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從黃昏時王長順逃回老營,老營山寨的氣氛就變得十分緊張,但對吳汝義的前去石門穀進行安撫還抱著不少希望。大家想著,杆子頭領看見闖王的中軍持他的親筆書信撫慰,總可以心中服帖,將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誰知不過一頓飯時候,吳汝義的親兵逃回一個,報告闖王的書信被當場撕毀,吳汝義被杆子扣押,四個親兵當場被殺死了兩個,一個被捆綁起來,一個僥幸騎馬逃回,身上負傷。老營的將士們到這時完全明白:事情已無可挽救,剩下的隻有動武了。
老營中群情激憤,談論著石門穀的杆子嘩變,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們斬盡殺絕,以示嚴懲。在極度憤怒中,大家也看見商洛山中的局麵更加危險。石門穀出了變故,麵向藍田的大門已經敞開。倘若嶢關和蕢山的官軍聞風前進,招納叛賊,占領石門穀,乘勝進攻大峪穀,李雙喜身邊隻有二百弟兄,很難久守。目前,對大峪穀必須增援,沿途還有幾道險關一向缺少守軍,也必須立即添人把守。可是老營並沒有多的人員,僅剩下的一點人馬和孩兒兵必須留下來防護老營,對付宋家寨的進攻,必要時還得增援野人峪。總之,老營中一些有經驗的將士都看得出來:由於石門穀的杆子嘩變,大局突然變化得不易收拾,義軍能不能再留在商洛山中,兩天內就要見分曉。
張鼐奉闖王命暫代吳汝義做中軍,如今總管任繼榮也不在老營寨內,他是寨中惟一的負責首領。向王長順問明白發生的事情之後,他把長順留在老營醫治,不許老營人員將石門穀的事告訴寨中百姓,同時派人騎馬去清風埡向闖王稟報,還派人到大峪穀見雙喜,詭稱闖王就要派人馬前去增援,以穩定雙喜手下的軍心,並要雙喜將吳汝義到石門穀以後的情況趕緊探明,飛報老營。因為高一功、田見秀和李過都在病中,劉宗敏昨天騎馬勞累,今天身子很不舒服,可能勞複,所以張鼐決定暫時把這個重大消息瞞住他們,等待闖王回來再說。不過老神仙正在劉宗敏處,張鼐卻派人去請他回來,這是因為在張鼐看來,這位老人不僅是一位能夠起死回生的外科醫生,也是久經戰場、胸有韜略的非凡人物,可以幫闖王想些主意。老營總管因幫助劉體純的撤退,黃昏前親自往野人峪去,也被張鼐派飛騎前去請回。為著應付非常變故,也為著闖王回來後會有所派遣,張鼐下令老營中所有能夠打仗的人員和孩兒兵立即做好戰鬥準備,在老營大門外集合待命。
當吳汝義的親兵逃回老營時,老營中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張鼐估計闖王已在回來的路上,便派一名小校帶著吳汝義的親兵過麻澗迎接闖王。他趁著尚神仙和總管尚未回來,在寨中巡視一周,然後回到老營,等候闖王。為著對手下人表示鎮靜,他也模仿闖王樣子,坐在燈下寫大字。當筆畫用力時,他緊閉的嘴唇和頰上的小酒窩都隨著筆畫在動。他一邊寫仿,一邊想著闖王回來後會用什麽辦法來解救當前危機。想來想去,他認為闖王可能采取的惟一有效辦法是趁著商州和武關的官軍尚未大舉進犯,連夜派老營的全部人馬,包括孩兒兵在內,飛馳石門穀,給杆子一個措手不及,將叛變鎮壓下去,救出李友和吳汝義,使後路門戶不落入官軍之手。他又想,闖王一則身體尚未複原,二則需要坐鎮老營指揮全局,那麽派誰領兵去石門穀呢?想來想去,想著目前老營無人,十之八九會派他領兵前去。平日他隻恨沒有機會讓他獨自領一支人馬衝鋒陷陣,建功立業,為闖王效命疆場。如今這機會突然來到,他的心中是多麽的激動和興奮!他寫完一張仿,就按照平日慣例,在大字中填寫小字。他太激動了,直覺得熱血沸騰,重複地寫著“殺”字,仿佛他正在馳馬衝陣,舞劍殺敵。他不覺把筆放下,拔出腰中寶劍,在燈下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幾乎忍不住跳起來到院中舞它一陣。過了一陣,他的心頭稍微冷靜一點,繼續想道,倘若他能獨自率領一支人馬去石門穀鎮壓叛亂,救出李友和吳汝義,殺敗官軍從嶢山的進犯,也不枉闖王和高夫人幾年來把他待如子侄,用心教導。
他正在想著去石門穀打仗的事,忽然從大門外傳來兩個人的爭吵聲音。他立刻叫親兵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情。親兵看過後回來稟報:是兩個頭目在互相說笑話,爭論誰的馬好,聲音不覺大了一點,並非真的爭吵,現在已經住口了。張鼐把眼睛一瞪,說:
“把他們帶進來!”
