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上

隊伍一直南下,從冀北到冀中再到淮北,馬不停蹄,直插敵人的大後方。

行進途中,獨立師不斷接到縱隊下達的作戰命令,軍令如山,於是也就這樣一仗一仗地打下去。一仗與一仗的作戰環境不同,但一仗與一仗的慘烈程度卻又是那樣的相像。槍子是不長眼的,炮彈也是不長眼的,不論你是誰,它總會讓你付出血的代價。於是,不斷有人倒了下去,但是不久之後,又不斷有地方青年被補充到隊伍裏來。

高橋一仗是許多天以後的事情。

自然,這一仗也像在此之前的許多仗一樣,胡師長和張政委總要召開一次戰前動員,部署一番作戰計劃。

這一天,從一大早開始,天色就晦暗異常,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攥出水來。胡師長下意識地望了望窗外,很快又把目光拉了回來,落在幾個營長的身上,說道:兄弟部隊的反攻從現在開始已經全麵打響了,為了配合打好渡江戰役,縱隊命令我們一定要在最快、最短的時間裏奪取高橋,把敵人撤退的道路徹底堵死,讓黃維兵團沒有退路。關於這次作戰的意義,大家心裏已經很清楚了,在這裏我就不需要講什麽了,現在,就請政委來給大家作指示。

張政委起身望著大家,說道:隊伍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後,現在我們師有一個團和六個營的兵力,現在也算是家大業大了。縱隊首長對我們這次戰鬥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我們在兩天之內拿下高橋這個堡壘,一舉殲滅敵人……

幾個營長正專注地聽著,王團長突然用馬鞭拍了拍褲角,說道:師長、政委,你就說讓我們團從哪開始打吧,我保證兩天之內把紅旗插到高橋去。

聽上去,王團長已經對高橋一仗勝券在握了。

石光榮聽王團長這麽一說,心裏頭不舒服了,忽地一下站了起來,說道:師長、政委,有些人不吹牛就會得病,別聽他瞎咧咧,老規矩,戰鬥的第一槍就得尖刀營打響,別人誰也不好使!

石光榮的口氣更強硬,王團長轉過頭去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正要搶白什麽,又被胡師長揮手打斷了:你們倆又來了,著急是不,都給我老實坐下,有能耐自己把高橋打下來才算本事,下麵我宣布作戰計劃——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全神貫注地聽胡師長把作戰計劃一一部署下去……

戰鬥很快就打響了。

在一片隆隆炮聲和槍聲中,指揮部裏的空氣異常緊張。幾個作戰參謀一邊不停地接聽電話,一邊高聲喊叫著轉達著首長指示。

胡師長在一幅軍用地圖前焦灼不安地踱著步子,張政委正伏在一隻炮彈箱上寫著什麽。就在這時,一陣更加凶猛的炮彈爆炸聲從遠遠的地方傳了過來,胡師長不禁抬頭望著指揮部外的天空,突然說道:老張,尖刀營那裏俺不放心,俺得去看一眼。

一聽胡師長要到陣地去,張政委忙勸道:尖刀營有石光榮在,你還有啥不放心的,我看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老張,此時的尖刀營不比以往了,那場阻擊戰尖刀營就回來二十多人,這個尖刀營可都是一些新兵,讓他們尖刀營打穿插,是需要戰鬥經驗和啃骨頭精神的。胡師長一邊開始準備,一邊又繼續說道:你讓我待在指揮部裏,我這心裏真不踏實。縱隊把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咱們師,萬一有個啥閃失……

張政委望著胡師長,似乎預感到了什麽,說道:要不這樣,你在這待著,讓我去。

胡師長朝張政委微笑了一下,接著,竟又下意識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道:老張,咱倆誰跟誰,誰待著不都一樣嗎,那我就去了——

不等張政委再說什麽,一邊往外走,一邊匆忙喊道:小李,快牽馬來!

張政委心裏邊突然就捏了一把汗,向胡師長緊追了兩步,高喊道:老胡,你可得注意安全。

胡師長回頭笑了笑:老張,放心吧,拿下高橋我還要請你吃紅燒肉呢!

