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自成畢竟是久病初愈,經不起勞累。昨天第一次騎馬出寨,在崎嶇的山山穀穀中顛簸半日,晚上又熬到三更以後,所以睡在**,隻覺得渾身酸困,尤其兩胯和腰部特別困疼。為著不使桂英為他操心,他沒有發出來一聲呻吟。加上心中有事,他在**輾轉反側,折騰很久,才開始矇矓入睡。正在夢中同官軍廝殺得難分難解,聽有人在耳邊呼喚,他忽地坐起,一邊探手抓到花馬劍,一邊帶著睡意問道:
“什麽事?是官軍進攻了麽?”
“不是,是二虎來啦。”
自成怔了一下,完全醒了,把手中的寶劍往**一扔,自己也覺得好笑。他正要下床,劉體純已經進來,躬著身子說:
“闖王,你不用起來。聽了你的指示,我馬上就趕回馬蘭峪。”
自成雖覺渾身酸困,但還是跳下床來,問道:“我叫你抽出四百人增援白羊店,已經去了麽?”
“已經動身了。”
“夜間官軍有什麽動靜?”
“據探子報稱,黃昏時候從潼關又來了六百官軍,連原有的算起來,在商州共有三千七百人。撫台行轅的人們揚言說,還有五千官軍將在一二日內從河南開到。一更時候,又有五百多官軍開出商州西門,去向不詳。今日午後城裏傳說宋文富已經受了商州守備之職,同官府合成一氣,答應官軍假道。我很擔心這五百多官軍是潛往宋家寨去的。要是果然如此,不惟老營須要小心,我在馬蘭峪也會兩麵受敵。”
體純把夜間所得到的軍情稟報一畢,等候著闖王說話。但自成並沒有立刻做聲,卻站在燈下低頭盤算。沉默一陣,他望著體純含笑問道:
“如今你手下連馬夫算上隻有五百多人,你打算如何迎敵?”
“倘若官軍從商州來攻,我就憑險死守。馬蘭峪的寨牆很好,布置得也挺周密。隻要我劉二虎在,決不使敵人攻占馬蘭峪。”
“要是宋文富從你的左邊過來,抄斷你的後路呢?”
“現有王吉元率領二百弟兄防備宋家寨。請闖王再派三百人去幫助他,死守山口。隻要宋家寨這條路敵人過不來,我的後路就不會斷。”
闖王收起笑容說:“如今咱們老營也空虛。倘若宋家寨讓官軍假道,不惟馬蘭峪後路會截斷,老營也有危險。我叫你來老營沒有別的指示,就是當麵告訴你:必須趕快從馬蘭峪向後撤,死守野人峪。宋家寨從前吃過官軍大虧,縱然宋文富官迷轉向,不顧利害,決心同咱們作對,我看他未必肯答應官軍假道。不管怎樣,我現在正用計對付宋文富這個王八蛋。倘若我的計被他識破,你已經撤到野人峪也就不怕他抄斷後路。隻要你能守住野人峪,同老營容易呼應,一旦宋家寨出動人馬,就好對付。”
“馬上就撤退?沒有看見官軍的影子就往後撤?”
“對,撤。一定要在官軍進攻之前就撤退,免得臨時且戰且退,亂了腳步,還受損失。”
“這半年我們把馬蘭峪的山寨修得很堅固,丟給官軍……”
“你們在撤退之前,把寨牆拆毀,不要留給敵人。人手不夠,就叫附近老百姓都來拆,把亂石堆在路上。如今火藥很金貴,不許放迸。撤到野人峪以後,官軍來攻隻許你施放炮火弩箭,或用滾木礌石打他們,卻不許你出戰。等到明遠在武關一路取勝,我自然會下令出擊,還要親自督戰。到那時你殺得越猛越好,讓你一直殺到商州城邊。”
劉體純完全猜出了闖王的作戰意圖,不禁心中一寬,從眼睛裏閃出一絲笑意,說道:“闖王放心,我一定堅守野人峪,萬無一失。”為著軍情十分緊急,他當即告辭,到老營大門外同親兵們上馬走了。
離天亮還早,公雞才叫頭遍。高夫人勸闖王再去**睡一陣,但是他搖搖頭,皺著眉頭在房裏徘徊。過了會兒,高夫人又勸他躺下休息。他停住腳步,看見身邊沒有別人,臉色沉重地望著夫人,悄悄問:
“你看,宋家寨會不會讓官軍假道?王吉元是不是受了宋文富的騙?”