兩個小頭目給帶進來了。他們都是老八隊的老弟兄,眼看著張鼐長大的,所以站在張鼐麵前並不感到害怕,眼睛笑眯眯的,心中不高興地說:“這孩子,才幾天不流鼻涕,就擺起將爺身份啦。”張鼐看見他們臉上帶的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心中更不舒服,問道:
“你們知不知道犯了軍律?”
兩個頭目看見張鼐的臉色嚴峻,問話的口氣很硬,感到不妙,互相望一眼,但仍然帶著老行伍的油滑神氣,笑嘻嘻地分辯說他們是閑談誰的馬好,並沒吵鬧。張鼐把桌子一拍,大聲說:
“還敢強辯!倘若是闖王和總哨劉爺叫你們站隊,你們敢隨便大聲說話麽?倘若是高舅爺和我補之大哥叫你們站隊,你們敢如此目無軍紀麽?你們今晚違反的不是我張鼐的軍紀,是違反了闖王的軍紀。按軍紀本當重責不饒,隻是念你們都是老八隊的舊人兒,隨著闖王多年,且係初犯,打你們每人五軍棍,以示薄懲。倘敢再犯,定不輕饒!”他向親兵們一擺頭:“拉到大門外,當眾各打五棍!”
兩個頭目臉色大變,不敢求饒,隻好隨著張鼐的幾名親兵到大門外當著眾人受刑。挨過打以後,他們重被帶到張鼐麵前,垂手而立,不敢抬頭,更不敢嬉皮笑臉。張鼐問道:
“你們還敢違反軍紀麽?”
他們齊聲回答:“回小將爺的話,不敢!”
“好,下去休息!隻要你們知過必改,作戰立功,我一定稟明闖王,按功獎賞!”
“是!”
兩個頭目走後,張鼐的親兵頭目對他們的背影看了看,回頭來對張鼐小聲說:
“這兩個寶貝平日喜歡賣老資格,吊兒郎當,連吳中軍都不好多管他們。剛才每人打五棍子實在太少了,至少打二十棍子才能壓壓邪氣。”
張鼐把眼一瞪:“你嘀咕什麽?不應該你說的話你莫多嘴,給別人聽見了成什麽體統!”停一停,他又說:“如今一個人頂十個人用,把他們打重了還能騎馬打仗麽?死心眼兒!”
過了一陣,他想著闖王一時趕不回來,老讓大家站隊等候會平白地消耗精神,於是又下道命令,要大家都到老營旁邊的草地上休息,但是人不許解甲,馬不許卸鞍。這道命令下了不久,老醫生和總管同時回到老營了。
尚炯和任繼榮是在老營山寨附近的路上遇到的。繼榮先知道石門穀的消息,悄悄地告訴醫生。他們很擔心闖王和高夫人都沒在家,李過和高一功臥病在床,老營無主將,會出現一片慌亂景象。等他們到了寨門外,隻見寨上肅然,寂無燈火,也沒有一點紛亂的人語聲,但聞打更人的木梆聲緩慢而均勻,不異平日。他們不禁詫異,同時也放下了心。叫開寨門進去,他們看見不但秩序如常,反而更為肅靜,越發覺得詫異,但是也不約而同地在心中說:“張鼐這孩子,真是少不更事!在這樣要緊關頭,還不趕快吩咐弟兄們做好打仗準備!”他們正在心中責備著,已經來到了老營附近,看見足有兩百名弟兄都在月光下的草地上休息,有的坐著,有的躺著,靜悄悄的。他們還看得很清楚,弟兄們都不解甲,馬也沒有卸鞍。總管不覺向醫生瞟了一眼,而醫生的眼角流露出別人看不見的欣慰笑意。
一見醫生和總管進來,張鼐就迎著他們,幹脆扼要地說:“石門穀的杆子嘩變了,李友給圍在廟裏,吳中軍給他們綁起來,死活難說。我已經派人去清風埡稟報闖王,他得到消息會馬上趕回。如今大小將領們不是去抵禦官軍,便是在害病,弟兄們也剩的不多。請你們趕快想一想應該怎樣辦,等闖王回來時好幫他拿定主意。”
尚炯問:“王長順的傷勢如何?”
“他的傷你老人家不用操心,已經有你的徒弟替他上藥啦。”
任繼榮在草墩上坐下說:“怕的背後冒煙,果然就背後起火!操他八輩兒,吳汝義是闖王的中軍,又帶著闖王給他們的親筆書信,他們竟然連他也綁了起來,還有啥說的,除掉動武沒有第二個辦法!他們無義……”
他的話沒有說完,忽然看見一個人提著寶劍,穿得很厚,旁邊有一個弟兄扶著,走進二門,就不再說下去了。隨即看清了是吳汝義的兄弟,他問:
“汝孝,你怎麽起床了?”
