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因為湯夫人的喪事,使李信不得不將部隊出發的時間推遲。幸好上午又有兩路探馬回來稟報:一路報告說,開封謠言說李信一天之內號召了兩三萬饑民,兵力強大,又說李信和紅娘子準備來攻開封,已串通開封城中饑民內應。巡撫李仙風和副將陳永福雖然匆匆忙忙從封丘回到開封,但因為杞縣情況不明,開封謠言很盛,他們隻怕省城有失,小心守城,不敢出開封一步。從睢州方麵回來的一路探馬報告說,從商丘開來的一支官軍原隻想虛張聲勢,做個樣兒看看,所以到了睢州境內因知巡撫並沒有率大軍出開封來杞縣“征剿”,就趕快縮回去了。李信得到這兩路探馬稟報,就同紅娘子商定,索性在李家寨和圉鎮多停兩天,一則辦理湯夫人的喪事,二則讓人馬休息,並且趁此機會將部隊重新整編。
李信的家中存有一副柏木棺材,漆過兩道,就用這副棺材裝殮了湯夫人。棺材抬到祠堂的空屋中暫時存放,等日後李信兄弟事成之後回家來正式發喪埋殯。隨著湯夫人陪嫁來的奴仆和幾個丫環,都已經退還了賣身契,恢複了自由之身。他們雖然都有積蓄,李信仍然吩咐管家多分給他們一些財物,叫他們或回開封依靠湯府,或到別處落戶,聽其自便。有一個丫環有父母住在陳留,管家派人將她送回父母家中。彩雲十歲的時候陪嫁前來,今年正滿二十。湯夫人一向對她特別喜歡,把她當成身邊的心腹人。她早已父母雙亡,哥哥是賭博無賴,嫂嫂不是正派女人,所以她哭得死去活來,堅決不回哥嫂家中,要求替湯夫人守靈百日,百日之後削發為尼。不管大家如何勸解,她都不聽,還說如果不讓她做尼姑,她就馬上自盡。為著表示她的決心,趁人們一不留神,她拿起剪刀把自己的頭發剪掉。李信沒有辦法,就把李氏宗祠旁邊妙通庵的老尼姑靜修找來,將彩雲帶去庵中,收作徒弟,囑咐她好生照顧,並交給她三十兩銀子,作為修繕齋堂、禪房之用。這妙通庵本來是李府所造,靜修老尼又一向受到湯夫人很多好處,平日把彩雲看得像活的救世觀音一般,有什麽需求都是先找彩雲,小事由彩雲做主辦了,大事由彩雲稟求湯夫人,沒有不準。現在大公子將彩雲交她領去,又給她三十兩白花花的紋銀,加上她深知彩雲積蓄很多,真是喜出望外,對著李信雙手合十,連說“阿彌陀佛”,答應說決不會虧待彩雲姑娘。把彩雲的事處理以後,李信又到湯夫人的棺材前看看,再一次灑了熱淚。
經過挑選,有一千多貧苦的青年農民參加了起義隊伍。現在李信和紅娘子率領的這支隊伍已經有三千多人,加上各種非戰鬥人員,約有四千出頭,超過他原來打算限製的兵員人數。戰馬有一千多匹,馱運東西的騾子和大驢子有四百多匹。李信參考當時官軍的鎮兵製度,同時也根據他所有的馬匹、馱運、武器等實際情況,將會使用火器的編為火器營,會使用長槍的編為衝鋒營,另外有步兵左、右、前、後營,騎兵左、右營。他還將他自己平日訓練有素的家丁、李氏子弟和恢複自由身份的青年奴仆,同紅娘子的一部分精兵混合一起,編成一個中軍營。各營都設有正副首領。中軍營特別精強,是全軍的作戰骨幹,由紅娘子自己率領。老營和輜重隊隨著中軍營前進。李侔掌管老營;全軍的軍糧、財物、甲仗等項,以及軍紀、軍令、行軍計劃,都交給李侔負責。他的職掌,類似當時總兵官下邊的中軍和參謀兩種職務兼於一身。
利用在李家寨和圉鎮停留的這兩天,李信有時間同紅娘子、李侔一起對全軍進行了新的編製,建立了必要的製度,發布了幾條重要紀律,選拔了偏裨將領和大小頭目。命人趕製了各營的大小旗幟。全軍上下,煥然一新,人人喜悅,士氣十分旺盛。紅娘子大為高興,歎息說:
“我原擔心新弟兄一乍來了這麽多,亂糟糟的,猝然打起仗來不好指揮,像人們常說的‘烏合之眾’。經大公子這麽一擺弄,就成了一支真正能夠頂事兒的人馬!”