張政委一邊搖著頭,一邊也跟著笑了。

此刻,尖刀營的進攻的確受到了阻礙,陣地前方敵人的兩處火力點,正毫不停歇地吐著火舌。那兩處十分凶猛的火力點,不容置疑地把石光榮帶領的隊伍壓製在了一道土堆後麵。已經有兩個戰士抱著炸藥包試圖炸毀它們,但都在半途中中彈犧牲了。

石光榮心裏萬分著急,不禁大喊道:張連長,張連長。

張連長迅速跑過來。

石光榮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急切地說道:半小時就得拿下鋼廠,支援五營攻打水塔。

營長,俺明白。說著,張連長衝兩個戰士揮手道:上!

兩個戰士聞令躍出了掩體,攜著炸藥包,彎腰向前衝了上去。

石光榮大喊一聲:掩護!

尖刀營的輕重武器一起開火,向不遠處的兩個碉堡掃射過去。

眼瞅著其中一個戰士就要接近碉堡時,不料,卻被碉堡裏的敵人發現,一梭子彈射過來,這戰士便倒了下去。另一個戰士與此同時接近了碉堡,舉手將炸藥包扔了進去,可是,眨眼間,又被裏麵的敵人扔了出來,轟的一聲在一旁爆炸了。

這情景,讓石光榮看在眼裏,氣得直拍大腿。

就在這個節骨兒眼上,胡師長和小李子騎馬趕了過來。石光榮回頭看見了胡師長,不由得一聲驚叫:媽呀,你咋來了?

別大驚小怪的,受阻了?胡師長下馬靠過來,問道。

石光榮指著前方的兩處碉堡說道:本來隊伍很順利,沒想到遇到了這麽兩個克星。

胡師長看了一下表,接著把目光移向前方,說道:離總攻的時間不多了,你們尖刀營掃不清障礙,三營五營就沒法聯手衝鋒。

石光榮心領神會地看了胡師長一眼,稍思片刻,突然回頭高喊道:伍子,牽馬來!

小伍子便把草原青牽了過來。

石光榮看了一眼小伍子,說道:再去拿個炸藥包。

小伍子一下就意識到了什麽,望著石光榮問道:營長,你這是要幹啥呀?!

石光榮眼睛一下紅了,瞪著小伍子吼道:讓你去你就去!

小伍子盡管心裏不情願,還是轉身去了。

石光榮回頭指著前邊的碉堡,對胡師長說道:師長,你看這兩個碉堡也就二三百米,咱們速度慢上不去,我騎馬上去,他們就是射中俺,俺也能把炸藥包塞進去。

胡師長突然擔心了,片刻問道:石光榮,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恰恰就在這時,又有兩個爆破手倒在了半途,石光榮一拳砸在地上,扭頭說道:師長,你我都是打仗的人,衝鋒馬上就開始了,這兩個火力點拿不下來,就是俺尖刀營沒完成任務,俺石光榮就得掉腦袋,是罪人。

說著,石光榮接過小伍子抱來的炸藥包,跳上馬去。

胡師長見狀,靈機一動,也衝小李子喊道:再準備一個炸藥包!

見石光榮已經準備好策馬朝碉堡衝去,胡師長接著又大喊一聲:掩護石營長!

說完,一陣密集的槍聲直朝碉堡射去。

石光榮冒著槍林彈雨衝上了陣地,轉瞬之間靠近了一個碉堡,將炸藥包投擲進去,緊接著,那座碉堡轟的一聲就被炸毀了。可是,石光榮萬萬沒有料想,一群敵人突然從碉堡後麵冒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石光榮謔的一聲抽出馬刀,便奮力拚殺起來。

敵人的另一個碉堡發射口仍吐著火舌。

胡師長一拍大腿,奪過小李子抱著的炸藥包,便躍上了馬,正欲打馬而去,卻被小李子一把抓住了馬韁:師長,你不能去!