吳汝孝走進上房,喘著氣說:“我聽說石門穀出了事,我哥生死不明,想來問問怎麽辦。老營人馬少,各家親兵還可以集合二三百人。沒有人率領,我情願帶病出征,收拾這班雜種。要是張鼐兄弟去,我情願聽從指揮。”
張鼐馬上說:“我當然去,當然去。”
“好,有種!不怪闖王和夫人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吳汝孝轉過頭去對扶他來的那個親兵說:“快回去,叫咱家的親兵們立刻披掛站隊,準備出發,病不要緊的一概出戰!”
這個親兵回答了一聲“是!”轉身就走。老神仙正要勸吳汝孝回家休息,忽然一群人擁了進來。他們全是害病很久的將領,最近雖然病已好轉,但還在休養中,不能勞累。穀英走在前邊,一窩蜂似的來到上房。有的擠不進來,就站在門檻外邊。老神仙從椅子上跳起來,慌張地揮著手說:
“你們是病得不耐煩了,存心同身體打別扭還是怎的?夜深,秋風已涼,好人還怕感冒,你們帶著病擁到這裏,明天一個個發起燒來怎麽辦?難道你們苦水還沒有灌夠麽?”
穀英大聲說:“火燒著屁股了,誰還能像沒事人兒樣在**挺屍!趁闖王沒回來,咱們大家先商量怎麽打仗;等他回來時,問起咱們有什麽好主意,免得這個一言,那個一語,忙中無計,耽擱時光。”
“對!對!大家趕快商量!”許多聲音同時亂嚷。
總管向大家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難道咱們老八隊如今成了沒王蜂麽?石門穀這股邪火,闖王當然要馬上撲滅,可是到底怎樣用兵,派誰前去,他心中定有主見。咱們在一起瞎嚷嚷,能夠代替他決定大計麽?老哥老弟們,大家趕快回家休息,勞複啦可不是玩的!”
人群中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什麽勞複不勞複!逢到這樣時候,我寧死在戰場上,也不死在**!”
穀英又大聲說:“老任,你別給我們吃定心丸,叫我們回家去。如今兵沒兵,將沒將,我們這群人不來保闖王誰保闖王?闖王縱有妙計,他一隻手怎能把一千多杆子娃兒們鎮壓下去?再者,隻要大家想出好主意,闖王沒有不采納的。每次軍事會議,他都是聽著大家說話,隻要有好意見他就采納。”
人群中那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又說:“我的意見是趕快把各家的親兵都集合在一起,三更造飯,四更出發。大家說行不行?”
一片聲音回答:“行!行!……”
張鼐興奮得臉孔漲紅,說道:“總管,尚老伯,大家的主意是馬上集合各家親兵,你們看怎麽樣?要是穀大叔能夠領隊前去,我願意做他的副手;要是穀大叔的身體不行,我自己領兵前去。”
穀英嚷道:“小鼐子,我身體怎麽不行?我要是不能去,難道我是來這裏放空炮麽?咱倆一同去,沒二話。帶領人馬打仗,你穀大叔到底比你多吃幾年飯。”
人群激動起來,一片聲地催促快決定。忽然一個體格魁偉的青年和一個腰掛綠鯊魚鞘寶劍、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少年擠過人堆,進入上房。那位青年是高一功的親兵頭目,向總管和老醫生急急地說:
“我家將爺還不知道杆子嘩變。他很不放心石門穀。剛才他醒來,問我石門穀有沒有什麽消息。我不敢對他說出實情,隻說那裏平靜無事。我說,我說……”
醫生截住說:“你瞞住他很好。快回去吧,不用往下多說了。”
“我沒有說完。我跑得太急了,讓我喘口氣。……我說,我們全家親兵除下害病的還有十五個人,大家商量決定:留下五個人在家,其餘十個人已經悄悄披掛,馬上就牽著馬匹來到老營。有兩個在養病的弟兄也要跟我出戰,我不許他們動。”
人群中紛紛叫好,還說:“不愧是高舅爺的親兵!”稱讚聲還沒絕口,那位英氣勃勃的少年趨前一步,童音琅琅地說:
“總管、尚爺爺、小鼐爹,我爸爸已經知道杆子嘩變的消息,命我把家中的十八個沒害病的親兵帶來老營。不管我闖王二爺派誰領兵去石門穀,我都聽從指揮,與賊決一死戰。我爸爸還說,我若違反軍紀,該斬則斬,該打則打,請千萬不要輕饒。”
張鼐伸手抓住少年肩膀,大聲叫道:“好啊,小來亨,真有出息!”
穀英接著說:“不愧是將門之子!”
人群不住稱讚李來亨,形成一片嘖嘖和嗡嗡之聲。老神仙被大家的赤誠忠心感動得滿眶熱淚,鼻孔發酸,忘掉了他應該勸眾病號回家休息,猛然把腳一跺,大腿一拍,大聲說:
“事到如今,隻有趕快鎮壓叛亂才能夠保住商洛山。等闖王回來,我同你們一道上陣!”
