的心情,自言自語地小聲說道:

“奇怪呀奇怪!人們不是說李自成早就給消滅了麽?”

次日,即二月二十四日,上午辰時剛過,幾位內閣輔臣,禮部尚書和左右侍郎,兵部尚書,禮、兵兩科的幾位給事中,河南道禦史和湖廣道禦史等,還有年高輩尊、白發垂胸、儀表堂堂的老駙馬冉興讓,奉召進宮。他們先在皇極門內的金水橋外會齊,穿過宏政門、中左門,到了右後門。門內就是皇帝經常召對臣工的地方,俗稱平台。昨夜傳諭說今日在此召對,但這裏冷冷清清,隻有一位太監在此等候。他對眾官員說,因禦體偶感不適,改在乾清宮中召見。於是這一群朝臣繼續往前走,繞過建極殿的背後,進入乾清門。門外有兩個高大的鎏金獅子,左右各一,在太陽下金光閃爍。平日,如果朝臣們有機會奉召來乾清宮,如心情不太緊張,總是忍不住向這兩個獅子偷瞟幾眼,欣賞它們的神態優美,前朝的能工巧匠竟然將雄壯、威武、秀麗與活潑統一於一身。但今天他們都沒有閑情欣賞獅子,在太監的帶領下繼續前進。因為國家遭到慘重事變,皇上的心情極壞,所以大臣們的心中十分惴惴不安,怕受嚴責,而不負責任的科、道官們也半真半假地帶出憂戚的神情,同時在心中準備著一有機會就要向他們所不喜歡的楊嗣昌攻擊,博取“敢言”的好名聲。

進入乾清門就是禦道,兩邊護以雕刻精致、線條厚重而柔和的白玉欄杆和欄板。群臣從禦道的兩側向北走,直到崇階,也就是南向的丹陛。中間是一塊巨大的石板,雕刻著雙龍護日,祥雲滿布,下有潮水。結構嚴密、完整,形象生動。群臣低著頭從兩旁的石階上去,到了乾清宮正殿前邊的平台,即所謂丹墀。丹墀上有鎏金的銅龍、銅龜、銅鶴,都有五尺多高,成雙配對,夾著禦道,東西對峙;另外還有寶鼎香爐,等等陳設。群臣一進乾清門就包圍在一種十分肅穆與莊嚴的氣氛中,愈向前走愈增加崇敬與畏懼心情,一到乾清宮正殿前邊,簡直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了。

太監沒有帶他們走進正殿,卻帶他們從正殿簷外向東走去,到了東角門。有幾個人膽子較大,抬頭看見牆上貼著一張已經褪了色的黃紙帖子,上寫:“貞侍夫人傳聖諭:東角門內不準喧嘩。”因為深宮事秘,與外廷幾乎隔絕,看了這張帖子的人們都不知道這被稱做貞侍夫人的是誰。但是大家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平日心情煩亂,又要省閱文書,所以不許太監、宮女在這角門內大聲說話。角門旁邊有一座小建築,垂著黃色錦簾,門額上懸一小匾,上寫昭仁殿。太監連揭兩道錦簾,大家躬身進去。向東,又連揭兩道錦簾,群臣進到最裏邊的一間,才到了皇帝召見他們的地方。崇禎麵容憔悴,坐在鋪有黃緞褥子的禦榻上。榻上放一張紫檀木小幾,上邊擺幾封文書,還有一隻帶蓋的茶碗放在蓮葉形銀茶盤上。左邊懸一小匾,是崇禎禦筆書寫的“克己複禮”四字。等群臣叩頭畢,崇禎叫他們起來,然後歎口氣,神情憂傷地說:

“朕禦極十有四年,國家多事,又遇連年饑荒,人皆相食,深可憫惻。近日,唉,竟然禍亂愈烈,流賊李自成攻陷洛陽,福王被害。”他的眼圈兒紅了,傷心地搖搖頭,接著說:“孟子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連親叔也不能保全,皆朕不德所致,真當愧死!”忽然他的鼻子一酸,抽咽起來,淚如奔泉。

駙馬冉興讓和首輔範複粹趕快跪下,勸他不要悲傷,說這是氣數所致。崇禎止了哭,揩揩眼睛和臉上淚痕,接著哽咽說:

“這……說不得都是氣數。就是氣數,亦須人事補救。這幾年,何曾補救得幾分啊!”