胡師長見狀急了,揮鞭打開了小李子阻擋的雙手,衝進一片硝煙裏。

快,掩護師長!張連長站起身來,奮不顧身高喊一聲,眨眼間又是一片緊密的槍聲。

可是,那一片槍聲並沒有掩護得了飛馬而去的胡師長,敵人的火力一下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正當他快要貼近碉堡的一瞬間,一梭子子彈射來,胡師長不不幸中彈,在馬背上搖晃了一下身子,眼見著就要摔下馬來的那一刻,舉著炸藥包,拚盡了生命中的全部力氣,大喊一聲:衝啊——

聲音未落,胡師長猛地將炸藥包投向了最後的碉堡。

碉堡被炸飛了,尖刀營的戰士們在一片濃濃的硝煙裏,一邊呐喊著,一邊向前衝了過去……

那場戰鬥終於在一片零落的槍聲中結束了,硝煙還沒散去,戰士們押著一群俘虜走出了陣地。

石光榮懷抱著胡師長,禁不住熱淚翻湧,任他怎麽去呼喚,胡師長緊閉著的雙眼,再也不能睜開了。

石光榮緩緩將胡師長抱起,仰望著陰沉沉的天空,一邊聲淚俱下地哽咽著,一邊呼喊道:接師長回家。

刹那間,天空裏響起了電閃雷鳴一般的槍聲。

陰沉了整整一天的天空裏,不知從何時起,飄落起如煙似霧一般的細雨來。那一片朦朧的細雨,打濕了石光榮的頭發,打濕了他的雙眼,也把他的記憶打濕了。

無聲的細雨裏,石光榮掩埋了胡師長,跪在一片泥濘的墳前,禁不住心似刀剜一般地哭訴道:師長,你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咋就在這小河溝裏翻了呢?高橋咱們拿下了,黃維兵團被咱們全殲了,師長啊,你再也看不到了。

一邊這樣說著,石光榮抓起把濕土添在了胡師長的墳上。緊接著又說道:師長,俺石頭一入伍就跟著你,我的名字都是你給起的。你說等革命勝利了,你回老家抱孩子去。師長,石頭不稱職啊,俺們尖刀營沒有打好,連累了你。師長,石頭對不住你,你走了,石頭以後還跟誰發火,還跟誰不講理,還有誰能這麽理解石頭哇,師長,石光榮想你呀——

說完,趴在墳上大哭起來。

白茹無限悲戚地把一張臉貼在墳上,不停地嗚咽著。此時此刻,內心的悲愴已經像一塊巨石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了:老胡哇,我從瑞金跟你出發,這一路走來,我一直說想要個孩子,你說再等等,你卻突然走了,連個孩子也沒給我留下,老胡哇,我跟你沒後悔過,可你走了,我的念想就沒了。老胡,雖然咱們都在一個部隊,可你忙得連看我一眼的時間都沒有,現在你歇息了,你好好看我一眼吧——

說著,白茹慢慢挺起身來,順手把一縷濕發捋在耳後,一邊流著淚水,一邊努力地笑了笑,默默說道:我知道你喜歡看我笑著的樣子,現在,你看到了嗎?

天說黑就黑下來了。

石光榮疲勞地坐在胡師長的墳前,久久不肯離開。

師長,石頭還想再陪你嘮一會兒。石光榮緩緩說道:等打完仗,革命勝利了,俺把飛火流星也接過來,讓它陪著你。你在那麵就有四條腿了,四條腿比兩條腿跑得快,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有飛火流星陪著你,石頭就放心了……

石光榮的聲音很低,低得就像是一陣耳語。

小伍子見了,心疼地勸道:營長,咱們回去吧,你都說一下午了。

石光榮在一片黑暗裏搖了搖頭,說道:伍子,你不懂,俺就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沒有師長,就沒有石光榮,師長是俺的引路人,別看他平時對俺吹胡子瞪眼睛的,俺知道他心裏喜歡俺,這次要是沒有師長,躺在這裏的就該是俺,不是師長……

說著,一陣悲痛湧上心頭,石光榮的淚水又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

石光榮望著墳頭哭喊道:師長啊,俺石頭對不住你。

得到胡師長犧牲的消息,張政委不勝悲痛。撫摸著胡師長留下的望遠鏡和馬鞭,睹物思人,眼前浮現著胡師長的音容笑貌,禁不住淚光閃爍。沒有了胡師長,以後該怎麽辦?無疑,胡師長的犧牲,是獨立師的莫大損失。