高夫人回答說:“咱們寧可多向壞處打算,多加提防,不可有一分大意。”
自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他心中暗想:如今諸處需要兵力,而兵力如此單薄,倘若有一處失利,商洛山中的局麵就會不堪收拾。忽然,他想到吳汝義去石門穀的事,非常盼望他此行順利,把一場風波平息,但是又擔心會生出意外變故。他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躺到**,等候天明。過了不久,烏鴉開始在樹上啼叫,窗色泛青。他一躍而起,跳下床,匆匆漱洗完畢,正要親自去找老醫生談件事情,忽聽見一陣紛亂的馬蹄聲來到了老營門外……
許多天來,郝搖旗防守在山陽附近。那兒隻有一千多官軍,並沒有力量進犯,而義軍也沒有力量進攻山陽城,暫時平靜無事。搖旗總覺得自己不被重用,心中鬱悶,常常喝酒罵人。昨夜忽得闖王派人傳令,要他火速帶一部分人馬開往智亭山,並在隊伍出發後親來老營聽令。他知道鄭崇儉於幾天前到了武關,大批官軍已經出了武關向商洛山區進逼,白羊店十分緊張,所以聽到闖王傳諭,想著一定是闖王派他去抵禦鄭崇儉,不覺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猛拍了一下大腿,說:“好啦,闖王到底認識咱郝搖旗是一個有用的人!”至於為什麽派他去智亭山而不去白羊店,他開始也覺得有點奇怪,但隨即他猜想一定是因為闖王認為智亭山是通往武關和龍駒寨的咽喉,主將駐守這個地方才容易兩麵兼顧。他立刻點齊三百精兵交給一個偏將,自己便連夜往老營來了。
郝搖旗一到老營的大門外邊,一片肅靜的氣氛登時大變。他平素不拿架子,吊兒郎當,不如意的時候動不動罵人打人,而高興的時候又不管對什麽人都要開玩笑,隻有對闖王、高夫人和劉宗敏等極少數幾個人比較規矩。這時他看見人就親熱地打招呼,粗喉嚨大嗓子地罵兩句。雙喜、張鼐和一大群男女親兵正在大門外分作兩團練武功,他笑著罵道:“你們這些姑娘、小夥子,平日不用功,清早隻會他媽的睡懶覺,如今要打仗了才練武藝,這可不是臨上轎時才纏腳麽?中屁用!”一句話,逗得滿場的姑娘和小夥子哈哈大笑。而他就在笑聲中向院裏走去,腳步踏得地皮咚咚響。
闖王迎到天井裏,拉著他的手說:“搖旗,你來得真快!人馬都動身了麽?”
“人馬已經上路啦。怎麽,馬上要廝殺麽?”
自成點點頭,拉著他走進上房,說道:“搖旗,又得你辛苦一趟。”
“辛苦?咱當武將做的就是這號買賣,一到打仗的時候就精神來啦。嫂子,你說是麽?”郝搖旗轉向笑著迎他的高夫人問。
高夫人一邊替他拉小椅子一邊說:“鑼鼓已經響起來,這出武戲就等著你唱啦。”
坐下以後,自成說:“搖旗,目前這個大戰是咱們在商洛山生死存亡之戰。聽說鄭崇儉將到桃花鋪,南路的官軍就由他親自督戰……”
不等自成說完,搖旗就接著說:“我操他姓鄭的八輩兒老祖宗,讓他狗日的親自來試試吧,沒有便宜叫他撿!”
自成笑著說:“老弟,你也不要大意。這次鄭崇儉調集了一萬多人馬,其中有從榆林調來的兩千邊兵。從西安、三原各地調來了三千多訓練有素的人馬,不可等閑視之。要殺退他們的進犯,須要經過幾場惡戰,並非輕而易舉。”
“!榆林來的邊兵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我知道他們一頓能吃幾個饃,刀砍在身上一樣流血,並不是銅頭鐵額,刀箭不入。難道他們手裏拿的刀能夠殺人,咱們手裏拿的刀隻管切菜?”