另外幾位大臣聽皇上的口氣中含有責備之意,趕快跪下,俯伏在地,不敢做聲。崇禎今日無意將責任推到他們身上,揮手使他們起來。他從幾上揀起兵科給事中張縉彥的疏和河南巡按禦史高名衡的疏,翻了一翻,叫張縉彥到他的麵前跪下,問道:

“爾前疏提到河南的事,現在當麵奏來。”

張縉彥叩頭說:“洛陽失陷,福世子下落傳說不一。臣思當此時候,親藩所在,關係甚重。臣見撫、按塘報,俱未言之詳細確鑿。臣是河南人,聞福世子現在孟縣。”

“你怎麽知道的?”

“孟縣人郭必敬自臣家鄉來,臣詳細問他,是以知道。他在孟縣親見世子身穿孝服,故知福王殿下遇害是真。”

崇禎長歎一聲,落下熱淚。

張縉彥又說:“福王為神宗皇帝所鍾愛,享國四十餘年。今遇國變,王身死社稷。凡葬祭慰問,俱宜從厚。”

崇禎點頭:“這說的是。”

範複粹跪奏:“福王有兩個內臣,忠義可嘉。”

崇禎說:“還有地方道、府、縣官及鄉宦、士民,凡是城破盡節的,皆當查明,一體褒嘉。”

範複粹暗覺慚愧,叩頭而退,心中責備自己:“唉,我怎麽隻想到兩個內臣!”

次輔陳演在一旁躬身說:“福王身殉社稷,當立特廟。”

崇禎沒有做聲。

科臣李焻出班跪奏:“凡是用兵,隻有打勝仗才有軍威。督師楊嗣昌出兵至今,一年有餘,惟起初報了瑪瑙山一次小捷,近來寂寂無聞,威勢漸挫。須另選一位大將幫他,方好成功。”

崇禎聽出這話中實有歸罪楊嗣昌以奪其兵權的意思,說道:“督師去河南數千裏,如何照管得到?雖鞭之長,不及馬腹。你們說話,亦要設身處地,若隻憑愛憎之見,便不是了。”

李焻說:“正因其照管不來,故請再遣大將。”

崇禎不想對李焻發怒,敷衍一句:“也遣了朱大典,這便是大將。”李焻起身後,崇禎向群臣掃了一眼,問道:“李自成是從何處來到了河南?”

又一位兵科給事中章正宸見機會已到,躬身奏道:“聽說賊是從四川來的。”

兵部尚書陳新甲立在一旁,趕快糾正說:“賊從陝西來,非從四川來,非從四川來。”

崇禎不再理會,想著張獻忠在開縣境內戰敗官軍的事已有塘報,此時可能已到川東一帶,便望著陳新甲問道:

“張獻忠現在何地?”

陳新甲跪下說:“自從官軍猛如虎一軍在開縣黃陵城受挫之後,尚無新的塘報。”

崇禎怒形於色,又問道:“獻賊在達州、開縣之間,萬一逃出,豈不夔、巫震動?夔州可有重兵防守?”

“萬元吉可能現在夔州。”

“可能!楊嗣昌遠在重慶,萬元吉奉督師命追剿獻賊。開縣敗後,他到底到了何地?如何部署追堵?如何扼獻賊東逃入楚之路?你都知道麽?”

陳新甲顫栗說:“萬元吉尚無續報到部,臣實不知。”

崇禎嚴厲地望著陳新甲說:“卿部職司調遣,賞罰要嚴,須為朕執法,不得模棱。此後如姑息誤事,皆卿部之罪!”