機要參謀把那份電報送過來的時候,張政委正沉浸在對胡師長的回憶之中。

報告!機要參謀的聲音,打斷了張政委的思緒。

張政委抬起頭來。

參謀把那份電報遞了過來,說道:這是縱隊的電報,任命團長王長貴為師長,石光榮為團長,讓我們就地休整,準備渡江。

張政委接過電報,思慮良久,終於說道:你去把王團長,不,王師長請來。

王團長很快就來到了師部。可是,當他獲知縱隊的任命後,說什麽也不肯接受。

張政委望著王團長,嚴肅地說道:這是縱隊的命令,你不接受,就是不服從組織的安排。軍令如山,作為一名軍人,你應該懂得這些。

王團長的眼睛一下子濕了。他一邊抖動著雙手握著那封電報,一邊說道:師長犧牲了,我們團有責任。沒保護好他,這個師長俺不能幹,我王長貴咋能和胡師長比呢?

王團長,不,王師長。張政委接著解釋道:我隻是在傳達縱隊的命令,你有意見可以和縱隊首長直接反映。

王師長放下電報,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道:這個任命太重了,我王長貴真的承受不起。

好了,老王,別說那麽多了。張政委繼續說道:你不幹他不幹,這個師長總得有人幹。師長也好,政委也好,我們都是戰鬥員,就是位置不同而已。胡師長給我們做出了表率,他是一個真正的戰士。

王師長想了想,望著張政委,起身說道:那我王長貴以一個戰士的名義接受縱隊領導的安排。

張政委笑了笑,說道:好,王師長,咱們現在找石光榮談談吧!

說著,兩個人就把石光榮找到了師部。張政委便也把縱隊的命令拿給石光榮看了,片刻,望著他問道:石營長,你看,你還有什麽意見沒有?

石光榮眼睛紅腫著,仍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見張政委這樣問他,嘶啞著嗓子認真地說道:讓老王當師長俺沒意見,讓俺幹團長,俺有意見!

站在身邊的王師長接過話茬,也認真地說道:石光榮,要不俺把這個師長讓給你,俺還當團長。

石光榮搖了搖頭,望著王師長道:老王,你以為俺石光榮嫌官小才不幹的?俺是心裏有愧,不得勁兒,師長怕更多的戰士犧牲,才犧牲了自己;一排長林孝德到現在仍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俺真是不想離開尖刀營,怕那些戰友再也找不到尖刀營,尖刀營就是他們的家,俺這個家長不在了,他們的家也沒了。

張政委說道:石團長,咱們師部是他們的家,怎麽能說家沒了呢?

石光榮你別裝清高了行不行?王師長望著石光榮說道:我王長貴啥時候把這個師長當官了?政委說得對,我們都是戰士,隨時準備衝鋒犧牲,像胡師長那樣。

石光榮抬起頭,望了一眼王師長,又望了一眼張政委,說道:那咱們就說好了,咱們以後誰要是把自己當成個官,誰就不是人養的。

石光榮的一句話,說到了王師長的心裏,便接過話來說道:石光榮,你這話說得好,別人俺管不著,俺王長貴等打完仗,革命勝利了,就回家種地去。

好,隻要不是個官,這個團長我就當。石光榮發誓般地說道:誰把自己當成個官,誰就不是人養的。

說到這裏,石光榮不由笑了,王師長和張政委兩個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回到住處時,夜已經很深了。石光榮把任命的消息告訴了小伍子,沒想到,小伍子一聽,卻不高興了,望著石光榮,不滿地說道:團長,要不是上次你把團長讓給王師長,這個師長就是你的。

石光榮聽了,嗬斥道:伍子,你給俺閉嘴!

小伍子嘟囔道:本來就是嘛,一說這個你還急。

石光榮嚴肅地說道:他王長貴,還有俺石光榮,俺們啥時候都是個戰士。戰士,懂不懂?都得為革命衝鋒陷陣。啥團長師長的,在俺石光榮眼裏這就不是個官,知道不?

