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

服過了幾劑藥後,沈芍藥的病還是沒有一點兒好轉的跡象。每回望見沈芍藥時,看到她一臉的癡傻樣兒,劉老炮不由自主就會想起過往的那些日子,想起她對自己的一片癡情,心裏頭常常就會生出一種別人所無法理解的同情與愧疚。他實在不忍心沈芍藥就這樣生活下去,就想著快點兒把她的病治好了。治好了沈芍藥的病,既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又對得起沈芍藥,也能在沈少夫那裏有個交代。

那一天,劉老炮又打聽到王佐縣城有一個神醫叫劉一手,曾經為許多人看好過許多稀奇古怪的病。眼睛不覺一亮,便又像押寶似的把沈芍藥押在了這位神醫的身上。

劉老炮牽著沈芍藥的手,帶著幾個隨從來到劉一手店裏時,劉一手正端坐在桌後舉著一本書看。

劉老炮走上前來,見他戴著一副老花鏡,穿著一身長布衫,神情有些古怪,便張口問道:你就是劉一手?

劉一手這才拱手問道:這位官爺,您看病?

劉老炮把沈芍藥推到前來,說:俺不看,這是俺妹子,你好好給紮估紮估,你可別留一手。

劉一手忙點頭應道:那是,那是!

說著,就讓沈芍藥坐在他的對麵,又讓她伸過一隻手來,接著,劉一手就將兩根指頭搭在了她的脈上,一雙眼睛微微地閉上了。沈芍藥似乎並不在意這些,或許是到了一個新的環境,覺得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麽新奇,一邊流著口水,癡傻地笑著,一邊翻弄起麵前桌上的紙筆來。

好大一會兒,劉一手仍然沒說一句話。劉老炮見這情形,突然急了,伸手掏了槍來,一下抵在了劉一手的腦袋上。劉一手嚇得一個哆嗦,忙抖著身子問道:官爺,您這是幹啥呢?!

劉老炮咬牙切齒地說道:劉一手,給俺妹子看好了,治不好,老子就要了你的命!

劉一手怕冷似的打著磕碰著牙齒,不得不實話實說道:官爺,這病久了,可、可不好治……

一句話沒說完,劉老炮舉槍的手又用了些力氣,瞪大眼睛說道:你說啥?好治俺找你幹啥?!

劉一手隻好一迭聲兒地應承道:好,好,我治,我治。

不大會兒工夫,劉一手就擬好了一個方子。

開了藥方抓了藥,劉老炮帶著沈芍藥回到了大隊部,又命人把藥煎了,好歹總算又糊弄著讓她喝了,就默默地坐在那裏,一邊望著癡玩傻笑的沈芍藥,一邊七上八下地想心事。

劉老炮禁不住想到了桔梗,心裏頭就又像壓著一塊石頭一樣,沉重得厲害,便長一聲短一聲地哀歎起來。

劉二見了,忙湊上來問道:叔,咋的了又?

劉老炮說:俺鬧心。

劉二問道:叔,你咋鬧上心了?有啥事你就說出來。

劉老炮想了想,又連連哀歎了幾聲,望了一眼仍然在玩著一隻花皮球的沈芍藥,呼的一聲就起身說道:二小子,走,你跟俺出趟城!

劉二不明白劉老炮要幹啥,問道:出城?出城幹啥呀,要是讓皇軍知道了,那可要掉腦袋的。

劉老炮鼻子裏哼了一聲,接著神秘地說道:俺傻呀,幹啥讓他們知道?

劉二點了點頭,說:那就走吧!

兩個人換了一身便裝,離開了偽軍大隊部,一邊走著一邊說著,不大會兒就出城來到了國軍24團的大門前,稟報之後,兩個人被衛兵帶了進來。

沈少夫正坐在院內的一棵大樹下麵喝茶,此時,一邊眯著眼睛用手指敲打鼓點一樣地敲打著茶桌,一邊搖頭晃腦地哼唱一段西皮流水。

劉老炮和劉二兩個人聽了幾句,便趁著間歇和沈少夫打了聲招呼。

沈少夫扭轉頭來,見是劉老炮和劉二兩個人站在那裏,驚驚炸炸地問道:呀,呀,怎麽是你們?