“老弟,你說的很對。他們手裏拿的兵器是鐵打的,咱們手裏拿的兵器也不是木頭削的。不過目前咱們困難的是人馬太少,還得幾下裏應付敵人。”
搖旗跳起來說:“李哥,你,你不要擔心咱們的人馬少嘛!官軍雖說人多,一到打起硬仗時,狼上狗不上,有幾個真心賣命的?你李闖王手下的人,誰不是一聽見殺聲起就奮勇向前,丟掉腦袋連眼皮也不眨?我說,李哥,別擔心咱們人少。這裏地勢窄,不像平地,人馬少啦廝殺起來反而不至於互相擁擠,互相礙事。以少勝眾,就靠一個勇字。”
李自成笑著從小椅上站起來,拍著郝搖旗的肩膀說:“妥啦,有你這員猛將,我對武關這一路就不用擔心啦。”
“李哥,南邊這一路,我郝搖旗包下啦。倘若抵擋不住,讓鄭崇儉這個婊子養的攻進來,你把我的這個吃飯家夥砍下來,挑在槍尖上遊營示眾。”
自成笑著點點頭,正想向搖旗說明已經決定命劉明遠做南路主將,看見李來亨走進二門來,就把冒出嘴邊的話咽了下去。等來亨走到上房門外,他沉著臉色問道:
“來亨,大清早,你不好生練功,來做什麽?”
來亨規規矩矩地立在門檻外邊,說著:“我爸爸一夜不放心,不斷問官軍有什麽動靜。全家上下都瞞著他,隻說官軍沒有什麽新動靜,一時還不敢向商洛山中進犯。剛才他發了脾氣,把全家上下罵了一頓,叫我立刻來問問二爺、二奶,務要把真實軍情問清楚,不許我回去隱瞞一句。”
自成想了一下,決定不再對李過隱瞞。但是軍事機密,他不願使來亨傳報,也不願全部讓搖旗知道。他轉過頭去,望著高夫人說:
“你去當麵對補之說清楚吧,也問問他的意見。你順便找到子明,把王吉元那裏的事情告訴他,請他一吃過早飯就辛苦一趟,到吉元那裏替弟兄們看看病。”
高夫人沒有說別的話,到廚房裏囑咐一下,同來亨一起走了。
“搖旗,”闖王含笑說,“明遠從崤函山中回來以後,一直防守武關一路,地理熟悉,也深得將士愛戴。昨天他回到老營來商議軍事,請求派你去幫助他。雖然他是正,你是副,可是他對你十分尊敬。如今全軍安危,商洛山中的禍福吉凶,都挑在你們兩人的肩上。你去到智亭山千萬同明遠和衷共濟,使這一仗旗開得勝。明遠十幾歲就跟我一道起義,跟你也是老朋友。他對人謙虛和氣,一定會同你處得很好。昨天他提出來讓你做主將,我同捷軒都認為臨敵易帥不大好,沒有答應。”
郝搖旗感到心中很不愉快,問道:“捷軒的身體已經複原了?”
“還沒有完全複原。”
“能夠騎馬出來了?”
“昨天是他第一次騎馬出來。”
“慢慢騎馬活動活動也好,聽醫生的鬼話光悶在屋裏也不是他娘的好辦法。悶得久了,不見見太陽吹吹風,人也會發黴的。何況是捷軒那號人,怎麽不悶得慌?”
