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已經是三更以後了。

李府中,上自管家、賬房先生,下至粗使傭人,都在忙碌。在內宅,湯夫人和劉夫人的心腹丫環和仆婦們,按照她們的指示,連夜收拾各種值錢的東西,凡能夠隨軍帶走的就準備好隨軍帶走,不便帶走的就準備好分送丫環、仆人、親戚、鄰居。至於名貴細木家具,實在太多,一時處置不了,盡管很值錢,都作為遺舍之物。二門以外,大管家指揮著一大群男仆和家奴,把一些該周濟窮人的東西都搬運到大門外的廣場上;二管家帶領著一群長工、男仆、家奴把東偏院倉中的一部分粗細糧食運出來,堆在大門外,準備天明時交給馱運隊隨軍帶走,其餘的一部分留下來周濟窮人。那些沒有分配差使的小丫環和年老的男女奴仆,也都在收拾自己的東西,等候主人發落。李信已經傳下話來,說在天明以前,所有府中使喚的人,不管是奴才不是奴才,奴才中也不管是家生的不是家生的,都要發落。這是關乎每個人一輩子和子孫幾代的大事,所以大家不管有執事沒有執事,都在等待著如何發落。

湯夫人住的上房是內宅的神經中樞,丫環、仆婦們出出進進,十分忙亂。李信和李侔見內宅很亂,不便商議大事,邀請紅娘子到了書房“三餘齋”,圍著火盆坐下。一個老年仆人帶著兩個書童來到書齋門外,那老仆人獨自進入書房,恭敬地向李信請示:這書房中的一些珍貴古玩、字畫和珍本書籍,是否要收拾帶走。李信一揮手,那老仆人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噙著眼淚退出。

紅娘子十分疲倦,眼皮好像有幾斤重,一坐下去就想閉著眼睛睡一覺。她聽見老仆人向李信請示的話,睜開眼睛,環顧了這三間精致的書房,靠著牆壁全是書架,擺滿了有藍布套的和沒有布套的書,另外還放著一個紫檀木雕花古玩架,上邊擺著銅的和瓷的瓶兒、罐兒、碟兒、碗兒,還有生綠鏽的三條腿帶蓋的和不帶蓋的銅鍋兒,最使紅娘子感興趣的是一匹泥燒的赭黃色戰馬,配著紅鞍子,白蹄,白鬃,白尾,昂首翹尾飛奔,神態異常生動。她的瞌睡消退了,對李家兄弟笑著說:

“像你們這樣的宦門公子,要造反真不容易。看看,我的天,得有多少寶貝東西帶不走啊!我們窮人家造反很簡單,一下狠心,一咬牙,一跺腳,掂起一件武器就走,扔掉的不過是一間破茅屋,一個冷鍋台。有的人,連一間破茅屋也沒有!”

李信和李侔都笑了起來。李侔說:“紅娘子,咱們趕快決定下一步把人馬開到何處去。你這幾天很少合眼,商量定,你就去睡一陣吧。”

紅娘子用手背揉揉幹澀的大眼角,望著李信。她雖然已經有投奔李闖王的想法,但不願馬上說出,等待李公子拿出主意。李信沉吟一陣,慢慢地說:

“這事情我已經反複想過,尚無定見。杞縣這個地方離開封太近,又無山河之險,萬難立足。我們的人馬不多,遠離豫東,人地生疏,既要同官軍作戰,又要防各地土寇攻襲。你帶著人馬在碭山一帶混過三個多月,那裏怕也不是咱們立足之地吧?”

紅娘子搖搖頭說:“那裏不行!往南去有袁老山,人馬眾多,幾次想吃掉我,我都躲開了。往東,往北,山東地界,徐州境內,直到運河兩岸,遍地都是土寇,沒有我插足地方。”

李信說:“從這裏往西去有李際遇占據登封一帶;往西南去有劉偏頭占據郾城、西平、遂平一帶;一條龍占據臨穎一帶;往南去,幾千人的大股土寇不多,可是隻能局促於陳州到息縣一帶,四麵受敵,平原無險。大別山有險可守,可是革裏眼等數萬陝西流賊……”

紅娘子嘲諷說:“什麽‘流賊’!今後難道別人不是一樣說你們兄弟是‘流賊’?”

李信抱歉地說:“這是平日跟著別人說習慣了,不覺失口。對,從今晚就改。——革、左四營如今又叫回、革五營,在那裏盤踞了兩三年。我們一去,必然會受他們吞並。茫茫中原,如今竟不能隨意馳騁,更莫說割據一方,逐鹿中原了!”

紅娘子說:“我倒有一個主張,不知你們二位意下如何?”

“什麽好主張?”李信兄弟同時問。

“去投李闖王!”

李信驚問:“投李闖王?”