接著,沈少夫衝衛兵喊道:快,給客人看座!

劉老炮很江湖地抱了拳道:大哥,你還好吧?

好,有啥不好的?沈少夫滿足地笑著,說道:隻要日本人不出城,我們24團基本上沒事可幹。

劉老炮也附和著笑了一聲。

沈少夫望著劉老炮臉上的表情,突然欠身說道:兄弟,怎麽,城裏混不下去了?

劉老炮又抱了一下拳,說道:托大哥的福,還行。

沈少夫聽了,不由皺了下眉頭,不解地問道:那你爺倆來找我幹啥?我跟你們說,我對你們好,因為咱們有交情,咱倆也算兄弟,要是讓八路,尤其石光榮發現了,他們可不會放過你。

劉二接茬說道:叔哇,俺們是化裝出城的,連日本人都不知道,他們八路發現不了俺們。

小心沒大錯。沈少夫說,上次送你們回去,石光榮還找我大鬧過,要不是國共正在合作,看那小子,能一口把我吃了。他還把我的軍醫扣下不還我,現在成了他們八路的人了。

劉老炮忙說道:俺們這次來,就是為他來的。

沈少夫說:他咋的了?前段時間他剛受了傷,估摸著這會兒快好了。

劉老炮說:上次我被抓,把他爹娘還有桔梗都放出來了,後來是啥情況,俺就不知道了。

沈少夫恍然明白過來,問道:你說那個桔梗呀?

嗯哪!劉二說,俺叔就是專門為打聽桔梗才出的城。

沈少夫想了想,說道:你們回去不久,他們隊伍給他舉行了婚禮,聽說第二天隊伍就開拔了,到底是個啥情況我也不知道。

唉,你們問這個幹什麽?沈少夫說完,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劉老炮。

劉老炮低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劉二見劉老炮這樣,想了想,終於衝沈少夫說道:叔哇你不知道,俺叔為了那個桔梗是吃不香睡不著,做夢都喊桔梗的名字,人都魔怔了。

劉老炮見劉二把實情一下都告訴給了沈少夫,再也藏掖不住了,忙接話說道:大哥,實不相瞞,當初俺們從二龍山下來,來到關裏一大部分原因為的就是桔梗。

說到這裏,劉老炮小心地看著沈少夫,又保證道:哥,你放心,芍藥在俺那待著好好的,俺給她開了藥,她正吃著呢,她跟著俺,俺不會虧待她!

沈少夫歎了一口氣:俺妹子的病可都是為了你才做下的!

劉老炮又把頭低了下去,喃喃說道:哥,俺知道,俺一想起這個,心裏就愧得慌。誰能知道,這小丫頭有那個心思,哥,俺可從來沒往那方麵想過。

沈少夫不覺歎了口氣,緊接著,不解地問道:芍藥的事不說了,你咋對桔梗動這麽大心思?

劉老炮抬頭說道:俺在二龍山當胡子,她瞧不起俺,俺心裏也明白,俺想著不當土匪了,在城裏混個差事,她不能看不上俺了吧,可好事還沒開始,就讓八路給捉了,到手的鴨子就這麽飛了。

劉老炮這樣牽掛著桔梗,劉二也跟著著急,便又衝沈少夫說道:叔哇,你幫著打聽打聽唄,俺叔就好桔梗這一口的,城裏好幾家妓院,俺領叔都看過,他一個也沒有看上的,天天唉聲歎氣,都快愁死了。

沈少夫笑了一聲,接著,認真說道:兄弟呀,能為一個丫頭這樣也不容易,既然你這麽惦記桔梗,那我就幫你打聽打聽。跟你說,芍藥跟你在城裏,你要好好待她。

劉老炮忙點著頭說道:哥,芍藥就是俺親妹子,她這病要是能好,俺死上一次都行!

沈少夫望著劉老炮,淡淡地說了句:不說這個了,其實你打聽到桔梗也沒用,你馴不服那丫頭。

劉老炮卻堅定地說道:俺這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呢!