第三天黎明時候,全軍飽餐一畢,都到李家寨北門外的大路上整隊待命。李信率領李侔、李俊到李氏宗祠去叩辭了祖宗和父母神主,還到湯夫人的棺材前拜了幾拜。劉夫人也向湯夫人的棺材灑淚拜別,焚化了阡紙。然後他們率領著全軍向通許、尉氏方麵出發。部隊整齊,旗幟鮮明,平買平賣,對百姓秋毫無犯。沿途百姓不但不逃避,反而站在村邊看大軍過境,準備好茶水、草料迎接。幾十年間,老年人從沒有看見過這樣隊伍整齊和紀律嚴明、臂纏紅布的人馬,都說這是“李公子仁義之師”。沿途村中饑民,紛紛要求投軍,都被婉言拒絕,一個不收。李信因見陳永福不敢來追,叫大軍每日隻行六十裏,免得步兵過於疲倦。這時李闖王究竟在什麽地方,他並不清楚,所以他一麵行軍,一麵派人打探。
一天中午剛過,大軍走到尉氏附近,北邊大路上一溜塵土騰起,隱約中看見六個人騎馬飛奔而來。李信今日在路上聽到一些謠傳:有的謠傳說陳永福就要率數千官兵追來,有的謠傳說巡撫要派人趕來招降。他命令大軍繼續前進,自己同李侔和紅娘子立馬等候。紅娘子怒氣衝衝地說:
“要是官府派人前來招降,我就殺他一顆人頭,叫他們帶回去,永絕此念!”
李信沒有做聲,凝視馬塵,看著看著近了……
所有來的六個人都遵照李侔吩咐,下馬停留在三十丈外的墳園旁邊,不許隨便走動。由李侔問明來意,將那個為頭的武官帶到李信麵前。那人向李信拱手施禮,說:
“鄙人是撫台衙門武巡捕張子勇,今奉撫台大人之命,攜帶撫台大人手諭,前來麵交公子,並候公子回話。”
李信臉色嚴厲地說:“把李仙風的手諭給我!”
張巡捕從懷中掏出一個很大的文書封套,交給李信的一個親兵,轉給李信。李信從文書封套中抽出李仙風的手諭一看,冷冷一笑,正要說話,忽聽紅娘子說道:“請你念出來,讓我見識見識李仙風是怎樣嚼蛆的。”李信含著一股冷笑,把李仙風的手諭念了一遍,讓紅娘子句句聽清:
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河南地方事李,為嚴諭李信兄弟火速悔罪來歸,投誠免死事。昨據睢州、陳留等州縣官及杞縣逃出士紳稟報,李信兄弟勾串女賊紅娘子,破城殺官,劫獄焚衙,號召饑民作亂,謀為大逆。本撫院當即派員查探屬實,不勝震怒。本擬即派大軍痛剿,不使一人漏網,然念李信兄弟二人,或中乙榜,或為庠生,忠孝之心或未全泯;又係宦門公子,世受國恩,作逆之誌應非初衷。破城殺官等事,當係紅娘子等人所為,李信兄弟事前或不知情,臨時或受脅迫,事有曲折,情尚可原。本撫院整師待發,如箭在弦;暫緩征剿,以期自拔。茲特傳示手諭,深望李信兄弟,臨懸崖而勒馬,步迷途而知返,翻然悔悟,轉禍為福,速將女賊紅娘子縛送轅門,立功贖罪。如欲縛送該女賊而力有未能,可速逃出賊營,隻身歸誠。本撫院定以寬大為懷,減等擬罪。杞縣密邇省會,情節極為嚴重,論之國法,萬難輕宥。然本撫院猶體上天好生之德,願開湯網三麵之恩,特此剴切曉諭,幸勿自絕朝廷,甘受重誅。
此諭!
紅娘子聽完後,十分氣憤,冷笑說:“李仙風這老狗,武的不行來文的,這一手真夠毒辣!大公子,你打算怎麽回答?”
李信將巡撫的招降手諭撕得粉碎,猛力向張巡捕的臉上甩去,喝道:“你趕快滾回去,告訴李仙風這個老狗,休在我麵前耍此花招!我同紅娘子今率數千精兵,往豫西投奔闖王,不日將隨李闖王陳兵開封城下,與老狗相見。滾開!”