他的話音剛落地,有人在二門外叫著“闖王回來了!”同時一陣紛亂的馬蹄聲來到了老營門外。大家嗡一聲轉過頭去,讓開中間一條路,等候著闖王進來。
當李自成在路上乍聽到石門穀事件以後,心中怒火高燒,恨不得把老營中所有能夠出戰的將士,包括孩兒兵和各家親兵,立刻集合起來,由他親自率領,連夜出發,馬踏石門穀,痛懲無義賊。他還想過,趁官軍尚未進攻,立刻改變作戰方略,從白羊店暗暗抽回一半人馬,先撲滅石門穀的叛亂,再回頭對付官軍。但是一路上他反複考慮,愈考慮愈覺得使用兵力去平亂是個下策。那樣辦,第一,在時間上會遲誤;第二,會使石門穀的杆子更容易被官軍勾去;第三,白羊店一旦空虛,會給鄭崇儉可乘之機;還有第四,在目前宋家寨與官軍勾結好要襲取老營的情況下,老營的人馬一個也不能調開。想著想著,他完全放棄了剛才的打算,另外想別的主意。直到他進了寨門,新主意尚未想出,隻是他的心情已經冷靜下來。
回到老營的大門外,自成看見草地上有一支人馬整裝待命,一部分將領家中的親兵也已集合,而且仍在陸續趕來。他沒有看見孩兒兵的隊伍,但是在蒼茫的月色中看見全身披掛的小羅虎急急地向老營的大門走來。他剛跳下馬,羅虎已經來到麵前,神氣英武,口齒流利地說:
“啟稟闖王,童子軍早已奉命準備停當,隨時可以出戰。”
“奉誰的命?”
“奉代理中軍張鼐哥哥的命。”
“你現在來做什麽?”
“聽說各位將領都帶病前來請戰,我也來老營請戰。”
李自成沒有說話,大踏步走進老營。一進二門,看見上房門裏外果然擠滿了帶病的將校,群情激動地等候著他的歸來。他的情緒突然沸騰起來了。用兵力去撲滅叛亂的念頭又一次在腦海中盤旋。他進了上房,轉身對著大家,一手按著劍柄,沒有馬上說話,憤怒和殺氣騰騰的目光在大家的臉上慢慢地掃了一轉。人們以為他就要下令出征,屏息注目,氣氛十分緊張。可是他遲遲不做聲,又用眼睛把大家掃了一遍。當他的眼光同吳汝孝的焦急的眼光遇到一起時,他趕快回避開了。穀英見他不說話,趨前半步,大聲說:
“闖王,事不宜遲,請趕快下令吧!”
吳汝孝跟著說:“請快下令,我也要帶病前去!”
許多聲音同時請求:“請趕快下令!”
自成明白,在這千鈞一發的危險時刻,一步棋走錯就會全盤輸掉,所以他盡管非常憤怒和激動,卻不肯馬上下令。他向大家揮揮手,竭力用平靜的聲音說:
“都不要急。我馬上就要下令。你們都到廂房去,等候命令。”
人們大部分都擁向西邊廂房,隻有穀英和少數幾個將領退出上房後不肯離開,站在天井中等候。吳汝孝連上房也不肯離開,等闖王又向他揮揮手,他才出去。如今上房中除闖王自己外,隻剩下總管、醫生和張鼐。闖王向他們看了看,然後單向總管和醫生問道:
“你們看應該如何決定?”
任繼榮回答說:“事到如今,別無善策,少不得同他們動動刀兵。隻是,咱們老營的兵數太少,必須立刻從白羊店調回幾百精兵才行。”
闖王轉向醫生,用眼光催促他發表意見。
老神仙慢慢地說:“倘若能不用武,當然是最好不過。隻是我一時想不出不用武能夠平定叛亂的上策。”他稍微低頭沉吟一下,又抬起頭來說:“闖王,是不是可以這樣辦:你一邊調兵,我一邊先去石門穀走一趟?”
闖王的眉毛一聳,眼睛裏閃出疑問的神色,但未做聲。醫生望望他,覺得自己的主意可能被采納,接著說:
“吳汝義畢竟年輕,也許怪他沒有把你闖王的意思說圓,自己先動火,把事情弄崩了。我去一趟,用好言撫慰,說不定會使大事化為小事。”
“……”
見闖王慢慢地轉著眼珠盤算,仍不做聲,醫生又說:“半月前我去石門穀看病,在那裏住了幾天,同幾家杆子的大小頭目都見過麵,也治好了不少人。不說他們得過我的濟,隻憑我是你闖王的好朋友,又有這一把花白胡子,在全軍中還受尊敬,說出話來也許能打動他們。”
闖王搖搖頭說:“不,沒有多大把握。我不能既丟掉李友和吳汝義,又把你老神仙賠了進去!”