沈少夫很理解地望著劉老炮,點了一下頭。

第二天,沈少夫真的就帶上兩個衛兵,提著一兜子禮品去打聽桔梗的下落去了。

到這時,石光榮的傷已經基本上痊愈了。這天的天氣很好,他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錯,便在院子裏拉開了架勢打拳踢腿給胡團長和張政委看。

怎麽樣,你們看看,俺還行吧!石光榮說道。

胡團長說道:行了,行了,你別比畫了,你這嗚嗚喳喳的,弄得我頭暈。

石光榮收了拳腳,走過來問道:團長、政委,這回你們不用再逼我回醫院了吧?

正說到這裏,小德子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報告道:團長,那個姓沈的團長來了。

石光榮不覺在心裏咯噔了一下:是他?他又來幹啥?

胡團長衝小德子說道:快請。

沒料想,小德子剛要轉身去通報,沈少夫已經走進來了,一邊往這邊走,一邊笑著打招呼:胡團長,真不好意思,又來打擾了。

沈少夫和胡團長握完了手,又和張政委握,轉身又看見了石光榮。石光榮卻把頭扭向了一邊。

沈少夫一邊笑著一邊關切地問道:石老弟,傷好了嗎?

石光榮沒好氣地說道:別老弟老弟的,俺可成不了你兄弟。

胡團長聽了,覺得石光榮這樣說話,太讓人難堪,便打個圓場說道:沈團座,你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快坐。

沈少夫拱手道:上次伏擊鬼子運輸隊的事,真對不起你們,你們通知晚了,沒有提示,我就不能出手哇。不像你們八路軍獨立團,有應急處理權力,我這個團長當的,啥事都得請示。

石光榮突然轉過身道:姓沈的,你放屁,打日本人還用請示,你們24團幹啥吃的?是不是鬼子端了你們的老窩,你們還得請示啊!

沈少夫聽了,臉上掛不住,便十分尷尬笑道:老弟,事情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石光榮說:解釋個屁,我看你們國軍24團根本就不是抗日,占著茅坑不拉屎,豬鼻子插大蔥,在那裝相。

沈少夫訕訕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胡團長扭頭說道:石光榮,你少說兩句,聽沈團長把話說完。

沈少夫想想,便把包裹從腳底下提上來,望著石光榮說道:老弟,上次伏擊你受傷了,沈某深感歉意,這次是專程來看你的,略表寸心,不成敬意呀!

石光榮走過去,接過那個禮品包,不相信地問道:這是送給我的?

沈少夫點點頭:不成敬意,是點營養品,讓老弟養養身子。

石光榮說:好,東西我收下就是我的了吧?

沈少夫說:看老弟說的,這點小東西也不值幾個錢。

石光榮掂了掂,又朝沈少夫笑了笑,一揚手,就把手裏的那件禮品包順著敞開的屋門扔到了院子裏。

幾個人見狀,都把驚愕的目光落在了石光榮的臉上。

石光榮望著沈少夫說:這東西是我的,我愛咋處理就咋處理!

見沈少夫還沒回過神來,又繼續連珠炮似的說道:沈白食,你是不是又奔著那個王軍醫來的?告訴你,她現在是我們八路軍的人了,你打她的主意,可別怪我不客氣!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走到那個禮品包前,又抬起腳來狠踹了兩下,這才解氣一般地離去了。

張政委看著剛才石光榮表演的這一幕,有些歉意地衝沈少夫說道:沈團長,石光榮就是這麽個人,你別往心裏去。

沈少夫牽了牽嘴角,想朝胡團長和張政委笑一笑,可隻笑到一半就僵住了。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起身便對胡團長和張政委說道:我也該回去了!

胡團長把沈少夫送到了村口。

胡團長說道:沈團長,我們有軍務在身就不多留了,石光榮就那個脾氣,你別往心裏去。

沈少夫搖頭笑了笑:我們都是一個屯子長大的,他我是了解的,當初他給我家放牛時就這樣。

胡團長說:這就好,希望你別往心裏去。

沈少夫想到了什麽似的,問道:上次石光榮結婚,那個桔梗現在怎麽樣了?

胡團長說:你說桔梗呀,她參軍了,就在我們獨立團衛生隊的醫院裏。

沈少夫說:好事,以後石光榮也有人照顧了,不錯。

胡團長突然又覺得蹊蹺,問道:你問她幹什麽?