陳新甲叩頭說:“臣身為本兵,奉職無狀,致使洛陽失陷,親藩遇害,四川剿局,亦有小挫,實在罪該萬死。今後自當恪遵聖諭,執法要嚴,賞罰要明,使行間將帥不敢視國法如兒戲。川楚剿局,尚未大壞;亡羊補牢,未為遲也。伏乞陛下寬心等待,不要過勞宸憂。”

崇禎命他起去,又翻了翻幾上放的幾封奏疏,很不滿意地搖搖頭,說:“闖賊從洛陽往汝州南去(他不明白攻汝州的是李自成派出的一支故意迷惑官軍的偏師),李仙風卻領兵往黃河北來,明是規避,害怕與賊作戰。就拿高名衡說,先報福王尚在,後報遇害,兩報矛盾,也太忙亂了!”隨即向閣臣們問道:“福世子諭劄內言闖賊‘殺王戮官’,在河南府境內更有何王被害?”

幾位閣臣都說沒有聽說。崇禎不放心,又問一次。他們仍說不知。張縉彥走出班來,跪下奏道:

“正月初三日賊破永寧,內有萬安王被殺。他是伊王一支的郡王。”見皇上不再追問,他接著說:“洛陽失陷,凡王府宮眷,內外官紳士民,焚劫甚慘。此時賊雖出城,生者無所養,死者無所葬,傷者無所調治。皇上已發河南賑濟銀三萬兩,合無先調用三五千兩,專濟洛陽,收拾餘燼,以救燃眉?”

崇禎說:“河南到處饑荒,別處亦都是要緊。朕再措發,即著欽遣官帶去。”

召見已畢,諸臣重新叩頭,魚貫退出,到東角門立了片刻,見皇上不再叫回,才放下心,走出宮去。

從這次召對以後,朝中就開始紛紛議論,攻擊陳新甲和楊嗣昌。有些人說,李自成是張獻忠手下的一股,既然張獻忠逃入四川,足見李自成是從四川到河南的。又有人說,李自成曾經被官軍圍在川東某地。突圍而出,奔入河南(關於這川東某地,輾轉附會,經過了幾個月的添枝加葉,形成了一個被圍困於“魚複諸山”的完整故事)。人們說,陳新甲為著掩蓋楊嗣昌的罪責,所以說李自成是從陝西到河南的,不是來自四川。陳新甲聽到那些攻擊他的話,一笑置之。他是本兵,軍事情況知道的較多。他曾得到報告:去年秋天,陝西興安一帶的漢南各縣曾有李自成的小股人馬出沒打糧,後來又有一股人馬從武關附近奔入河南,從來沒有李自成到川東的事。崇禎的心中也清楚李自成不曾到過川東,所以以後朝臣們紛紛攻擊楊嗣昌時,沒有一個人敢對他提出李自成自川入豫的話。

在崇禎召見群臣的第二天,老駙馬冉興讓就奉欽命率領一群官員和太監王裕民前往豫北去了。

崇禎仍是寢食不安,焦急地等待著各地消息,最使他放心不下的是關於開封的守城勝敗、張獻忠和羅汝才的行蹤、楊嗣昌的下一步“剿賊”部署,還有遼東的危急局勢,山東等地的軍事和災荒……

愈是中原大局糜爛,崇禎愈擔心張獻忠由川入楚的消息。大約十天以前,他得到楊嗣昌自四川雲陽來的飛奏,知道張獻忠同羅汝才在開縣黃陵城打敗堵截的官軍,將從夔州境內出川。楊嗣昌在奏疏中說他自己正在從雲陽乘船東下,監軍萬元吉從旱路輕騎馳赴夔州,以謀遏阻“獻賊”出川之路。崇禎十分害怕湖廣局勢也會像河南一樣,不斷地在心中問道:

“張獻忠現在哪裏?獻賊可曾出川?”