李自成說過這句話,背起手來,臉色鐵青,緊閉嘴唇,低著頭,慢慢地走來走去。尚炯和自成的親信將領們都知道,從前每次逢到較難解決的大事,他如果不同意別人的意見,總是這樣焦灼地低著頭走來走去,走過一陣之後準定會拿出新鮮主意,立刻就霹靂火閃地行動起來,決不遲延。如今看見闖王的這種神情,站在屋內屋外的人們都肅靜地望著他,等候著宣布決定。除了闖王的輕微而緩慢的腳步聲音外,什麽聲音也聽不見。那些在西廂房中等候的人們知道這種情形,也登時啞默靜悄了。當闖王轉身時,不知怎的,他腰中掛的花馬劍嘩啦一聲躥出來三寸多長,隨即吧嗒一聲落進鞘中。李自成自己沒注意,繼續在邊走邊考慮問題。可是這件極其偶然的小事竟使別的人都吃了一驚,認為這是他要親自出征和手斬叛逆的先兆。尤其是穀英等幾個站在上房門外的將領,他們不經常隨侍闖王身邊,隻聽到軍中傳說闖王的花馬劍“通靈”,夜間拔出來,往往有一道異光上射鬥、牛之間,凡是懂得望氣的人們都能看見,而往往在闖王要親自出戰或有刺客來近之前,這把花馬劍會連著發出嘯聲,還會跳出鞘外。如今這個偶然小事件使他們不能不暗暗地興奮鼓舞。
尚炯的建議雖然被闖王拒絕了,但是這個建議卻給了李自成一個啟示:打算自己單身前往,不動一槍一刀而平息叛亂。這事自然要冒風險,倘沒有太大把握,不但去了白搭,反而他自己有性命危險,甚至會被叛賊出賣給官軍,換取高官重賞。總之,此一去,成則可以救出吳汝義、李友以及一百多個弟兄,可以使商洛山中全盤棋危而複安,不成則不堪設想。在很長一陣,他在心中反複盤算,估計此去究竟有多大風險和多大把握。有時他想丟掉這個新主意,但是這個新主意很有吸引力,實在丟不掉。在他幼年讀私塾時候,他常聽先生同別人談到米脂縣郭王廟的來曆時,講起郭子儀單騎見回紇的故事,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裏,使他多年來對這位有名的古人十分欽敬。崇禎八年正月間向鳳陽進兵時,路過穎州,在一個大鄉宦的府第中盤了一宿,弟兄們拿家具和字畫烤火,被自成看見,隨手拾起一件,打開一看,是個手卷,上邊畫著許多人物和戰馬,似是番王和番將打扮的一群人向一個老將下跪,而這位老將去掉銅盔,露出白發。畫上題著“免胄圖”三個較大的字,用較小的字又題著“仿龍眠山人筆意”。畫家沒有落款,隻有兩方圖章。他不識篆書,所以不知道畫家是誰,隻見紙色古老,裝潢十分講究,想著必是出自名手。在燈下看了很久,他恍然明白這畫的正是郭子儀單騎見回紇的故事。他把手卷交給一名親兵放在馬褡子裏。後來這個親兵同戰馬一起陣亡,畫也失去,但是畫中郭子儀的英雄氣概卻常常浮現在他的眼前。現在當他盤算著是否可以不動刀兵平息石門穀的叛亂時,不由地又想起來郭子儀的故事,得到不少鼓勵。他仔細想了幾股大杆子的內部情形,良莠不齊,更不是坐山虎一個人說了算數。不但竇開遠和黃三耀為人比較正派,平日對部下約束較嚴,同坐山虎是兩條路上的人,而且那個自號鏟平王的丁國寶雖然隻同他見過一麵,也給他留下了比較好的印象,不應該死心塌地跟著坐山虎叛變。他也不相信,坐山虎手下的幾百人都跟坐山虎一樣不可救藥,其中必有不少願意回頭的人,隻是在坐山虎的挾持下沒有辦法。此時李自成還不知道坐山虎已經同藍田的官軍搭上了手,但是他猜想到這個壞蛋既然挾眾鼓噪叛變,必然會投降官軍。反複思忖,他認為必須搶在官軍進攻石門寨和坐山虎攻破大廟之前趕到,用霹靂手段將叛亂鎮壓下去,除掉坐山虎及其親信黨羽,使石門寨危而複安。想著那些杆子的內部情形,也想了自己平素同眾家杆子的關係,以及自己的威望等等,他下定決心了。他停住腳步,轉身對尚炯和總管說:
“這麽辦吧……”
他的話剛開頭兒,雙喜的一名親兵匆匆地走進老營,直到上房的門檻外邊站住。這個親兵名叫王鐵牛,才隻十六歲,聰明伶俐,不久前從孩兒兵營中提出來跟隨雙喜。他睜著一雙水漉漉的大眼望著闖王,急急地說:
“稟闖王,雙喜小將爺差我來稟報軍情:現今杆子們仍在圍攻李友將爺,廟中無水,情勢十分危險。吳中軍給叛賊關在一間小屋裏,尚未被害。杆子們揚言說:要等龜孫們攻破廟院,擒住李友將爺,拿他和吳中軍的頭祭奠給李友將爺殺死的杆子頭目。”
闖王問道:“這些消息確實麽?”
“回闖王,這些消息是吳中軍的一個親兵向雙喜小將爺稟報的,十分確實。”
“這個親兵在哪裏?他怎麽逃出虎口的?”