沈少夫說:親不親故鄉人嘛。我們可都是蘑菇屯出來的人。

胡團長一笑:理解,理解。

沈團長說:留步,我走了!

說完,翻身上馬,帶著幾個衛兵便打馬離去了。

此時,桔梗正和王百靈、小鳳三個人在醫院外麵的一片空地上晾曬床單。

透過床單的縫隙,桔梗目不轉睛地看著王百靈。溫暖而飽滿的陽光照在王百靈的臉上,看上去,王百靈整個人立時便顯得毛茸茸的可愛極了。

突然發現桔梗在望著她,王百靈笑了笑,輕輕問道:桔梗,你看我幹嗎?

桔梗十分羨慕地說道:王軍醫,你真好看,怪不得俺家石頭那麽喜歡看你呢!

小鳳一旁聽了,插嘴說道:姐,不僅石連長喜歡看,這裏的傷員沒有一個不說王軍醫漂亮的。

王百靈聽了,忙製止道:小鳳,你別胡說!

小鳳咯咯地笑了起來,天真地說道:連我都喜歡多看你幾眼。

望著王百靈,桔梗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頰,自語道:俺要是長成你這樣,俺家石頭就不會對俺這樣了。

王百靈聽到了,說道:桔梗你可別胡說,我看石連長對你也挺好的。

桔梗放下手來,臉上立時就有了兩朵愁雲,說道:他對我?拉倒吧,在家時還行,可到這了,不知咋的他就是不願意多看俺一眼。

小鳳望著桔梗,張口說道:那是人家石連長忙唄!

石光榮冒著生命危險,從戰場上搶過來的那匹棗紅馬,被小德子馴了很多天,仍然沒能馴服過來。隻要和其他幾匹馬拴在一起,它就顯得很不聽話,對別的馬又踢又咬。小德子把這件事告訴了石光榮,石光榮打心裏認為這一定是一匹好馬,如果馴化不了,就沒辦法交給胡團長,也枉費了自己的一片苦心,便跟著小德子一起來到了馬棚。

石光榮站在馬圈門口,看了半晌,發現那匹馬確實像小德子說的那樣,很不合群,不容任何一匹馬靠近。於是問道:團長騎過嗎?

小德子搖頭說道:沒有,上次你負傷,團長心疼了,把它抽了一頓,再也沒有正眼瞅過它。

石光榮想了想,說:把它拉出來遛遛。

小德子說:中。

說著,走上前去,解開馬韁繩拉著它就往外走。

兩個人拉著一匹馬來到了外麵的山坡上,石光榮讓小德子牽著它,自己竟圍著它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最後,打量著它肯定地說:這匹馬蹄子好,牙口也不錯,應該是匹好馬!

小德子卻不滿地說:它是漢奸,和咱們的馬尿不到一壺裏去。

石光榮朝小德子笑了笑,說:德子,上馬騎一圈,我看看。

小德子就翻身上馬,朝那馬吆喝了兩聲。見那馬緊跑了兩步,接著,猝不及防,一個蹶子把小德子掀翻在地上。

石光榮見狀,一下急了,上前一把抓住韁繩,說道:我就不信了,整不服你!

說完,一個翻身也躍上馬去,小德子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擔心地喊道:連長小心哪!

石光榮在前邊打馬跑著,小德子緊跟在後邊追著。可那匹馬跑過了一段路之後,立時又轉了性子,一聲嘶叫,直立起兩條後腿,猛地一下又把石光榮摔了下來。

小德子見狀,忙跑過去把石光榮從地上扶起來。

石光榮一邊咧著嘴,揉著腰,望著那匹馬,一邊惡狠狠地罵道:還真是個漢奸!

石光榮咽不下這口氣,決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漢奸。便讓小德子把它結結實實地拴在一棵樹上,不由分說,從樹上折下一根樹條握在手裏,照著它的屁股使勁地抽打過去。那匹馬受到了驚嚇,一麵叫著,一麵亂蹦亂踢起來。

石光榮接著罵道:不服咋的,你這個漢奸。告訴你,團長以前有匹馬,叫飛火流星,和你長得一樣,那才是匹好馬,救過團長好幾次,沒有飛火流星就沒有團長今天,你咋的,啊,咋的,不服咋的,我要把你教訓成飛火流星一樣的戰馬,知道不?