張巡捕嚇得麵無人色,連聲“是,是”,躬身作揖,退後兩步,轉過身子,正要走掉,忽聽紅娘子大喝一聲:“站住!”他兩腿打顫,轉回身來,低頭待命,心裏說:“完了!”紅娘子望著一個親兵吩咐:
“他辛苦來了一趟,讓他掛點紅回去,也好多領幾個獎賞。快把他的兩隻耳朵割掉!”
張子勇一聽說要割掉他的兩隻耳朵,跪下磕頭求饒。紅娘子輕蔑地嘲笑說:
“瞧瞧你這個大明朝巡撫衙門的武官兒,塊頭不小,平日在小百姓麵前耀武揚威,一聽說要割你的耳朵就軟得像泥捏的,跪到地下磕頭如搗蒜,平日的威風到哪兒去了?其實,你的狗耳朵值不了仨皮錢,我是為了叫李仙風休要自作聰明,再在李公子麵前玩弄離間招降花招,才要割下你的狗耳朵。既然你這樣害怕,暫且割下一隻,留下一隻記在賬上也可。”見張巡捕仍在磕頭求饒,紅娘子又喝道:“放老實點兒,不然我就要割掉你的腦袋!”
紅娘子注視著張巡捕捂著血流半臉的右耳傷口,踉蹌走到墳園旁帶著四名兵丁上馬飛奔而逃,隨即轉望著李信兄弟暢快一笑。李信叫將另一個下書人帶來,自己下馬等候。紅娘子和李侔也下了馬,站在他的左右。這個來的下書人是陳留縣陳舉人的家人,當他走到麵前時,李信忙問:
“啊,趙忠!你是從陳留來的?”
趙忠趕忙跪下磕頭,站起來說:“小的是從開封來的。家主老爺在開封聽說老爺在杞縣起事,十分焦急,連日在撫台衙門和藩、臬等衙門奔走,為公子說項。如今蒙各憲台大人見諒,隻要老爺遣散人眾,不再謀反,就可以既往不咎。各憲台大人都明白口諭:倘若老爺能剿賊自效,定當將功贖罪,立刻題奏。現有家主書子一封,請老爺賜閱。”
李信拆開趙忠呈上的書子一看,內容與趙忠口述略同,不過措詞更為懇切,並勸他以千秋名節為重,萬不可玷辱祖宗,遺臭青史。李信將書子轉給李侔去看,叫趙忠暫去一旁休息,在心中盤算著如何回書。紅娘子知道陳舉人是李信的同窗好友。她看見李信沉吟不語,笑著說:
“大公子,陳舉人勸你的話,也是一番好意。眼前現放著剿賊良機,不必費公子一槍一刀,就可以為朝廷立一大功,不但前罪俱贖,還可以獲得重賞,不愁總兵印不拿到手裏。”
李信的心中一驚,說:“我們已同心起義,前去投奔闖王,你怎麽說出來這樣的話?”
紅娘子說:“我為公子打算,現在回頭並不算遲。我甘願將自己五花大綁,憑公子押送開封,豈不是不費公子一槍一刀就做到了剿賊自效了麽?”
李信發急說:“事到如今,你難道還怕我不造反到底?”他隨即從箭箙中拔出一支箭就要去折,說:“我現在再對你折箭為誓,以表區區之誠。”
紅娘子奪過箭去,大笑起來,瞟一眼李侔,又向李信說:“嗨,你當真的!我看你有點遲疑,才故意激你兩句。倘若我有一絲不信任公子,也不會……”
李信不等紅娘子把話說完,對她笑了一下,命親兵去把趙忠叫來,對他說:“我本來應該詳細寫封回書,向你家老爺說明我起義宗旨與不得不起義的苦衷,可是大軍正在趕路……”剛說到這裏,忽然瞥見一騎自朱仙鎮方向飛奔而來,隨後看清楚是個和尚,使他心中十分納罕:這是誰派遣來的?因已有兩個親兵策馬迎去,所以他繼續對趙忠說:“戎馬倥傯,實在沒有工夫寫一封詳細書子,把一肚子話都對老朋友傾吐出來。簡單地寫幾句,又說不清楚,索性不寫了。你替我回稟你家老爺,就說我同舍弟二公子謝謝他的好意。我在獄中時候,承蒙他在開封奔走營救,雖未成功,卻使我沒齒難忘。我如今既然起義,斷無中途罷手之理。你家老爺平日惟知讀書吟詩,書生氣十足,不明白人家對他說隻要我李信遣散人眾,自己投案,就會蒙受法外施仁,不咎既往,這些全是騙人的鬼話。我今日離開軍中,明日就係頸巡撫轅門,跟著就淩遲處死。況且自古無不亡之國,朱家朝廷的氣數已盡,我隻恨起義不早耳。今日我隻知起義救民,至於青史如何留名,是流芳還是遺臭,留給後人評論,我早已置之度外……”
紅娘子忍不住插嘴說:“死跟著朱家朝廷的人,一定要遺臭萬年;造反起義的,未必不流芳百代。”
李信繼續說:“你回去,將我的話回稟你家老爺。”他又笑著說:“你再回稟陳老爺,等我事成之後,歸隱田園,還要同他起個詩社,在一起限韻賦詩哩。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在意。”
趙忠連答應幾個“是”字,又躬身說:“老爺的話,小的一定句句帶回。隻是懇求老爺略寫數行,以為憑信,免得人們疑惑小的怕路途風險,未曾追上公子。家老爺自己倒不會疑心小的。有公子寫的幾行字,家老爺向各憲台麵前回稟此事,就好為憑。”
李信笑了起來說:“啊,我明白了,原來是撫、按各衙門的大人們囑咐你家老爺向我勸降!”