“聽他說,他暗中掙斷繩索,一腳將看他的賊兵踢翻,奪得一把寶劍,又奪了一匹戰馬,逃出山寨。雙喜小將爺見他身帶重傷,將他留在大峪穀,派我回來。”
“難道竇開遠和黃三耀也在圍攻李友麽?”
“聽吳中軍的親兵說,他們兩人不肯叛變,可是黃三耀臥病在床,竇開遠一個巴掌拍不響,手中兵力弱,壓不住眾家杆子。挾製眾人嘩變的是坐山虎劉雄,給李友將爺殺死的是他的把兄弟,也是他的二駕。”
聽了王鐵牛的稟報,李自成更加決心立刻去石門穀,免得大廟被攻破了局麵將變得不可收拾。他吩咐鐵牛出去休息,但馬匹不要卸鞍。隨即,他望著穀英說:
“子傑,叫大家都來吧。”
所有的將校立刻擁擠在上房門口。羅虎和李來亨也站在人堆後邊。大家想著闖王決定要討伐杆子,所以都竭力向前擠,把一部分人擠到門檻裏邊。李自成用冷靜的聲調對大家說:
“我已經有了平定叛亂的好辦法。你們都安心回去休息吧。”
吳汝孝說:“闖王,派什麽人前去平定?”
“我自己去。”
“部隊呢?”
“自然有部隊。”
“部隊在哪裏?從南邊抽調麽?”
“部隊在石門寨的大廟裏,也在眾家杆子裏。”
“闖王!你帶的人馬少了不行,還是叫我們帶著各家的親兵都去吧。”
眾將校紛紛嚷嚷,請求同去。羅虎著了急,加上李來亨推了他一把,他就從人群背後踮起腳尖高聲請求:
“闖王,孩兒兵早已準備停當,願意前去!”
對眾將校和羅虎的慷慨請戰,自成十分感動,但是他胸有成竹,對大家揮手說:
“都不要再說了,我做主帥的自有安排。都走吧,安心休息!”
眾將校後退幾步,站在天井裏不肯走開。自成明白,倘若大家不離開老營,他就別想單獨往石門穀。想了一下,他走到門口,重新把手一揮,說:
“都快回去,在家稍等片刻,聽我的命令行事。”
眾將校不敢違令,開始紛紛退出,各回自己的窩鋪去等候命令。羅虎和來亨互相使個眼色,手拉手躲到天井角落的黑影中,不肯走開。穀英原來是站在眾將的最前邊,退出時反落在最後。尤其是他心中疑惑,故意把腳步放慢。當他的一隻腳剛跨出二門門檻,忽聽闖王叫他一聲:“子傑,你回來!”他答應一聲“是!”立即轉身走回到上房門口。闖王又望著黑影中問:
“那是誰還沒有走?”
“是我!”羅虎和來亨同時回答。見闖王並不趕他們走,他們大著膽也回到上房門口。
老神仙走前一步說:“闖王,派什麽兵將去平定叛亂,事不宜遲,就請你火速下令。不過你的身體受不住勞累,決不可親自前去。”
闖王果斷地回答說:“不用兵將,我單獨去見見那些嘩變的杆子頭目和弟兄,叫他們不要跟著坐山虎胡鬧,斬邪留正,救出李友,守住石門寨,打退官軍進犯。”
“你……?”
不僅老神仙駭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所有站在他周圍的人們都駭了一跳,目瞪口呆。闖王接著說:
“如今官軍勢強,數路圍攻,加上……”他本來要說出宋家寨已經同官軍勾成一氣,但不願使羅虎和來亨這兩個孩子過早知道,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鄭崇儉親自到桃花鋪督戰,咱們萬不能等閑視之。老營的這一點看家本錢決不動用,白羊店的兵將更是一個也不能抽調。石門穀的事,興師動眾去剿殺是下下策,何況咱們目前也沒有人馬可派。即令我手頭有人馬,我也不能那樣做。要是派人馬前去剿殺,恐怕他們遠遠望著旗幟飄動,不但會先把子宜殺害,也要拚命攻破廟院,使李友和一百多弟兄們一個不留。我想來想去,隻有我單獨前去處置,才是上策。”
任繼榮慌急地說:“闖王!你千萬不能去!他們扣留了吳中軍,撕了你的親筆書信,十分無情無義。你獨自去,萬一有個好歹……”
闖王說:“我對他們許多人無冤無仇,就是坐山虎手下的弟兄們也定非一鼻孔出氣,鐵了心都幹壞事。隻有我親自前去,才能夠相機處理,以正壓邪。”
尚炯懇求說:“闖王,你千萬不要急,三思而行。現在不如派我先去看看,等我回來後你再去不遲。”
“不,子明!那樣,不是把你扣留,就會耽擱時間,不等我們平定叛亂,嶢嶺的官軍就會殺了進來。”闖王轉向院中叫道:“李強,準備動身!”
穀英大聲說:“闖王,你決不可冒險前去,還是派我同張鼐率領老營的人馬去平定叛亂為是!”
張鼐跟著說:“派我們去吧!派我們去吧!”
闖王喝道:“胡說!別說目前萬萬不能對他們用武,即令我同意你們用武,你們帶領兩三百人去能平定叛亂麽?”