說完,又舉起那根樹條,不停地抽過去。

小德子在一邊看著看著,就有點兒看不下去了,心疼似的一邊攔著石光榮,一邊勸道:連長,別抽了,這馬呀也通人性,你越抽它,它越恨你,你對它好,它才能對你好。

石光榮梗著脖子,問道:漢奸馬也能這樣?

小德子說:你忘了,咱小時候給沈家放牛,牛也是這個道理。

石光榮聽了,就把手裏的那根樹條扔在了一旁,說道:德子你不知道,自從飛火流星離開團長後,團長一匹馬也沒看上,我著急呀,希望早點把這匹馬**成像飛火流星一樣的戰馬,去保護團長,為團長服務。

小德子舔了一下嘴唇,說道:連長,團長沒馬還有俺呢,俺現在就是團長的馬,團長讓俺往東,俺不往西。

石光榮拍拍小德子的肩膀道:德子,以後團長的安全就靠你了,記住,就是搭上自己的命也不能讓團長有一點閃失。他是咱們獨立團的主心骨。

小德子深深地點了一下頭,說道:這俺明白。

部隊又要轉移了。

在小德子的印象裏,部隊總在轉移。轉移又都是在突然之間進行的,事先連一點兒準備都沒有。

傍晚時分,小德子遛完了馬,把馬拴在馬圈裏,回到了團部,見胡團長正在收拾東西,不解地問道:團長,這麽晚了,你收拾東西幹啥?

胡團長抬頭看了小德子一眼,又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部隊轉移,全部東西都跟著走,小德子,你也快收拾一下。

小德子一邊應著,一邊又好奇地問道:團長,咱們來柳條溝也沒幾天呢,這屁股還沒坐熱呢,咋又走哇,是不是鬼子又來偷襲了?

胡團長笑了笑,說道:咱們這種主動轉移叫打遊擊,是防止鬼子偷襲,讓鬼子摸不清咱們底細,懂了吧?

說著,胡團長把捆好的一個背包放在一邊,叮囑道:小德子,我出去安排一下部隊,你抓緊收拾,一小時後出發。

一小時後,隊伍已經全部收拾完畢,並集合在了一個打麥場上。隨著一聲令下,這支隊伍便走進了一片沉重的夜色裏。

當隊伍行進在一條山路上的時候,胡團長卻突然發起燒來,時不時地還會打上一陣擺子。盡管小德子百般勸說,讓他騎上馬去,但他仍然堅持著自己的主意。小德子沒辦法,隻好牽著那匹馬,跟在他的身後邊。

不一會兒,張政委騎馬從後麵趕了過來,看見了胡團長,下馬問道:老胡,咱們是繞一繞,還是直接去白溝?

胡團長上牙磕著下牙道:隊伍得繞哇,不繞一繞,等於沒轉移,一定要把小鬼子整……整迷糊了。

張政委聽到胡團長的聲音有些異樣,馬上意識到了什麽,便伸過手去摸了一下他的額頭,不覺驚訝地說道:老胡,你發燒了!

胡團長一邊打著冷戰,一邊說道:沒事,小毛病,出發時我啃了一塊生薑了,估計過會兒就該好了。

張政委瞅瞅前邊,又看看後邊,突然一把拉住他,說道:你不能再走了,要走也得騎上馬走。

說著,衝小德子喊道:團長發燒,正打擺子呢,快讓他上馬!

小德子應聲把馬牽了過來。

胡團長見了那馬,還在執拗地推托著:老張,不用,真的不用。

張政委想了想,接著把自己的馬牽過來,說道:老胡,這樣吧,你不騎那匹馬也行,那你騎我這匹總行了吧?

胡團長見推辭不過,說道:老張,你別大驚小怪的,這是幹啥,我騎還不行?

說完,在小德子的幫助下,十分吃力地騎在了馬身上,接著,不放心地衝張政委說道:老張,你去衛生隊看看醫院那幫傷員跟上來沒有,我去前麵看看去。

張政委說道:老胡,放心吧,我這就去看。你可當心著點兒!