小伍子眨巴著眼睛聽了,說道:這些意見不是俺一個人的,整個尖刀營的人都這麽說。

那是他們胡說亂想,俺明天就開會讓他們閉嘴。石光榮說道:咱們是一個師,不能出來兩種聲音。

回頭再說二龍山上的劉老炮,自從讓人點了工作隊曹隊長的天燈之後,不禁有些後怕起來,擔心著曹隊長手下的那些人決不會輕饒了他,急了眼就會拿他的父母試問,弄不好落個沈少夫老父的下場,心裏便想著還是把他們接到山上來把握,便在這天晚上,帶著幾個人回到了蘑菇屯的家裏。

此時,劉父和劉母正沉著臉坐在炕上。

劉老炮跪在地上,幾乎在乞求一般地說道:爹、娘,你們就別折磨俺了,跟俺去二龍山過幾天好日子,讓俺孝敬孝敬你們,俺這心裏也舒坦。

劉父聽了劉老炮的話,正眼沒瞧一下,氣憤地說道:俺們沒有你這個兒子,俺跟你沒有關係,你愛幹啥就幹啥去吧!

劉老炮繼續乞求道:爹,你咋糊塗呢,俺殺了工作隊的人,沈老爺子都被新政府給鎮壓了,他們能不找你們麻煩嗎?

俺們和沈家人可不一樣,那個沈地主以前手裏就有人命,逼死了那麽多人。劉母看了劉老炮一眼,一邊說著,一邊又把頭別向了一邊。

劉老炮心裏著急,又說道:俺手裏有人命,他們一定得找你們麻煩。

劉父問道:你真的怕政府找俺們麻煩?

劉老炮說:爹、娘,真的,俺出門在外混世界,不就是為了能孝敬你們嗎?你們要是不給俺孝敬的機會,那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你要真想孝敬,行,那你聽我的。劉父說道。

劉老炮問道:幹啥?

劉父說道:你把自己綁了,去工作隊那裏說清楚,再也不上山去當那個土匪,還得把那個沈少夫給俺滅了。

劉老炮尋思片刻,說道:爹,別的啥都行,俺要去工作隊找新政府,俺還咋孝敬你呀?

劉父突然從被子裏摸出一把殺豬刀,說道:你不去也行,那俺就死在你麵前。

說完,就把刀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劉老炮見狀,臉色一下就變了,慌忙說道:別,別,爹,你這是幹啥呀?

一邊說著,一邊就想上前把那把刀奪過來。

你別過來!劉父堅決地說道:幹啥?你不去贖罪,俺替你贖!你們造了多大的孽,工作隊隊長讓你們給殺了,他的孩子還不滿百天,現在沒人敢去種沈家分下來的地,那地都荒著,你們造的孽還不夠多呀?俗話說,父債子償,今天俺就去替你償這個債。

說完,用刀在脖子上比畫了一下。

劉老炮知道父親的脾氣,哪句話說不對,他會不顧惜自己的性命的。如果想讓父親放手,唯一的辦法就是聽命於他,於是便把手伸過去,說道:爹,爹,你住手,俺聽你的,俺去工作隊自首。

劉老炮乖乖地就被劉父和劉母捆了。

劉父和劉母押著劉老炮從屋子裏走出來,被門外警戒的劉二幾個人一眼看到了,不禁一陣驚訝。劉二疑惑地問道:叔,這是咋的了,咋還捆上了?

劉老炮低著頭不吱聲。

劉父吼道:你們都滾遠點,我今天要帶著這個孽子去新政府的工作隊自首。

三爺呀,哪有這麽對自己親兒子的。劉二說道:你這不是把俺叔往火坑裏推嗎?

劉父氣憤地望著劉二說道:你別叫俺爺,你的親爺要是還在,非得讓你氣死。

磕巴這時也見狀走上來,一心向著劉老炮,說道:你……你是不是……老……老糊塗了……這,這整的是啥事呀,當……當家的……好心……好……好意接你們去享……享清……清福,你們這是好……好歹不知呢!

劉父不等磕巴把話說完,一腳把他踹開了:滾一邊去!