如今,張獻忠和羅汝才已經勝利出川,來到興山縣境,香溪旁邊休息。

興山,這是張獻忠和羅汝才熟悉的地方。如今春天來了,香溪兩岸,景色分外美麗。雖然每日趕路很緊,將士們十分辛苦,騾馬都跑瘦了,但是士氣卻十分高漲,精神煥發。不過半年以前,羅汝才和張獻忠受到楊嗣昌的大軍壓迫,不得已從這裏相繼進入川東。當時,各家農民軍眾心不齊,各有各的打算。獻忠隻同汝才的關係較好,而同其他各家根本沒法合作,所以一方麵他處在明軍的四麵壓迫之下,一方麵又在起義的各家中感到孤立。楊嗣昌把他視為死敵,正在用全力對付他,並且在川東擺好口袋,逼迫他非去不可,單等他進去後就束緊袋口,將他消滅。自從他在巫山、大昌之間同曹操會師,到如今僅僅半年時間,局麵大變,楊嗣昌的全部軍事方略被摧毀了,督師輔臣的聲威完蛋了,幾百萬兩銀子的軍事開銷付之東流,十幾萬人馬征調作戰,落了個雞飛蛋打,而他卻勝利出川,重入湖廣,從此如龍躍大海,再也不怕被官軍四麵包圍。

人馬停在昭君村和附近的村莊打尖,並不攻興山縣城,為的是不要耽誤時間,也不要損傷一個將士。當將士們都在休息時候,張獻忠拍一拍徐以顯的肩膀,兩人離開老營,也不要親兵跟隨,站在離老營不遠的香溪岸上說話。水清見底,在他們的腳下奔流,衝著溪中大石,濺出銀色浪花,又翻過大石傾瀉而下,發出小瀑布那樣澎湃之聲。溪前溪後,高山重疊,林木茂盛,處處蒼翠。不斷有鳥聲從竹樹中間傳來,隻覺宛轉悅耳,卻看不見在何樹枝上。他們的對麵是一處小小的臨水懸崖,布滿層層苔蘚,老的深暗,新的鮮綠,苔蘚剝落處又露出赭色石麵。懸崖上邊被年久的藤蘿盤繞,好似一堆亂發,而在藤蘿叢中伸出一根什麽灌木斜枝,上邊有若幹片尚未轉成綠色的嫩紅葉芽,生意盎然。另外,在懸崖左邊有一叢金黃耀眼的迎春花倒垂下來,倒映在流動的清水裏邊。幾條細長的魚兒在花影動**的蒼崖根遊來遊去。徐以顯猜到獻忠要同他商量何事,但不由自己點破,先望望麵前風景,笑著說:

“這搭兒山清水秀,怪道出了王昭君這樣的美人兒!”

獻忠罵道:“又是一個老臊胡!你莫學曹操,不打仗的時候,什麽大事不想,隻想著俊俏的娘兒們!”他隨即哈哈一笑,風吹長須,照入流水。“夥計,咱們到底打敗了楊嗣昌這龜兒子,回到湖廣。你說,下一步怎麽辦?”

徐以顯猜到獻忠的打算,但不說出,側著頭問:“你說呢?”

獻忠在軍師的臉上打量一眼,正要說話,看見兩名弟兄走來,站在近處的溪邊飲馬。一匹白馬,一匹紅馬,前蹄踏進溪中,俯首飲著清水。因很快就要繼續趕路,馬未卸鞍,隻是鬆了肚帶,銅馬鐙搭在鞍上。獻忠揮揮手,使他們將戰馬牽向別處去飲,然後對軍師低聲說:

“咱們既然要整楊嗣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狠整一下。去戳他王八蛋的老窩子行不行?”

徐以顯迅速回答:“對,一定要打破襄陽!”

獻忠點頭,問:“你也想到去破襄陽?”

以顯想了一下說:“襄陽防守很嚴,隻可智取,不可力攻。趁眼下襄陽人還不知道咱們已經出川,也許可以成功,不妨試試。”

獻忠興奮地說:“對,對。趁著咱們出川的消息襄陽不知道,襄陽也還不知道楊嗣昌在黃陵城打了敗仗的消息,咱們突然破了襄陽城,不愁他楊嗣昌不捏著鼻子哭!”

徐以顯冷笑說:“要是楊嗣昌失掉襄陽,倒不是光哭一通可以拉倒,崇禎會叫他的腦袋搬家哩。”

獻忠將大腿一拍,說:“老徐,你算是看準啦!對,咱倆就決定走這步棋,將楊嗣昌逼進酆都城!夥計,怎麽咱倆都想到一個點子上?”