隊伍繼續往前行走,胡團長騎在馬上,直感到周身無力,又累又乏,隨著那匹馬一顛一簸地往前走,整個身子東倒西歪,不得不強打精神抓住馬鞍子。

讓小德子擔心的事情就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了。在經過一條小溝時,未料想,那匹馬的身子猛地往上一躥,胡團長冷不防就從馬上一頭栽了下來。見此情景,小德子一麵急忙跑過來,一麵嚇得大叫道:團長,團長你沒事吧?

胡團長的手臂上流血了,額頭上也不知被什麽東西擦傷了。石光榮得知情況後,很快帶著張排長和小伍子趕了過來。

咋的了,德子?石光榮問道。

小德子一見石光榮,一肚子委屈地哭訴道:那個漢奸,把團長摔下來了……

石光榮抬頭望著那匹棗紅馬,咬牙切齒地罵道:媽的,看老子怎麽收拾它!

說著,衝張排長喊道:張排長,快找副擔架來,把團長抬上。

張排長應聲跑去了,很快扛來了一副擔架,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胡團長抬上去,這才又繼續往前趕了。

天近拂曉的時候,隊伍來到了一個名叫白溝的小村子。石光榮打發小德子馬上找來了衛生隊的王軍醫給胡團長看過了傷勢,又進行了包紮,安頓好了昏睡中的胡團長,石光榮這才說道:團長,你歇著,我去看看那個漢奸,看我不剝了它的皮!

說著,又衝一邊的小德子交代道:德子,好好照顧團長。

小德子點點頭道:放心吧,連長!

石光榮轉身離去,一邊在嘴裏咒罵著,一邊把那匹棗紅馬牽到了村中的一片空地上,把它結結實實地拴在一棵老棗樹上。

石光榮的咒罵聲,立即引來了一群戰士的圍觀。這時,石光榮從一個戰士手裏奪過一杆槍,嘩啦一聲就把子彈推上了膛,衝眾人喊著:大家看好了,這是匹漢奸馬,是我在柳樹溝打伏擊時從鬼子手裏繳獲來的,它自從到了八路軍隊伍中來,不服管教,橫挑鼻子豎挑眼,對革命的馬又踢又咬,雖經過我的教育和訓誡,更是登鼻子上臉,昨天晚上在隊伍轉移途中,把團長摔下來,讓胡團長受了傷,現在還躺在**起不來,所以今天我決定,槍斃了這匹漢奸馬,晚上全團改善夥食,吃它的肉,喝它的湯,你們說好不好。

站在一旁的戰士看到這樣的場景,又聽石光榮這樣一說,齊聲喊道:好!

說著,石光榮便端起槍來,將槍口瞄向那匹馬,那匹馬這時卻打了一個響鼻,求救般地看著眾人。

石光榮就要扣動扳機,不料,就在這一瞬間,王連長一步衝了過來,猛地一把將槍筒舉高了。

與此同時,槍響了。那匹棗紅馬一時被這聲槍響驚呆了。

石光榮瞪著王連長,喝問道:你幹啥,俺今天是槍斃漢奸,有你啥事?

王連長說道:石連長,這馬不能殺。

石光榮說:我不是殺馬,是殺漢奸知道不?

王連長說:什麽漢奸,它就是匹馬,日本人從中國人手裏奪去的馬,咱們又奪回來了,它就是我們隊伍中的一員,以後打仗馱運東西都指望這些馬出力,你殺它就等於殺害咱們的戰友。

王連長這一席話把石光榮說笑了,他瞅著王連長,繞著王連長轉開了圈子,說道:喲嗬,沒看出來呀,你還上綱上線了,說啥呢,還戰友?你叫它弟弟得了,你叫它,它答應嗎?

王連長聽了石光榮的話,一時哭笑不得,說道:石光榮你這是胡攪蠻纏。

石光榮又繞著王連長轉了一圈。

王連長說:你別像瘋狗似的圍著我,你想幹啥?

石光榮立住了腳,說道:我不想幹啥,我就想看看你啥時候和漢奸穿上一條褲子了?

王連長很不高興地回道:石光榮,你這是在罵人啊!

石光榮沒把王連長放在眼裏,鼻子裏哼了一聲,接著又推彈上膛,大叫道:看今天誰敢攔著,老子一塊斃了他!