“既是各憲台大人囑咐,也是出於家主老爺自己的一片對朋友的忠誠之心。請老爺隨便略寫數行給小的帶回複命!”
“好吧。上次詩社會上,你家老爺是東道,限韻做詩,大家都做了,隻有我一個人因有俗務在身,中途離席,未得繳卷。不久我就回到杞縣,坐了班房。今日仍用四支韻補做一首,你帶回作為憑據吧。”
李信命親兵取出箋紙、筆、硯。他將箋紙攤在馬鞍上,隨他起義的書童(現已改作親兵)磨好墨,捧硯立在身旁。北風刺骨,硯墨剛研好就開始結凍。李信略一沉思,膏膏筆,又沉思片刻,將筆尖插進口中嗬一嗬,寫成七律一首:
獵獵黃風吹大旗,
揚鞭西去壯心悲。
百年朝政滋昏暴,
一紀幹戈靡止期。
群虎縱橫血滿口,
遺黎輾轉命懸絲。
千秋功罪君休問,
隻為蒼生不為私。
剛把趙忠打發走,李信命人去把那和尚帶來相見。紅娘子看著又得耽擱一陣,索性下令全軍就地休息。她對李信兄弟笑著說:
“咱們又不請和尚、道士念經,和尚倒自己來了。這和尚有什麽事兒要見公子?”
李信也笑著說:“我也有點奇怪。反正一見便知,大概既不是來念經的,也不是來化緣的。”
和尚被帶到了李信麵前,雙手合十行禮,說了句“阿彌陀佛”,隨即從懷中取出一封書子呈上。李信一看是圓通法師寫來的書子,內情已猜到八九。他暫不拆看書子,卻深感興趣地打量這位前來下書的和尚。這和尚大約二十出頭年紀,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秤錘鼻子,穿一身補綴的黑色直裰,腰掛戒刀,背著一張勁弓,箭箙中插著二三十支羽箭。李信笑著問:
“小師父大概原來不是相國寺的和尚吧,我怎麽沒有見過呢?”
和尚回答說:“小僧原在嵩山少林寺出家,上月因周王殿下兩次派人請圓通老法師來開封相國寺主持護國佑民弭災祈雨時輪法會,小僧與幾個師兄弟跟隨老法師來到開封,所以不曾見過公子。”
李信說:“圓通長老重來開封,我已聽說,隻是未得參謁,恭聆禪理,十分抱憾。”他又笑著說:“小師父既是從少林寺來的,又是這麽裝束,想必武藝精通。如果小師父脫掉緇衣,換上一身盔甲或箭衣戰裙,那就儼然是一員武將了。”
和尚笑著說:“長老差小僧前來追趕公子,是從周王府中借的一匹快馬。如今不管遇著官兵土寇,誰看見這樣馬匹不眼紅?因此小僧就隨身帶著戒刀、弓、箭,防備有人搶劫馬匹。”
“你一個人走路,倘遇多人攔劫,如何是好?”