張鼐回答說:“我們能!萬一不能平定他們,死我一百個張鼐也不足惜,隻要你不落到龜孫們手裏就行!”
闖王又神色嚴厲地問:“你們去同杆子廝殺,嶢嶺的官軍乘機殺來怎麽辦?這局麵你們可曾通盤想過?”
穀英撲通跪下說:“闖王,不管怎樣,我寧死也不讓你親自去!”
張鼐、羅虎和李來亨都一起在他的麵前跪下,懇求他不要單獨前去。闖王連連頓腳,搖頭苦笑,不理他們,吩咐總管快給他取四百兩銀子帶上使用。任繼榮見穀英和張鼐等勸不住,自己也趕快跪下說:
“闖王,如今想同他們和解已經遲了。你單獨去凶多吉少,請千萬三思!”
闖王大怒,一腳把來亨踢翻,大喝一聲“滾開”!接著說:“穀英、張鼐、總管、羅虎起來聽令!”
跪下的人們都隻好起來,垂手肅立。李自成把他們看了看,先對穀英說:
“子傑,我知道你的身體很虛弱,還不如我。可是我手邊沒有旁人,隻好要你隨同出發。你快回去,挑選五名親兵帶在身邊,其餘的留給老營。”
穀英聽完命令,滿心振奮,說聲“遵令!”轉身離開。盡管他是大病初愈,尚在將養,卻渾身提起勁來,邁開大步走出老營。闖王隨即望著羅虎說: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肯使用你們孩兒兵。如今王吉元帶了二百弟兄紮在射虎口,力量單薄。你馬上帶領一百五十名孩兒兵悄悄出發,到射虎口和野人峪之間的深山密林中埋伏起來。在射虎口東南二裏處有一個山洞,洞口有一個小廟,還有泉水,你們就潛藏在那個洞中。白天做飯不許冒煙,晚上不許露出火光。萬一有打柴的或打獵的老百姓瞧見你們,你們就把他留在洞裏,免得走漏消息。兩三天以內就會用上你們,到時候王吉元會傳達我的命令。”自成停了一下,又囑咐說:“這地方不能騎馬作戰,你們把戰馬都留在寨裏,每人除弓箭和短兵器之外,再帶一杆長槍。另外,你們要帶去十幾把斧頭,多帶一些麻繩,到時候很有用處。餘下的孩兒兵由小四兒統帶,歸張鼐指揮。趁現在半夜子時,火速出發,不要遲誤!”
羅虎趕快走了。雖然他明白闖王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但是因為他不能跟隨闖王出征,又對闖王去石門穀很不放心,所以臨離開闖王時禁不住熱淚滿眶。闖王又接著對張鼐吩咐:
“現在的局麵你很清楚,用不著我多說。你要小心守寨,不可疏忽。速速傳令:各家親兵凡能作戰的,三個抽兩個,限天明到老營報到,聽中軍指揮。你已經不是小孩子,所以我把這一副擔子交給你,凡事不要大意。還有,你立刻派親信妥當人去告訴王吉元:一旦宋家寨的人出動,諸事依計而行,不得有誤。”
三年來,每逢闖王親臨戰陣,同官軍白刃相交,矢石如雨,張鼐總是同雙喜緊跟在闖王身邊,生死不離,而現在闖王冒著極大的風險前往石門穀,卻把他留在老營。聽了闖王的吩咐,他的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望著闖王,不肯離開。他竭力要鎮靜自己,要再一次提出來他要與闖王同去的懇求,但是他不能鎮靜,而且喉嚨壅塞得說不出話。當闖王又用眼色催他離開時,他鼓足力氣,急急慌慌地吐出幾個字:
“闖王,你讓我……”
闖王把眼睛一瞪:“什麽?!”
“請你讓我跟著你。讓我帶五十名騎兵跟著你……”
闖王厲聲喝道:“胡說!走,快出去辦你自己的事!”
張鼐不敢再說話,噙著兩眶熱淚走了。李自成立刻叫總管把銀子取來,並預備三十個人的兩天幹糧和三十匹戰馬的兩天麩料,又囑咐說:
“張鼐年幼,凡事你多操心。我給總哨劉爺留下一封書子,等天明後你親自送去,請他來老營坐鎮,指揮一切。宋家寨的事他已知道,將來一旦……”說到這裏,闖王湊近總管的耳朵咕噥幾句,然後接著說:“老營要緊,請劉爺多多在意,依照我的計策行事。你還告訴他:我留下張鼐這一支人馬做看家本錢,千萬不能調離老營。”
老神仙見闖王親自去石門穀已經是無法勸阻,他等闖王把幾道命令下過後,說道:
“自成,既然你堅決要親自去石門穀,我跟你一道去吧。至少,你身體有什麽不好,我能夠隨時照料。我同你也算是生死之交,請你答應我這個請求。”
自成望著他猶豫片刻,搖頭說:“不,你不用去。白羊店那裏更需要你,你去明遠那裏吧。”
“不,自成。那裏好歹已經有兩個醫生,我不去也可以。去冬你去穀城是我陪你去的。今日你去石門穀,要比去穀城會張敬軒危險十倍。你用腳踢我我也要隨你同去。如果杆子們對你下毒手,我活著也沒意思,就同你死在一道!”