滾刀肉和磕巴幾個人預感到大事不好,忙把腰裏的槍掏出來。

劉老炮朝幾個人望了一眼,說道:你們消停會,你們走你們的,俺今天成全俺爹娘的心思。

劉二上前攔道:叔,你別糊塗,這不中。

劉老炮衝劉二使了個眼色:你們快去,麻溜的。

劉二馬上反應過來,便衝幾個人揮手說道:咱們走!

說著,帶著幾個人便離開了劉家。

劉父牽著劉老炮,見幾個人走了,忙衝劉母說道:你快去工作隊報告,俺隨後就到。

劉母一邊應著,一邊慌忙跑了出去。

可是,劉二並沒走遠。眼見著不大會兒的工夫,劉母帶著幾個民兵從村公所的方向趕過來,隱在路旁暗處的劉二幾個人舉槍便是一通亂射,兩個民兵應聲倒在了地上。

這時間,劉老炮一邊跟著劉父往前走,一邊已經悄悄把捆在手上的繩子弄開了。聽到前麵傳來的一片槍聲,劉父意識到是劉母把工作隊的人帶來了,抓過劉老炮的膀子往前拖去。可是,就在這當口,劉二騎馬趕了過來,來到近前,跳下馬背,低聲喊道:叔,快上馬!

劉老炮聞聲甩開了身上的繩子,躍上馬去。

劉二喊道:叔,快跑,這裏有我呢!

劉老炮畢竟是個孝子,跨上馬去的那一瞬間,仍沒忘記看一眼生身父親,喊道:爹呀,俺下輩子還給你做孝子!

劉老炮說完,眨眼間就跑得沒影了。劉父氣得渾身發抖,拿出殺豬刀欲追過去,被劉二上前一把將刀奪下了,吼道:你是個啥爺呀,是個傻爺,哪有這麽幹的!

說完,提刀向劉老炮緊隨而去。

一場虛驚後,劉老炮帶著劉二、滾刀肉、磕巴幾個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二龍山。沈少夫望著劉老炮一副狼狽相,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這回你該死心了吧,讓你不要下山,不要下山,你非不聽。

劉老炮苦著一張臉,說道:大哥,可俺心裏就是過不去這個坎,你說忠孝咋就不能兩全呢!

沈少夫歎了一口氣,望著劉老炮說道:兄弟,事已至此,隻能各走各的道了。你的孝心老天爺看在眼裏,它是不會怪你的。我難道沒有孝心嗎,我想接我娘上山,她也死活不同意。

想著山下的父母,劉老炮禁不住痛苦萬狀,說道:大哥,俺鬧心。

沈少夫想想,回頭衝一旁的劉二說道:去準備點酒菜,我和兄弟喝幾杯,咱們慢慢嘮嘮。

打完了那一仗,隊伍進入到了休整狀態。

這天晚上,張政委正躺在**就著一盞油燈看書,一旁的王師長一時又睡不下,便一邊半倚在**吸煙,一邊思考著什麽。一支煙吸完了,王師長望了張政委一眼,說道:政委,俺合計了,這次隊伍休整,得狠抓一下戰鬥力,等部隊渡江作戰,別給兄弟部隊拖後腿。

張政委聽了,微微一笑,便把手裏的書本合上了,回道:以前胡師長在時,這方麵都是他主抓,我幫著敲邊鼓。你剛上任,經驗可能缺乏些,明天咱們一起合計合計,怎麽訓練才能提高戰鬥力。

王師長謙虛地說道:這就對了,我得抓緊把胡師長帶部隊的經驗學到手。

王師長,問你個事行不?張政委突然欠起身來問道。

政委,你跟俺這麽客氣幹啥?你別叫俺師長,叫俺長貴就行,叫俺師長聽著別扭。王師長說道。

張政委笑了:時間長了就不別扭了,你今年有三十八了吧?