說著,舉著那杆槍,又氣衝衝地奔著那匹馬走了過去。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小德子氣喘籲籲地從人群中鑽過來,擋在馬的前麵大叫道:石連長,團長說了,這馬不能動。

石光榮不管不顧地喊道:小德子,你讓開!

小德子說:團長不放心,讓俺來看看。

石光榮端著手裏的那杆槍,瘋子一般地吼道:小德子,你讓開!

石光榮,住手!胡團長在人群後邊冷不防大喊了一聲。

石光榮回頭看見胡團長走了過來,一下子就蔫了,這才十分無奈地收了槍,忙迎上前去,問道:團長,你咋來了,我想殺了漢奸給你燉鍋湯,讓你補補身子。

胡團長沉著一張臉,責怪道:石光榮你糊塗,這馬哪有漢奸的?你也不怕人笑話!

說完,走到馬的跟前,衝小德子說道:德子,把馬牽走!

胡團長回頭又瞪了一眼石光榮,轉身走了。

見石光榮還怔怔地站在那裏望著牽走的那匹馬發呆,王連長走了過來,幸災樂禍地問道:咋樣,挨頓罵吧?

說完,也轉身走了。

石光榮望著王連長的背影,一時覺得憋氣窩火,猛地衝地上呸了一口,說道:要不是你手欠,老子現在都剝漢奸的皮了。走著瞧,看咋收拾它!

說完,這才把那杆槍扔給一個戰士,轉身走了。

回到住處,石光榮越想越覺得窩囊,便坐在房簷下的一塊石頭上,自個兒生悶氣。

桔梗這時風風火火地找了來,見石光榮正坐在那裏,大呼小叫道:石頭,你們尖刀連原來住這裏,讓俺一路好找!

石光榮抬頭看一眼桔梗,氣更不打一處來,吼道:號啥號,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說話小點聲,現在是在隊伍裏,別一口一個石頭的,知道不?

桔梗忙溫柔下來,說道:俺不是惦記你嘛,聽說昨晚胡團長被那個漢奸摔傷了,王軍醫現在給團長打針去了,俺也順便來看看你。

石光榮自顧自說道:俺要收拾它!

桔梗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解地問道:你要收拾誰呀?

石光榮說:除了漢奸還有誰?

桔梗似乎明白了什麽,隨口說道:那俺跟你一起去,劉老炮就是漢奸,一提漢奸俺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石光榮望了她一眼,心煩意亂地說道:你消停會兒吧,該幹啥幹啥去!

桔梗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又變了口氣,小心地喊了一聲:石頭……

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桔梗忙又改口說道:不,石連長,你沒事俺就放心了,那俺回去了。

石光榮像塊木頭似的坐在那裏,就像沒聽到她說話一樣,既不回答她的話,又不正眼瞧她一下。

桔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回頭說道:咱不生氣,收拾它,漢奸該收拾!

一不小心,竟又差點兒被路上的一塊石頭絆倒。

夜晚終於來臨了。

石光榮心裏不甘,發著誓地要宰了它,心裏邊就有了主意。覺得時候已到,就悄悄起床來到了馬圈裏。一眼瞧見那匹棗紅馬被拴在幾匹馬的中間,正有一搭無一搭地吃著草料。馬圈的一邊,有一個警衛戰士,懷裏抱著槍,已經倚在一堵牆上睡著了。

石光榮手裏握著一把匕首,躡手躡腳地在向那匹棗紅馬靠近,走到棗紅馬身旁,冷不防揮起匕首,猛地一下就向那匹馬的屁股上狠狠紮了下去。與此同時,那匹馬尥起後蹄,一聲長嘶,刹那間引起了眾馬嘶鳴。一見大事不好,石光榮轉身就跑。

那名倚在牆上的警衛戰士,猛地睜開了眼睛,喊道:誰?!

正要舉手鳴槍,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便十分疑惑地自語著:石連長?

說著,又起身查看了幾匹馬,見那些馬一匹不少仍拴在槽頭,心裏正在嘀咕著,卻無意中發現那匹棗紅馬的屁股上正汩汩地流著鮮血,忙慌慌張張地提槍跑去報告了。

胡團長得到警衛戰士報告的情況後,立即便命王連長帶人把石光榮捉到,並關押在了一間破草房裏。

石連長,對不住了,我這是在執行團長的命令,你好好反省吧!說著,王連長看了石光榮一眼,接著走出那間破草房,哐當一聲又把門關上,衝兩個戰士交代道:把石連長看好了!