“不怕公子見笑。小僧如是徒步行走,遇到二三十個強人並不放在眼中。有了這一張弓,一匹馬,就是一百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信聽他聲如洪鍾,吐語豪邁,連連點頭稱讚:“好,好。不愧是少林寺的和尚,果不虛傳!”隨即拆開書子,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圓通老和尚勸他立刻回頭,遣散人馬。書中有一段寫道:“老衲已麵啟周王殿下,隻要公子翻然悔悟,釋兵歸來,周王殿下與各憲台大人定將法外施仁,力加保護。公子世受國恩,縱不能為皇上盡忠效力,亦當潔身自好,勿貽祖宗之羞。如公子對國事有所陳訴,為民請命,此是大好事,盡可上書朝廷,披瀝陳詞;周王殿下及各憲台大人亦願代為上奏。再者,老衲曾言公子夙有慧根,倘肯解甲釋兵,隨老衲雲遊普陀、羅浮,不惟今生可跳出塵劫苦海,徜徉乎世外桃源,而將來西方淨土少不得又添一位阿羅漢。何去何從,願公子駐馬三思!”李信看罷,微微一笑,向青年和尚說道:
“拜托小師父,回稟圓通長老,就說弟子李信勢逼至此,惟有造反一途。一旦解甲釋兵,即被斬首西市,望普陀而路遠,去羅浮以何及!長老還有什麽囑咐沒有?”
青年和尚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疊起來的素箋,遞給李信說:
“這是長老寫的四句偈言。長老說,如公子執意不肯回頭,也不好勉強。望公子不要忘記這四句偈言,隨時回頭,都可立地成佛。”
李信打開素箋,看那四句偈言是:
一葦慈航渡迷魂,
勸君早進般若門。
雞蟲得失何須管,
莫忘前生有慧根。
李信把偈言看了兩遍,笑著說:“拜托你回稟老法師,就說賜偈拜領,永不敢忘。”
和尚說:“請公子寫幾行字,以便小僧複命。”
李信回答說:“也好,我也寫一首詩回報長老如何?”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李信又向隨侍親兵要來箋紙,攤在鞍上,凝思一陣,嗬開凍筆,寫成七律一首:
日月不明似覆盆,
聲嘶難叩九天閽。
小民飲恨誅求急,
大地殘傷殺戮繁。
佛國空聞存淨土,
人間何處有桃源?
彎弓赴救紅塵劫,
即證前生有慧根。
和尚懷了詩稿,合十拜辭,轉身走至馬前,攀鞍認鐙,騰身而上,動作極其爽利。那馬前蹄騰空,打個轉身,即欲奔馳。李信實在喜歡這個和尚,連忙將他喚住,笑著說:
“我看小師父實在是天生一員武將,不應該老死空門。願小師父不要做普救寺的惠明,要做五台山的魯智深,隨我起義如何?”
和尚在馬上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小僧不敢從命,回開封去也。”
李信看和尚掉轉馬頭,將鐙子一磕,那馬順著朱仙鎮大道飛奔而去,轉眼間不見蹤影,隻剩下很遠處一溜黃塵在曠野上漸漸散去。他讚歎說:
“好騎手!這樣後生有為,竟是出家之人,空對著黃卷青燈!”
李侔說:“哥,我們快趕路吧。這裏離開封較近,這一陣子就接連來了三處勸降書信。咱家的世誼、年誼、戚誼眾多,倘若大家知道我們去投李闖王,說不定還會有人差人追來,下書勸阻。雖說我們義無反顧,但這些事情多了,會使將士疑慮。咱們加速趕路,以後倘若再有誰差人下書,一律不見。”
紅娘子也笑著說:“別人造反,都沒有這麽多的麻煩事兒。俺在打算造反時候,沒有一個人拉俺後腿,倒是個個拍手讚成。那些同鄉親友和江湖相識,都對俺說:‘紅娘子,你反吧,反吧。這樣混賬世道,像你這樣人兒,不造反淨受欺負。你還等什麽呢?’誰想公子造反,竟比修仙得道還要困難!去豫西投奔闖王就像是唐僧取經。起初,我勸公子造反,公子不肯聽勸,回到府上,白受半個月牢獄之災。出獄後,反呀不反,又要衝破不少難關;好容易下了狠心,舍了家產,拋了祖宗墳墓,路上還有九妖十八洞,處處有磨難。如今才走到這兒,就有巡撫招降,陳舉人下書苦勸,連出家的圓通老和尚也下書苦勸。可笑這位老和尚,你自己念經修行好啦,紅塵上的事兒你管那麽多幹啥呢?他偏偏就要勸你回頭是岸,巴不得你死後成個羅漢。好像相國寺裏東西廊房泥塑的五百羅漢還不夠多,一定得塑成五百零一個他才滿意!”