“我是你的軍師,不是飯桶。”

他們互相望著,快活地哈哈大笑。獻忠隨即問道:

“老徐,咱們今天到興山城外,聽到老百姓謠傳河南方麵的一些消息,說自成在去年十一月間到了河南,到處號召饑民,如今已經有二十多萬人馬,又傳說他在一個月前破了永寧,殺了萬安王,近來又破了洛陽。你覺得這些消息可靠麽?”

徐以顯歎口氣,心有遺憾地回答說:“你同自成都不是平凡人物,隻要得到機會,都能成大氣候。謠言說自成在河南如何如何,我看是八九不離十。隻是,謠傳他如今有二十多萬人馬,我想不會。頂多十萬上下。他先到南陽府地麵,如今又到了洛陽西南,都在豫西,年荒劫大,餓死人的年景。你想想,專靠打破山寨,懲治富家大戶,又要賑濟饑民,又要養兵,如何能養活二十多萬人馬?”

獻忠點點頭,說:“對啦,恐怕是連影子有二十多萬人馬!”

以顯接著說:“近幾年,自成一直很倒黴,受的挫折不少,差一點兒完事啦。如今忽然交了庚字運,到了河南,如魚得水,一下子有了十來萬人馬,看起來他要做一篇大文章啦。”

獻忠罵道:“這大半年,咱們將楊嗣昌引入四川,把幾省的官軍拖住不放,有的給咱們打敗了,有的給拖垮了,餘下的給拖得精疲力盡。自成這小子躲在鄖陽深山裏,等待時機,突然跳出來揀個便宜。這能夠算他有本領麽?”

“大帥當斷不斷,放虎歸山。倘若采納以顯的主張,何至有今日後悔!”

“老子那時不忍心下毒手,以義氣為重嘛。”

“我的‘六字真言’中沒有‘義氣’二字。”

“他已經羽毛豐滿,咱們怎麽辦?”

“我們如破襄陽,也可以與他勢均力敵。以後大勢,今日尚難預料,我們擴充人馬要緊。”

張獻忠同徐以顯回到老營,將破襄陽的打算悄悄同曹操和吉珪商量。曹操自然讚成。獻忠談到李自成破了洛陽的傳聞,忍不住破口大罵,還說:

“曹操,咱們拚命打了一年半的仗,便宜了李自成。我不信他有天大本領!”

曹操說:“不過自成真要破了洛陽,對咱們也有好處。”

張獻忠用鼻孔哼了一聲,說:“咱們在四川同楊嗣昌死打活拚,他卻到河南揀便宜,這就是古話說的‘鷸蚌相持,漁人得利’,對咱們有雞巴好處!”

曹操笑著搖頭說:“不然,敬軒。咱們在湖廣、四川打得楊嗣昌焦頭爛額,他又在河南點把火,叫崇禎八下捂不住,敗局從此定了。你想,自成在河南放的這一把大火,難道對咱們沒有好處?”

獻忠說:“好啦,老哥,你想當和事佬,也好,眼下還是對付崇禎和楊嗣昌要緊。往後的事,騎毛驢兒念唱本,走著瞧。說不定,你日後會知道他的厲害哩。”

汝才哈哈一笑,沒再說話。他近幾天已經覺察出來,獻忠因為打了勝仗,說話時越發盛氣淩人了。獻忠見他不再談李自成,便轉向吉珪說道:

“子玉,你是主意包,多謀善斷,請你同曹帥再商量一下往襄陽這步棋吧。”

吉珪趕快說:“大帥過獎,實不敢當。奔襲襄陽,抄楊嗣昌的老窩子,真是妙策,非敬帥沒人能想得出來,亦無人敢如此想。”

獻忠心中得意,又問:“你看,李自成能成功麽?”

“請敬帥不要隻看一時,誤以為李自成破洛陽後聲勢大振,就是成功之象。其實不然。秦亡之後,項羽分封諸侯,淩駕群雄,叱吒風雲,天下諸侯王莫敢不惟項羽之馬首是瞻。劉邦偏處漢中,終滅項羽。王莽篡漢,赤眉、銅馬共奉更始為帝,入據長安,儼然已有天下,終被光武剪除。故先得勢者未必成功,徒為後來真命天子清道耳。李自成目前得勢,遠不能與項王、更始相比,有何懼哉!可喜敬帥得我們曹帥盡力輔佐,何患不得天下?請敬帥放心。”

獻忠斜著眼睛問:“你說的是真話?”