石光榮心裏不服,嘴裏還在不停地嘀咕著什麽。王連長一邊往前走,一邊還能聽到他的喊叫聲:老子不反省,俺出去還要教訓那個漢奸!

王連長不覺搖了搖頭,接著又笑了笑。

這天夜裏,胡團長查完哨回到臨時團部時,張政委正伏在一盞馬燈下的炮彈箱子上麵寫著什麽。見胡團長推門走進來,張政委抬起頭來說道:這個石光榮也真有點意思,他竟然去紮馬的屁股。

胡團長笑了笑,說道:這小子眼裏不揉沙子,這點我喜歡,可他的衝動,做事不管不顧的作風,是要改改了,要不然以後要吃虧的。

張政委望著胡團長,問道:你打算關他多久?

胡團長想想,說道:就是嚇唬嚇唬他,讓他長點記性,遇事要多動腦子。

張政委聽了,情不自禁地笑了。

兩個人沒想到,這件事情竟被桔梗知道了。得到消息的桔梗得知石光榮被關押的消息之後,想都沒顧得上細想,就風風火火地闖進團部來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見桔梗闖了進來,不覺吃了一驚。還沒待他們發問,桔梗竟先自開口了:團長,是你下令把石光榮關起來的吧?!

看桔梗那架勢,大有一種不依不饒的樣子。

胡團長說道:是呀,怎麽了?

桔梗說:石光榮殺漢奸有啥錯了?

張政委走了過來,接過話茬說道:什麽漢奸,那是匹馬,咋成了漢奸了?

桔梗轉臉對著張政委,搶白道:那是匹日本人使過的馬,它就是漢奸。還把團長摔了,你說它罪過大不大,殺它該不該?

胡團長聽了,朝她揮揮手,說道:桔梗呀,回去吧,還有那麽多傷員需要你照顧呢!

桔梗說:傷員都安頓好了,團長,石光榮可是為了替你出氣才去殺漢奸,你不能把他關在柴房裏,那裏又濕又潮的讓他咋待呀?

胡團長說道:那地方我看了,不濕也不潮,還是單間,他待遇夠高的了。

一句話,把桔梗說得啞口無言了:你……

說著,便轉過身騰騰騰地去了。

張政委望著桔梗離開的背影,一邊笑著一邊揶揄道:這桔梗配石光榮真是天生的一對。

胡團長跟著也笑了起來,說道:這兩個人,我都喜歡,直來直去,心裏藏不住事。

桔梗離開團部後並沒去別的地方,而是直接摸到了關押石光榮的那間房子前。

此時,在那間草房的門前,正有兩個看守的衛兵,不停地在門口走來走去。草房裏傳出了石光榮響亮的打鼾聲,那鼾聲忽高忽低,讓門外的兩個衛兵聽得十分清楚。

就聽一個衛兵小聲說道:石連長心可夠大的,被關禁閉了還能睡得著。

頓了頓,另一個衛兵說道:可不是,要是把我關起來,得上老火。

桔梗就是在這個時候摸過來的。

看守的衛兵及時發現了,高聲喊道:口令!

桔梗一邊從容地往這邊走,一邊答道:蘋果。

待走得近了,兩個士兵這才看清是桔梗,便問道:原來是桔梗護士呀,你咋來了?

桔梗說:俺來看看石光榮。

一個衛兵聽了,突然變了臉色,嚴肅地製止道:團長下令了,誰也不讓看!

桔梗一聽這話,先自急了,不由分說就推開了麵前的兩個人,站在那間當作禁閉室的草房前,大聲喊道:石頭,咋樣啊?

石光榮突然被門外傳來的喊叫聲驚醒過來,不滿地說道:瞎咋呼啥,老子正做夢吃紅燒肉呢!

桔梗一聽這話,立時火了,朝那扇東搖西晃的房門飛起一腳踹過去,那扇房門轟然一聲就倒了。

桔梗叉著腰站在門前,衝躺在一堆柴草上的石光榮說道:門俺踹開了,出不出來由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