李信笑著說:“你不知道,這圓通長老深通禪理,宏揚佛法,是目今十分有名的高僧法師。他與我平日頗有往來,所以來書相勸。”
紅娘子用鼻孔冷笑一下,說:“什麽高僧,什麽法師,其實不過是身在佛門,心在紅塵,專洑上水,攀高枝兒,巴結王府,結交達官貴人,也結交名士和像你這樣有錢有名的宦門公子,抬高他自己身價。倘若你是個叫化子或無名小百姓,他也同你往來麽?斷斷不會!我看他這個高僧,同朝廷一鼻孔出氣兒,隻會替官府朝廷著想,從來不站在老百姓方麵想想。他說你生有慧根,可以成佛,哼!別聽他的騙人鬼話!”
李信兄弟聽了紅娘子這一派議論,不禁哈哈地大笑起來。特別是李信,雖然他覺得她對圓通和尚的批評有點兒過於尖刻,但是有些看法卻使他不能不心中佩服,也使他的心中為之一亮。他又一次看出來,紅娘子這個識字不多的女子常常有些見識遠遠超過讀書人和自命不凡的須眉丈夫。大笑一陣之後,李信說道:
“我幾次在相國寺聽圓通講經,覺得他妙諦禪機,出口如泉,確實難得。聽你一番宏論,倒是語語道破玄機。是的,你說得很對。如果他下書勸我不是為著明朝著想,周王也不會借給他一匹好馬。”
“對啊,公子這才說到點子上啦。別聽他平日嘴裏講的是什麽佛法禪機,他現在勸你的句句話裏都藏著殺機。倘若他自己是受了周王和巡撫等人的愚弄,不清楚他的勸你會把你置於死地,那倒也情有可原。其實,他奔走官府,深通世故,明知照他的主意辦會將你置於死地,卻偏要下書勸誘,這就是口蜜腹劍,佛麵獸心。要是真有地獄,哼,他死後就該打入十八層地獄!事情是明擺著的:李巡撫倘若手下兵多將廣,十拿九穩能把咱們打敗,消滅,他就用不著招降了。如今他硬的不行,才來軟的,連老和尚也用上啦。算啦,既然大公子不上巡撫的圈套,也不上法師的圈套,咱們快點兒趕路是正事。說不定你在省城的那些親戚、世交、同窗、同年、老師、社友,吃不郎當一大串這瓜葛,那牽連,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也就是這誼,那誼,都會差人來下書勸你離開起義大軍,自投羅網。有那些用心特別陰險的,還要勸你‘剿賊自效’,在我紅娘子身上立功贖罪。咱們快走吧,離開封越遠越好。”
李侔深為同意,說:“紅娘子說得對,咱們離開封越遠越好。”
紅娘子又說:“還有,自從兩位公子在杞縣起義之後,李仙風這老狗何嚐不想立刻將咱們剿滅?隻是他手中兵少,才不敢輕舉妄動。連著用離間勸降的計策收拾咱們。這兩天,他可能已經拚湊了幾千人馬,且不管他敢不敢打硬仗,他總得追一追做個樣兒,好向朝廷交代。現在,你率領大軍快點趕路,我帶領一支人馬斷後。倘若真的有官軍追來,我就給他一點兒顏色看看;若是再有什麽人拿著書信來追你,我一律擋回,不許他們見你,免得擾亂咱們的軍心。你看,就這樣辦好吧?”