“你說的什麽話?……我不要你去!”
“闖王,自成!我這麽一把長胡子,你難道還要我跪下去懇求麽?好,我給你跪下!”
李自成趕快攙住老醫生,說道:“好吧,好吧,我答應了。快去備馬,咱們馬上就動身。”
醫生出去,而自成也進到裏間,取出一張白麻紙,坐在燈下給劉宗敏匆匆寫信。
自從李自成打清風埡回到老營,到他坐下寫信,慧英一直站在東廂房的門檻裏邊,靠著門框,注視著事情的發展,既沒有走出來,也沒有說一句話。倘若是慧梅,大概會跑進上房,同張鼐和來亨等一同跪下,諫阻闖王隻帶少數親兵去石門穀。然而她不這樣,當她看見張鼐、羅虎、來亨甚至連穀英和總管都在闖王的麵前跪下時,她激動得兩頰**,胸脯緊縮得不能透氣,跑去跪在闖王麵前的念頭猛地在心上打個回旋。但是她立時打消了這個念頭,仍立在門檻裏邊沒動。她盡管常在兩軍陣上躍馬彎弓,揮劍刺殺,但總是認為自家是姑娘,遇事不願多開口,更不願在眾人麵前多言多語。尤其在遇到重大事情時,她能夠竭力使自己鎮靜,這一點很像高夫人。這時,她既讚同闖王不用興師動眾辦法平定叛亂,又擔心闖王隻帶少數親兵去會有風險,在心裏祝告說:
當闖王在燈下寫信時,慧英轉身離開門口,從自己床下放的馬褡子裏摸出來一包銀子,到院子裏遞給李強,小聲說:
“你把這二百兩銀子帶在身上,說不定會有用處。”
“這是誰的銀子?”李強問,感到奇怪。
“這是幾年來夫人陸續賞我同慧梅的,俺倆都沒有家,沒處用,積攢成這個整數。如今老營很缺錢,把這拿去給闖王用吧。”
李強遲疑說:“已經請總管取四百兩,大概夠用了。”
“不,快接住。錢到用時隻恨少,拿四百兩銀子中什麽用?你帶上,到石門穀時對闖王說一聲。”
李強接住銀子,說:“慧英,你真是……”他不知道下邊說什麽好,而慧英不待他說完就輕腳輕手地往上房去了。
她進了上房,找到一件薄棉衣拿在手中,靜靜地站在闖王背後。闖王把書子匆匆寫好,看了一遍,改了錯字,抹去幾句,隻留下主要的一段話:
杆子嘩變,後路門戶洞開,致全軍處境,萬分危急。愚兄決計輕裝簡從,親去撫定,挽此危局。全局吉凶,在此一行。請吾弟坐鎮老營,全盤主持。撫綏有成,兄即歸來,望勿為念。臨行草草,不能盡宣。又,如南邊戰局吃緊,可速命補之侄帶病去清風埡坐鎮。
等闖王把書子疊好,裝好,從椅子上站起來,慧英把薄棉衣披到他的身上,說:
“已經過了中元節,五更山風很涼,你把這件棉衣穿上,白天熱的時候脫下來塞進馬褡子裏。”
闖王心中有事,連望她一眼也沒有,急急把棉衣穿上。她把扔在桌上的馬鞭子拿起來遞給他,又說:
“闖王,我有句話不知敢說不敢說。”
自成這才注意到她,望著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慧英避開了闖王的眼睛,低下頭去,一字一板地說:“要是夫人在老營,她一準會叫張鼐兄弟帶領五十名騎兵跟你一道去,以防不虞。”
自成仿佛不曾聽見她說的什麽,大踏步向外走去。在院裏,他把信交給總管,吩咐李強將總管取來的銀子放進馬褡子裏,隨即出了老營。他自己的親兵隻帶二十名,加上醫生、穀英二人和他們的親兵,一共隻有三十騎。王鐵牛被叫來,在前帶路。闖王上了烏龍駒,剛剛勒轉馬頭,小來亨突然出現,舉手拉住馬韁,大聲叫道:
“二爺!二爺!別慌走,別慌走。我爸爸馬上就到,他有話要同你說!”
闖王把眼睛一瞪,喝道:“畜生!你爸爸重病在身,你跑回去叫他來做什麽?不懂事的畜生!”
李來亨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闖王的鞭子已經打在他的手上。他一鬆手,闖王跟著向烏龍駒抽了一鞭,烏龍駒跳起來,向著寨門奔去。來不及等待父親由親兵攙來,李來亨追在闖王的一起人馬背後跑著,但等他追到寨門,這一小隊人馬已經消失在半山腰間的茫茫曉霧中了,隻聽見馬蹄聲漸漸遠去。過了一陣,馬蹄聲若有若無,最後隻剩下山那邊驚慌的犬吠聲斷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