看出來郝搖旗的神色不像剛才高興,又見他把話頭扯到別處,李自成也就不提這一章了,隻把作戰方略扼要地告訴他,隨即就談起別的問題。等高夫人回來,老營中就開飯了。
平日吃飯,雙喜、張鼐、老營的中軍、總管和其他頭目,都同闖王和高夫人坐在一起,有時男女親兵們也抱著碗蹲在周圍,像一個大的家庭一樣。但今天早飯卻較清靜。高夫人為不妨礙闖王和搖旗談話,叫別的人都不來上房吃,連一個親兵也不讓在身邊照料。自成叫桂英取了二斤燒酒,款待搖旗。老營中的夥食一向不好,今天早晨特意為搖旗殺了一隻公雞。自成替搖旗斟滿一杯酒,替自己斟了半杯。他們各自用中指在杯中蘸了一下,向桌麵上點了三點,然後舉起杯來。自成說了一聲“請!”看著搖旗把滿杯酒一飲而盡,自己卻隻用嘴唇在杯口咂了一下。高夫人趕快替搖旗斟滿杯子,跟著用筷子夾了一塊雞大腿送到他麵前,笑著說:
“搖旗,你知道咱們老營中平日是什麽生活,並不比弟兄們多用一分。自從你李哥大病回頭,能夠起床,為著他將養身體,隻燉過一隻烏皮母雞,以後他就不許再為他殺雞子。本來麽,老營中害病的將士很多,你李哥多年來都在吃穿上跟將士們同甘苦,怎肯在養病中獨自特別。每逢老營中打到野味,都分給大家吃,有時我們也分到一點。今日因為你要上陣,我特意吩咐殺一隻雞子款待你。”
郝搖旗說:“嘿,李哥,你真是!身體是本錢。咱們要在馬上打江山,沒有好本錢能行麽?病後要好生保養,別說燉一隻雞子,就是給你燉十隻雞子——嗨,燉十隻鳳凰也應該!”
郝搖旗見闖王夫婦對他這麽好,又喝下去幾杯燒酒,心中舒暢,恢複了初到老營時的精神。他夾起一塊雞翅膀,連骨頭喀裏喀嚓地嚼碎,咽下肚裏,左手端起來滿滿的酒杯,右手拍拍敞開衣服的、帶著幾處瘢痕的光胸脯,大聲說:
“李哥,你放心。自從咱們高闖王死後,我誰也不佩服,就隻佩服你李闖王一個人。我郝搖旗雖是粗人,還知道什麽是朋友義氣。你待我一尺,我報你一丈。你既然叫我做劉明遠的副手,我決不會三心二意,遇事給他小鞋穿。你放心好啦!”說畢,把酒一口喝幹,自己掂起壺來斟。
闖王笑著,連連點頭,又同高夫人交換眼色。他們的心放下了。
但是郝搖旗走後不久,闖王的心又放不下了。他想,萬一在緊急時候,郝搖旗任起性來,同劉芳亮意見不合,怎麽好呢?他把自己的擔心告訴高夫人,而桂英也有同感。想了一下,他說:
“蘭芝還在病中,我本來不打算讓你離開老營,可是,可是……”
高夫人說:“你別吞吞吐吐啦,快吩咐吧。如今是什麽時候,我還能老守在女兒的病床旁邊!”
“你去白羊店督戰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有我在那裏,搖旗不至於不聽明遠的指揮?”
闖王點點頭。
“好吧,”桂英說,“我現在就動身。可是你得聽我一句話,你千萬要聽從。”
“一句什麽話?”
“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複原,像這樣夜裏不睡覺,日夜操心勞累,怎麽得了?我走之後,你千萬睡一覺,千萬不要再騎馬亂跑。”
“好,我馬上就睡覺。我渾身酸困,兩邊太陽穴也疼痛,馬上睡覺。”
高夫人稍事準備,把雙喜和張鼐留在闖王身邊,把慧英留在老營陪伴蘭芝,率領著張材和慧梅等一群男女親兵上馬出發了。
闖王吩咐總管,立刻準備兩隻山羊、一口肥豬、兩壇燒酒,派人送往清風埡,犒勞黑虎星留下的三百弟兄,並通知說,他下午將親自去慰勞他們。他又告訴雙喜和親兵們,不管是石門穀方麵有什麽新消息或老神仙從王吉元那兒回來,都立刻叫醒他。然後,他躺下睡了。他做了許多離奇古怪的夢,有一半夢是在打仗。聽見耳邊有人呼喚,他一乍而醒,睜開眼睛,見雙喜立在床前。
“老神仙回來了麽?”自成連忙問。
不等雙喜說話,尚炯在當間回答道:“闖王,我回來多時啦。看見你睡得很好,我不讓他們驚動你的駕,到補之那裏坐坐又來。”
闖王一邊下床一邊問:“什麽時候了?”
雙喜說:“已經晌午啦。”
“石門穀有消息麽?”
“我吳大叔走到大峪穀時派一個人回來稟報,剛才飛馬趕到。”
李自成趕快來到當間,問老神仙王吉元那裏有什麽新的消息。尚炯說:
“今天一清早,馬二拴引著二寨主……”
“什麽二寨主?”