李信連連點頭,說:“好,立即傳令,大軍加速前進。倘若真有官兵追來,我們決不輕饒。”
紅娘子催促李信兄弟率領大軍啟程,等最後一隊人馬已經走了兩三裏遠,她才從容上馬,率領一支精銳騎兵緩緩出發。
李信和紅娘子的義軍從新鄭和長葛的中間穿過。雖然攜帶的軍糧相當充足,但李信想著從新鄭往西,災荒特別嚴重,打糧困難,所以同李侔和紅娘子商議決定,人馬在新鄭境內暫停三日,派出幾支部隊向一些鄉寨富戶征用糧食、騾、馬。這一帶富戶因見李信和紅娘子的人馬紀律嚴明,部伍整齊,且本地饑民紛紛起義響應,十分害怕,都希望盡量不惹動李信攻寨,送上一點糧食和幾匹騾、馬了事。李信依靠本地饑民,對每個鄉寨的殷實情況知道得相當清楚。他對每個鄉寨都不多要,避免因要得過多而發生富戶們反複請求減少,拖延時間,甚至逼得他們憑寨頑抗。李信利用紅娘子破杞縣的聲威,也利用本地饑民的力量,處置十分得當,果然在兩天之內征到了上千石粗細糧食,兩百多匹騾、馬和幾十匹大驢。他用一半糧食分賑饑民,一半當做軍用。
每天都有饑民要求投軍,李信嚴令手下頭目一概婉言拒絕。這些饑民有的隻好散去,有的自己結合成小股活動,因此,自杞縣往西,凡李信和紅娘子義軍所過之地,風聲所及,小股起義一時紛起,十分旺盛。
李信與紅娘子率領人馬離開新鄭境內,繼續往西走,第三天黃昏前來到禹州西南六十裏的神垕鎮,決定在此地休息兵馬,派人打探李自成本人確實駐紮何處,以便前去相投。這神垕往北去幾十裏遠就是登封地界,是割據一方的所謂“土寨”首領李際遇的勢力範圍。李信為避免同李際遇發生誤會,到神垕鎮紮營方定,就寫了一封書子,派鎮上一個尚未逃走的鄉約帶著他自己的會辦事的一個小頭目連夜去李際遇那裏,說明他與紅娘子隻是路過此地,駐兵休息,一二日內即繼續西行。趁著部隊埋鍋造飯的時候,他帶著一群親兵在鎮上巡視一遍。
從新鄭、長葛往西,災情特別嚴重。沿途市鎮,都是滿目荒涼,處處是燒焦的牆壁,拆掉的門窗,成堆的瓦礫,行人稀少,炊煙斷絕,死的人沒有人埋,村中和路邊的枯草中白骨縱橫。打聽原因,才知道十之七八是官軍燒的,十之二三是“土寇”燒的。有的市鎮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亂竄。李信原以為神垕的殘破情況應該好些,但是竟然強不了多少。他素日隻知道這個市鎮是全國有名的瓷器產地,曾經十分繁榮。北宋時候,禹州名叫均州,所以這地方所產的瓷器就叫做均窯瓷。那些胭脂釉色,帶著兔絲細紋,現出小小朱砂斑點的各種瓷器,至今為收藏家十分珍視。經過金、元兩代,均窯名瓷衰落,但是直到不久以前,這神垕一帶仍然出產各種碗、碟、茶壺、杯、瓶之類的日用粗細瓷器,行銷中原,遠及鄰省。不料像神垕這麽一個有六七百年出產瓷器曆史的著名市鎮,如今竟然不到百戶人家,原有的二十幾座瓷窯僅存三個,還不能經常開工。李信找到一兩個老人,詢問為什麽這神垕鎮竟殘破到如此地步。據老人們回答說,由於年年旱災、蝗災、疫災,苛捐雜派多如牛毛,加上土匪騷擾,官軍殘害,弄得瓷業蕭條,瓷窯荒廢,燒瓷工人流亡他鄉。特別是去年官軍同土寇在這裏打仗,土寇繞過神垕鎮往西退走,官軍攻破了寨,殺死七八十個善良百姓,割下首級向巡撫報功,同時**婦女,搶劫財物,燒毀了幾百間房屋。從此以後,這十年前上千戶的大市鎮,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日趨荒涼,如今殘破得不像樣了。
李信上到寨牆上走了一段,一則察看他的士兵們是否認真在寨上巡邏和放哨,二則想多看看寨內外的地勢,以備萬一李際遇來攻時自己對地形心中有數。他看見寨西南角有很大一片空地,滿眼荒草、亂墳,還有一座被燒毀的古廟,僅剩牆基和廟門外的三四座石碑,一株半被燒死的古柏。他凝望一陣,看見那廟宇一帶漸漸被黃昏的暗影籠罩,出現幾處磷火,忽聚忽散,飄飄****,氣氛陰森。他心中感到淒然,緩步走回老營。
晚飯以後,他同李侔、紅娘子在老營圍著火堆,商量明日派人繼續打探闖王的確實駐地,以便先給宋獻策送去一封書信,說明他們來投闖王的誠意。大家都很疲倦,商量一畢,各自睡覺去了。李信因為擔心李際遇會趁著黑夜前來偷營劫寨,奪取騾、馬、輜重,所以仍像往常一樣和衣而睡。他的身上開始生了虱子。今晚睡下以後,總感覺有虱子在身上和腿上亂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亂,越發不能入睡。
李信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背叛了朝廷,卻沒有背叛他的階級。在他身上的深刻變化是對朱明皇統和政權由傷心,絕望,直至決裂,卻沒有改變他的本階級的立場以及這一階級必有的思想和感情。在投奔闖王的路上,他雖然對起義不曾有過絲毫後悔的念頭,但是對於拋棄祖宗墳墓,以及湯夫人的自盡,他時時暗暗痛心。他對於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將領們融洽相處,都覺得沒有準兒。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傳說的那樣仁義,他也無從知道。諸如此類問題,平常也在心中盤算,而此刻紛至遝來,一齊湧上心頭。他還想起來湯夫人一再叮嚀他“功成身退”的話,更使他的心中出現了種種疑慮,擾亂得他不能入睡。