“對敬帥豈敢有假。”

獻忠哈哈大笑,親切地拍拍吉珪的肩膀,同徐以顯走了。到沒人處,他對徐以顯說:

“看來老吉果然不是草包。”

“我不是說過麽?此人不像曹帥,不可不防。曹帥有時頗有詭計,亦甚狡猾,但有時粗疏,容易露底。吉珪確實城府深沉,真心思點滴不肯外露。”

他們匆匆地吃了東西,便率領人馬繼續趕路。

從他們出發的昭君村到當陽,四百多裏,山路崎嶇,還要翻過一些大山,卻隻用兩天時間就趕到了。楊嗣昌在張獻忠離開瀘州以後,就已經考慮到張獻忠和羅汝才會出川奔入湖廣,傳檄下縣,預為防備,當陽縣也在十天前就接到了緊急檄文。守當陽城的是都司楊治和降將白貴。楊治倒不算什麽,那個白貴原是曹操率領的房均九營的一營之主,深知獻忠和汝才用兵情形,所以守城嚴密,使獻忠和汝才無隙可乘。他們決定不攻當陽,在關陵休息一夜,然後分兵兩支:羅汝才率領曹營人馬沿沮水小路往西北去,重經遠安,向房縣方麵進兵,牽製最近駐兵房縣以西的鄖陽巡撫袁繼鹹,使之不能夠馳援襄陽,而張獻忠率領西營將士從當陽西北渡過漳河,繞過荊門州,交上從荊門往襄陽的大道,由於地勢比較平坦,以一日夜三百裏的速度前進。

這時候,楊嗣昌正在長江的船上,從夔州瞿塘峽放船東下。江流湍急,船如箭發。如今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沙市,方能知道張獻忠和羅汝才的行蹤,決定繼續追剿方略。他孤獨地坐在大艙中,久久地望著窗外江水,不許人進來驚動。後來他輕輕地歎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

“皇上,臣力竭矣!”

去年五月,他將各股農民軍逼到川東一帶,大軍四麵圍堵,惠登相和王光恩等股紛紛投降,羅汝才也已經決定投降。他想,隻剩下張獻忠一股,已經被包圍在夔、巫之間的叢山中,不難殲滅。無奈首先是四川巡撫邵捷春不遵照他的作戰方略部署兵力,其次是陝西將領賀人龍和李國奇兩鎮將士在開縣鼓噪,奔回陝西境內,使堵禦西路的兵力空虛。張獻忠對羅汝才又勸說又挾製,使羅汝才不再投降,合兵一處,突入四川內地。他親自趕往重慶,打算將張、羅驅趕到川西北的偏遠地方,包圍殲滅。無奈將不用命,士無鬥誌,尚方劍不起作用,一切堵剿謀劃全都落空。半年之間,張獻忠和羅汝才從川東到川北,回攻成都,又順沱江南下,到川西瀘州,再從川西回師北上,繞過成都,東趨通江,迅速南下,行蹤詭秘,消息杳然,過了端日,突然在開縣黃陵城出現,消滅了總兵猛如虎率領的堵截部隊,從夔州、大昌境內出川。他奉命督師至今,費了上百萬銀子的軍餉,一年半的心血,竟然毀於一旦!他望著江水,繼續想了很久,苦於不知道張獻忠將奔往何處,也苦於想不出什麽善策,覺得心中有許多話要向朝廷申訴,可是常言道“一出國門,便成萬裏”,如今隻好聽別人的攻訐!他的心情頹喪,十分沉重,不自覺地小聲叫道:

“皇上!皇上!……”

半年以來,許多往事,不斷地浮上心頭。去年九月,他從三峽入川的情景,曆曆如在眼前……

去年九月上旬,楊嗣昌從夷陵乘船西上,於九月十一日到了巫山城外,船泊江邊,沒有上岸,隻停了一晚就繼續西上。

在川東投降的各營農民軍中,楊嗣昌最重視的是王光恩這一營,在大船上特予接見,給以銀幣,好言撫慰。王光恩叩頭涕泣,發誓效忠朝廷,永無二心。他的手下原有六千人,近來死、傷和逃散的約有一半。楊嗣昌命他挑選一部分精兵隨軍追剿,其餘的由他率往鄖陽、均州駐紮,整頓訓練,歸鄖陽巡撫調遣。他問道:

“你可知道李自成現在何處?”