“就是宋文富的叔伯兄弟宋文貴,人們都稱他二寨主。他們對吉元說,夜間得巡撫大人鈞諭:隻要吉元實心投誠,帶領官軍同鄉勇襲破闖王老營,就立予重賞,實授遊擊,外賞紋銀三千兩,其餘投誠立功的大小頭目,一體分別敘獎。倘若能擒斬闖王夫婦,另行重獎。”
“怎麽還有官軍?”
“宋文富因怕自己力量不足,鄉勇又不曾經過硬仗,已經要求官軍派二百人到宋家寨。不過這二百人要聽他的指揮,以他為主,與官軍假道不同。他怕尾大不掉,不敢要多的官軍。他自己的寨中除留下守寨的能夠出三百鄉勇,再從別的寨裏借六百鄉勇,共有九百上下。加上二百官軍,共約一千一百人之譜。”
“決定什麽時候來襲取老營?”
“宋文貴說時候就在一兩天內,到時候巡撫將親自下令。”
自成不再問下去,轉向在院中侍候的李強說:“把那個從大峪穀來的弟兄引來見我!”
那個弟兄原是駐紮在大峪穀的。據他說,昨天夜間聽說石門穀出了變故,但是消息很亂,到他動身時還沒有弄清到底是怎麽回事。中軍吳汝義到了大峪穀,知道石門穀的情況已亂,並聽說官軍已經有一千多人馬過了蕢山,向石門穀進逼,就派他飛馬來老營稟報。闖王問道:
“吳中軍現在哪裏?”
“他在大峪穀稍停一停就往石門穀去了。”
闖王揮手使來人退出,留下尚炯吃飯。在吃飯時,他同醫生把宋家寨方麵的情形研究一下,請尚炯飯後就去鐵匠營,把石門穀和宋家寨兩地的新情況告訴宗敏。他說:“子明,我本來不想讓捷軒多操心,可是事已至此,完全瞞住他也不好。你對他說的時候,隻說石門穀的事不會鬧大,吳汝義一到就會平息。”醫生一放下碗,趕快騎馬往鐵匠營去了。自成想趁醫生離開老營山寨,立刻往清風埡去安撫軍心。但是他對石門穀的情況極其放心不下。想了一陣,他把雙喜叫到跟前,神色嚴峻地望著雙喜的眼睛,低聲說:
“雙喜,你今年已經十八歲了,也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我想命你去獨自擔當一麵,不知你能不能行。”
“我能行,爸爸!”雙喜回答說,聲音感動得有點打顫。
“目前我們的處境十分不利,大概你也清楚。”闖王說到這裏,稍微停頓一下,似乎還在考慮是否把一件重大的任務交給義子。隨即他不再猶豫,接著說:“如今咱們的精兵都在白羊店,老營和野人峪隻有很少人。原沒有想到駐石門穀的杆子鼓噪。他們是否會給官軍勾引去,我不知道。縱然他們不投官軍,官軍也會趁機來攻。萬一官軍從這一路攻進來,咱們在商洛山中的大勢就不可收拾啦。大峪穀原駐有我們三百五十個人,李友率領一百五十個人去石門穀同杆子駐紮一起,還餘下二百人,缺少一個得力的人去率領。你立刻前去,率領這二百人馬憑險死守,等候我的命令。倘若萬一杆子嘩變,投降官軍,引著官軍從這條路上進犯,你就是死在那裏也不許後退一步,失掉關口。當地窮百姓跟咱一心,痛恨官軍,他們會幫助守寨。”
雙喜回答說:“爸爸放心。隻要孩兒不陣亡,大峪穀決丟不了!”
“好,軍令無私親。倘若失了大峪穀,你不要活著見我!”