王師長點頭應道:對,過完端午俺就滿三十八了。

個人問題就沒想過?張政委接著問道。

王師長一笑:政委,看你說的,咋能不想呢,可這天天打仗,哪有工夫顧得上這些呀,你說這一仗那一仗的,俺總是想,等仗打完了,革命勝利了,俺就回河北老家,找個白洋澱的姑娘結婚過日子去。

張政委問道:你覺得咱師醫院的人有沒有你看中的?

咱師醫院有誰呀,白院長是胡師長的愛人,桔梗那是石光榮的,咱惦記也白惦記,人家都鬼呀神的誓都發了,咱還考慮啥?倒是那個王百靈吧是單身,可人家是知識分子,也看不上咱呀。

這你得試啊。不試咋能知道?

俺以前試探過,裝病,請吃飯啥的,可人家不搭理咱哪。再說了石光榮也喜歡王百靈,上次我佯攻了一下,石光榮就把人給藏起來了……王師長有些無奈地說道。

此一時彼一時,石光榮就是瞎咋呼,別聽他的,趁部隊休整,有時間你再試試,合適的時候我這個政委再做做工作,也許能行。張政委望著王師長,關心地說道。

王師長一下就來了精神:真的?那敢情好,那俺就試試?

張政委一邊笑著,一邊鼓勵道:試試,拿出打仗時的精氣神來!

中!先睡覺!王師長美滋滋地說道。

好,睡覺,把精神養得足足的!說著,張政委便把燈吹熄了。

第二天上午,借檢查工作之便,王師長來到了醫院,找到了白茹院長的辦公室。白茹見王師長來了,忙給他倒了杯水,問道:王師長有什麽指示嗎?

王師長便問道:醫院裏現在還有多少傷員?

報告師長,傷員還有十幾個,五個重傷,其餘的都是輕傷,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白茹一五一十回答道。

王師長猶豫了一下,望著白茹說道:白院長,你別那麽客氣,胡師長在時,對我可不薄……對了,王百靈還好吧?

師長,你找王軍醫?白茹問道。

不找不找,俺就是隨便問一問。王師長一邊這樣說著,臉上的表情一時就顯得有些慌亂起來。

白茹便匯報道:師長,正好你來了,我就說說,咱們這醫院哪也該擴擴編了,不打仗還好點,一打仗傷員一多,我們都幹不過來。

王師長點著頭,思忖道:是該擴編了,等過了長江,到了南京,咱們到學校裏多招點護士醫生啥的。

白茹笑著說道:師長有你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

那,白院長你忙,我再到別處看看。王師長說著,就離開了白茹的辦公室,剛走出屋門,正碰到桔梗端著換藥的托盤走過來,便打著哈哈說道:這不是桔梗嗎?

桔梗停下了步子,直來直去地問道:你當了師長不去抓部隊訓練,到醫院來幹啥?

王師長背著手很師長的樣子說:桔梗你得注意了,有這麽跟師長說話的嗎?俺到醫院來檢查工作,這不也是工作嗎?

桔梗望了一眼王師長,忽然醒悟一般地說道:對對,你當師長了,這個師你說了算,你檢查吧,俺得走了。

說完,端著托盤就向病房走去了。

王師長望著桔梗的背影,含義複雜地笑了笑。轉回頭時,又見小鳳從一間病房裏走了出來,招呼道:王團長,不,王師長好!

王師長微笑著朝小鳳點了下頭,說道:小鳳啊,你幫俺叫下王軍醫,俺有話對她說。

小鳳聽了,忙應道:我這就去給你叫她。

王師長一直把王百靈叫到村頭的一棵大樹下。陽光很好,透過大樹的枝葉,篩下一地的光斑。

王百靈看著那光斑,說道:師長,有什麽指示您快說吧。

王師長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說道:王軍醫,別客氣,俺王長貴雖然當了師長,心還和以前一樣。隨便點,別緊張。

這話不知是說給王百靈的,還是說給他自己的,一顆心卻不由自主地響跳得厲害。

王百靈抬頭望著王師長,粲然一笑道:師長,你工作那麽忙,找俺一定有事,有話你就直說吧。

王師長背著手,鼓了鼓勇氣,終於問道:王軍醫,今年有多大了?

王百靈說:我二十四,參軍六年了。

王師長接話說道:哦,俺過完端午節就三十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