幾天來他沒事時候,常在馬上盤算不再用李信舊名,按照“以字行”的辦法隻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為睡不著覺,翻來覆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將“伯言”改作“伯岩”,字麵改了而音不改,這個“岩”字,就含有日後歸隱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陣,覺得滿意,認為這“伯岩”可作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個新的表字叫做林泉。確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後,他的心中好似了卻了一件麻煩的事兒,覺得輕鬆。不一會兒,他便矇矓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軍。湯夫人並沒有死,坐著一乘青布小轎,有時也騎著一匹馴服的騸馬,隨同老營前進。不過她總是愁眉不展,念念不忘杞縣的家和湯府的老父老母,也不習慣天天過行軍生活,有時不免暗中流淚。李信因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黃昏,人馬宿營以後,李信回到老營,同湯夫人閑談旅途所見。湯夫人寫出來今日在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給他,請他潤色,並請他和詩一首。雖係戎馬倥傯,風塵仆仆,但往日夫妻唱和的樂趣尚未全失。隻是他看了湯夫人的詩以後,覺得過於淒婉,使他的心頭沉重。他正要勸慰,有人前來稟報,說有一大群饑民來到老營門外,哀求放賑。果然他聽見很多老幼男女在營門外啼饑號寒,聲音淒慘。他走出老營,百姓們圍著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軍糧有限,不敢拿軍糧散給饑民,但一時又想不出好的辦法。恰在這時,一個老仆人跑到他的跟前,氣急敗壞地說:
“大爺不好了!大奶奶自盡了!”
李信猛一驚,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天尚未明。湯夫人給他詩看,眾百姓啼饑號寒,種種情形,曆曆猶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滅,發出暗暗的紅光,偶爾還發出木柴的爆烈聲,迸散幾點火星。自從湯夫人死後,他一直懷著極大的悲痛,所以在行軍途中,今夜是第三次夢見了她。他想著想著,不禁在枕上熱淚奔湧。為著免得天明忘記,他下了床,點上牛油蠟燭,將夢中湯夫人吟的詩寫在紙上,然後又默誦一遍:
慘淡斜陽落淺崗,
鄉關回望更微茫。
朔風瑟瑟催征馬,
寒雁聲聲斷客腸。
繡戶珠簾留噩夢,
銀槍鼉鼓赴沙場。
不堪瘦影臨明鏡,
塵滿蛾眉鬢帶霜。
他披好鬥篷,走到院中,仰視天空,東方尚未發白,下弦月斜掛屋角,繁星滿天。大廟外,荒雞斷續啼叫,戰馬偶爾長嘶。他不肯驚動老營將士,走回屋去,坐在火邊,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縈繞在投奔李闖王這件事上。他因為很快就會見到闖王,越發擔心闖王是否會以誠相待,是否真正胸懷大誌,可以共圖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萬一傳聞不實,他將怎麽是好?越想他越疑慮重重,沒法解脫。在極端愁悶中,他拿起來夢中湯夫人的詩重讀一遍,思索一陣,也用“七陽韻”寫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亂崗,
伏牛西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輸陳涉,
垂釣已遲愧嚴光。
燐繞荒村人似鬼,
孤鳴空市草如牆。
神州陷溺憑誰救,
我欲狂呼問彼蒼。
李信放下筆,心潮洶湧,沒法平靜,便站起來在屋中踱來踱去。忽然他想著自己畢竟是個文人,平素慣於同一般知己朋友結詩社,飲酒賦詩,雖然近幾年多涉獵些諸子百家、經世致用的書,和一班朋友不同,但他從不曾料到自己會有今日。想著往日飲酒賦詩的文人生涯一去難返,他感到留戀,也感到悵惘。
他剛剛重新和衣上床,打算再閉眼休息一陣,忽然李侔匆匆進來,使他感到詫異。一個出他意外的情況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