王光恩恭敬地回答說:“自從舍弟光興在竹山境內的大山中同李賊見麵之後,隻知李賊後來繼續向西北逃去,卻不知他逃往何處。他的人馬很少,十分饑疲,八成潛伏在陝西和湖廣交界地方。”

楊嗣昌覺得放心不下,沉吟說:“倘能招他出降,就可以為朝廷除一隱患。”

“既然他冥頑不化,死不肯降,那就稍緩時日,俟剿滅獻賊之後,再分兵將他圍殲不遲。你在鄖、均一帶駐紮,萬勿大意;務要多派細作,偵伺他的下落,提防他突然竄出,攻破城池。”

“謹遵大人鈞諭,末將絕不敢疏忽大意。”

接見了王光恩以後,楊嗣昌就在大船上批閱文書。他知道張獻忠和羅汝才已經於初六日破了大昌之後,繼續向西。他還不明白張、羅的作戰意圖,但是更證實了他原來對幕僚們說過的一句話:“倘獻、曹二賊合股,則剿局必多周折。”當天夜裏,他同幕僚們商議之後,連著發出了兩道十萬火急檄文:一道給駐紮在竹山境內的左良玉,命他星夜馳赴秭歸,使張獻忠不得從夔東重入湖廣;一道給邵捷春,命他堅守梁山,使張獻忠不能夠奔襲重慶。他雖然不能不想到夔州十分吃緊,但因為萬元吉駐在夔州城內,使他比較放心。另外,他在軍事上仍有獲勝信心,命一位幕僚擬了一個布告稿子,說明督師輔臣親率大軍入川,痛剿殘“寇”;凡願投降的一概免死,妥予安插,惟張獻忠一人不赦。他還叫另一位幕僚擬就了一個捉拿張獻忠的檄文稿子,要使老百姓容易吟誦、記憶和流傳。這位幕僚依照當時習慣,用《西江月》詞牌很快地擬好檄文稿子,呈到他的麵前。他撚須輕聲念道:

不作安分降將,

效尤奮臂螳螂。

往來楚蜀肆猖狂,

弄兵殘民無狀。

雲屯雨驟師集,

蛇豕奔突奚藏?

勉爾軍民捉來降,

爵賞酬功上上。

布告和檄文的稿子都連夜交給後邊一隻大船上的刻字匠人,命他們連夜刻出來,大量印刷。

第二天黎明,巫峽中黑森森的。隻聽得三聲炮響,最前邊的一隻大船上鼓角齊鳴。稍過片刻,船隊起錨,開始向夔州進發。巫山縣文武官吏、士紳和王光恩等新降將領,跪在岸上送行。但楊嗣昌沒有走出船艙,隻是命一位中軍參將站在船頭上傳諭地方官紳免送,嚴守城池要緊。每一隻大船都有許多燈籠火把,照耀江中,照出大小旗幟飄揚,像一條一裏多長的巨龍,在激流中艱難地蜿蜒西上,十分壯觀。為著早到夔州,今天每隻船都增加了纖夫。在懸崖峭壁的半腰間,稀疏的燈籠在暗影中飄搖前行,纖夫的號子聲此起彼伏。楊嗣昌從船窗中探出頭來,向下看,水流洶湧,點點燈火在波浪中閃動,幾丈外便是一片昏黑;往上看,黑森森高峰插天,在最高的峰尖上雖然已經有輕淡的曙色和霞光,但是看來非常遙遠,並不屬於這深而窄的、隨時都有沉舟危險的峽中世界。船一轉頭,連那染有曙色的峰尖也看不見了。他一路上已經經過不少暗礁險灘,從此到夔州還要經過瞿塘,繞過灩澦堆,一處失誤,便將在艱險的征途上死於王事。他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見從高處懸崖上落下來幾聲猿猴的啼叫,聲音清苦。他的心中一動,歎息一聲,不覺吟道:

猿鳴三聲淚沾裳!