打發雙喜走後,李自成命張鼐暫代中軍,留在老營,然後不顧自己的身體多麽困乏,立刻帶著親兵們上馬出寨,奔往清風埡去。
黑虎星在清風埡留下的三百弟兄,見闖王派人送來犒勞的豬、羊和燒酒,又聽老營的來人說黑虎星給闖王帶口信說日內即回,異常振奮。李自成親自來到,大家簡直歡喜得像要發狂一般,連帶病的也扶杖奔來,擁擁擠擠地把闖王包圍起來。闖王進到屋中坐下,大家就擁擠門口,有看不清楚的就拚命往前擠。人們紛紛向闖王問好,也向闖王問李過的好。因為李過同黑虎星是結拜兄弟,是李過引他們來投闖王,走上正路,所以這裏的大小頭目和弟兄對李過很有感情。聽闖王說李過的病快好啦,大家特別高興,請求闖王將李過派來這裏坐鎮。闖王來不及一一回答,隻好笑著頻頻點頭。幾個大頭目怕闖王嫌大家不懂規矩,又怕妨礙闖王談話,連著三次叫大家散開,大家才陸續離去。一群大小頭目都向闖王表示,他們寧肯上刀山也要留在闖王的大旗下決不離開。闖王說這清風埡是從智亭山過來的一道重要門戶,勉勵他們加意防備。人們把他留下吃晚飯,用大盆子豬、羊肉款待他。大家知道他平素不喜飲酒,且是久病初愈,並不勉強,卻對他的親兵們著實勸了幾杯。正在歡飲中間,忽然小將張鼐從老營派一名弟兄飛馬來到,說有緊急事,請闖王即速回去。闖王心中大驚,但並不問出了什麽事,也沒有馬上起來,而是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
“蹲下喝酒吧,急什麽!橫豎不過是商州的官軍已經出動,屁大的小事情,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值得派人來請我回去!”
又待了一會兒,他困乏地打個哈欠,對大家告辭。大家把他送出寨門,戀戀不舍。闖王再三慰勉,才同親兵們上馬而去。約摸走了半裏遠,他才向來人問道:
“是什麽緊急事兒,你知道麽?”
“聽說駐紮在石門穀的杆子都嘩變了,把李友包圍在一座廟裏,正在攻打。”
闖王厲聲問:“這消息確實麽?”
“確實。是王長順從石門穀逃回來報的消息。”
“長順回來了?”
“他逃出石門穀的時候,左臂上中了一箭,腿上也挨了一刀。幸而馬快,衝了出來。流血過多,如今在老營躺著不能動。跟他一道去的三個運糧弟兄,十匹騾子,都沒有逃回來。聽他說,他還砍死了幾個人。”
“吳汝義呢?”
“我沒聽說吳中軍的消息,不知道。”
李自成一直擔心的事情果然出現了。他沒有再問別的話,隻對前邊的親兵說一句:“把馬打快!”路上他遇見一群一群開往白羊店去抵禦官軍的百姓義勇,有的拿著兵器,有的拿著打獵用的弓箭、鳥銃和三股叉,有的扛著鋤頭,同時腰裏別著砍柴用的斧頭或砍刀,還有的拿著衝擔和白木棍子,形形色色,樣樣都有。因為山路窄,李自成一行人時時得勒馬路邊,讓他們走過。馬世耀帶著幾個親兵騎馬走在義勇隊伍的後邊。他顯然已經知道了石門穀發生的事情,當他遇到自成時,在馬上叫聲“闖王!……”但自成不等他說下去,小聲問:
“杆子嘩變的事你知道了麽?”
“我臨離開老營時聽總管說了。”
“你聽說吳汝義的下落麽?”
“沒有聽到。”
“你帶的這些老百姓可知道這個消息?”
“都還不知道。”
“你們不要走漏消息,記清!”
馬世耀和幾個親兵同聲回答:“是!”
離老營十幾裏遠的時候,又有兩個弟兄飛馬迎來,其中一個是吳汝義隨身帶去的親兵,從石門穀逃回來。張鼐派一名弟兄同他一起來迎接闖王稟報。自成不等吳汝義的親兵開口,問道:
“吳汝義現在哪兒?”
“稟……稟闖王,他……他被杆子們捆起來了,如今不知死活。我是……”
“李友的情形怎樣?”
“他帶著手下百把人給圍在一座廟裏。”
“那座廟能守住麽?”
“我不知道。聽說廟裏沒有井,怕守不多久。”
李自成勒馬衝到親兵的前邊去,在烏龍駒的臀部猛抽一鞭。烏龍駒騰躍起來,隨即向老營的山寨飛奔而去。月色下群山寂靜,愈顯得這一小隊馬蹄聲響得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