由於心情沉重、悲涼,楊嗣昌無心再看江景,將頭縮回艙中。他昨夜同幕僚商議軍事,睡眠很少,想趁這時再倚枕假寐片刻。但剛剛閉上眼睛,種種軍事難題一古腦兒湧上心頭,同時從艙外傳進來猿聲、水聲、櫓聲、船夫的號子聲,使他的心神更亂。他迅速起床,喚仆人進來替他梳頭,同時在心中歎道:

“朝中諸公,有幾個知道我的為國苦心!”

……

僅僅經過半年,楊嗣昌由希望到失望,到失去信心。這時他還不知道洛陽失守,不知道河南的局勢已經大變,他所關心的隻是張獻忠和羅汝才的行蹤,所以急於趕到沙市,重新部署軍事。他在當時滿朝大臣中不愧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去年從夷陵入川以後,盡管鄂北鄖、襄一帶已無義軍活動,但是他不能忘懷襄陽是軍事上根本重地,而且是親藩封地。他命襄陽知府王述曾負責守護襄陽城,但是他常常感到放心不下,幾次親自寫信給王述曾,囑咐他切不可疏忽大意。

現在因張獻忠已經出川,他又想到襄陽,更加放心不下,但沒有對任何幕僚提及。在半夜就寢時候,從夔州上船的監軍萬元吉和另外幾位親信幕僚都已離開,隻有兒子楊山鬆尚未退出。他趁左右無人,歎口氣小聲問道:

“你看王述曾這個人如何?”

山鬆恭敬地回答說:“大人最有知人之明,用王述曾做襄陽知府自然比前任為好。他年輕有為,敢於任事,又為大人親手提拔,頗思感恩圖報。隻是聽說自從大人離開襄陽後,他有時行為不檢,不似原先勤謹。還聽說他有時借親自查獄為名,將獻賊的兩個美妾從獄中提出問話。倘若日子久了,難免不出紕漏。”

楊嗣昌說:“目前戰局變化無常,襄陽守臣須得老成持重方好;倘稍輕浮,縱然平日尚有幹才,也易僨事。所以襄陽這個地方,我有點放心不下。”

山鬆說:“大人何不火速給王知府下一手教,囑其格外小心謹慎,加意城守,嚴防奸細?”

楊嗣昌搖搖頭,輕聲說:“此時給王知府的書信中不寫明川中戰局變化,他不會十分重視。對他說明,亦有不便。目前正是謠言紛起時候,萬不可使襄陽知道真相,引起人心驚慌,給住在襄樊的降人與流民以可乘之機。且朝廷上很多人出於門戶之見,不顧國家安危利害,惟以攻訐為能事。倘若我們自己不慎,將新近川中戰局的變化傳了出去,被京師言官知道,嘩然相攻,而皇上又素來急躁,容易震怒,……”楊嗣昌不再說下去,無限感慨地歎口長氣。

山鬆問:“如不趁此時速給王知府下手教,囑其小心城守事宜,萬一獻賊竄出四川如何?”

嗣昌沉默一陣,說:“目前獻、曹二賊也是疲於奔命,人馬更少,隻剩下三四千人,縱然能逃出四川,未必敢奔襲襄陽;縱然奔襲襄陽,隻要襄陽城門盤查得嚴,奸細混不進去,也會萬無一失。王知府雖然有些輕浮,然張兵備素稱老練。看來我的擔心未免是過慮了。”

有一些可怕的預感壓著楊嗣昌的心頭。過了很久,他苦於睡不著覺,索性起身出艙,站立船頭。皓月當空。江風淒冷。兩岸黑黝黝高山突兀。船邊激浪拍岸,澎湃作響。他望望兩岸山影,又望望滔滔江水,感到前途莫測,但又無計可想。他的老仆人楊忠和兒子山鬆站立在背後,想勸他回艙中休息,卻不敢做聲。過了很久,他們聽見他輕輕地歎口氣,吐出來四個字:

“天乎!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