“是的,投李闖王!自從上月李闖王從鄖陽來到河南,先到南陽一帶,現在已經到了河南府境內,到處開倉放賑,救濟饑民,平買平賣,隻殺貪官土豪,對百姓秋毫不犯。如今不到兩個月光景,人馬已經有了十幾萬。道路哄傳,都說李闖王多麽仁義,多麽深得人心。豫西百姓到處迎闖王,把闖王當成救星。咱們既然在豫東難以立足,又沒合適地方可去,倒不如幹脆去投闖王,輔佐闖王打天下。聽說李闖王謙恭下士,對讀書人十分尊重。大公子前去投他,他必推誠相待。”

李侔用手拍一下膝蓋說:“好!紅娘子,你說的話很有道理!我們如其不能夠獨樹一幟,與群雄逐鹿中原,真不如去投闖王!近來,確實到處都傳說李闖王一進入河南就號召饑民不納糧,不繳稅,開倉放賑,除暴安民,確實像一個得天下人的氣派。又聽說宋獻策、牛金星都到了闖王那裏,很受重用。”

李信又吃一驚,問:“他們二位都去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在開封,為著救你出獄,苦無辦法。想著老宋這個人足智多謀,在各衙門熟人又多,就托人打聽他現在何處。一打聽,才知道他於上月底托名去汝州訪友,暗中投了闖王。原來他同牛金星早就約好,一旦李自成來到河南,牛金星先到闖王那裏,代為吹噓,請闖王以禮相迎。還聽說他一到闖王那裏,就做了軍師,言聽計從。他們兩人,一天到晚與李闖王在一起,成了闖王的左右手。相國寺中有一些吃江湖飯的人們暗中羨慕,說他們將來會是李闖王的左輔右弼。”

李信歎息說:“我入獄之前,也偶爾聽說李闖王到了南陽境內,如何軍紀嚴明,如何仁義,饑民如何聞風響應。在獄中也聽到看監的李老九對我談過李自成的種種傳聞。但是都說得不很確切,我也沒十分注意。竟沒料到,如今豫西局麵變化如此之快,連牛、宋二人也已經投入闖王麾下!你們可聽說,這一個半月來,李闖王在豫西攻破了幾座城池?”

李侔和紅娘子互相望望,都答不上來。

“連一座城池也沒有攻破麽?”李信帶著疑惑不解的神氣問:“既然李自成的行事深得民心,到處饑民響應,人馬眾多,如何連一座縣城也未曾攻破?”

紅娘子經李信一問,也覺奇怪,慢吞吞地回答:“也許是離得太遠,他破了幾座城池,我們沒有聽到。”

李信登時搖搖頭,說:“不在情理。同在一省之內,哪個州、縣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殺,立刻會哄傳起來。何況杞縣離省城很近,向來消息靈通。全省有一處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殺,馬上就會報到省城,巡撫和布政使等封疆大吏都有責任,不敢隱瞞,也要飛奏朝廷。國有常典,縱然失守一個彈丸小邑,不往上報,也要犯隱瞞朝廷之罪。我們離豫西雖有數百裏遠,但離省城近在咫尺。既然在開封沒有哄傳何處城池失陷,足見李闖王並未攻破一座城池。傳聞他在豫西如何到處受百姓歡迎,人馬如何眾多,是否僅是傳聞之詞,並不十分可信?”

李侔沉吟片刻,回答說:“哥的話也有道理。看來李自成進入河南以來,確實尚未攻破一座城池。然而,關於闖王如何仁義,如何饑民從之如流,如何人馬眾多,卻真是到處哄傳,幾乎眾口一詞。”

李信說:“常言道,耳聽是虛,眼見是實。看來關於李自成行事仁義,饑民到處響應的話,確有其事,不過都不免傳言過甚。這好比饑者易為食,寒者易為衣。曆年來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痛恨官府,仇視官軍。所以李闖王一來河南,略施仁義,窮百姓便覺著來了救星,絕處逢生,於是就道路哄傳,遠近謳歌,替他錦上添花。”

李侔說:“雖說傳聞李闖王如何如何,未必完全可信,但是宋獻策投了闖王是千真萬確的,牛金星投了李闖王也是真的。他們二位都是有見識的人,如李闖王無出眾過人之處,他們決不會貿然去投。”

紅娘子接著說:“我也是這麽想。倘若李闖王是泛泛之輩,宋獻策和牛金星決不會前去投他。既然他們二人前去投他,又到處哄傳闖王如何仁義,我敢說,李闖王的行事就是好。為什麽眾多黎民百姓不對別人錦上添花,偏對他錦上添花?再說,前年冬天,我在永寧縣境內無意中遇到了高夫人,這件事你們二位都是知道的。高夫人確實十分仁義,軍紀嚴明,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在江湖上混了這些年,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仁義的人,那樣好的人馬。隻看看高夫人,也就知道李闖王本人如何。”

李侔又接著說:“至於李闖王如何在豫西尚未攻破一座城池,必有另外原因,尚不為我們所知。善用兵者,神出鬼沒,機變無窮。我們隻看他如何行仁義,收人心,眾百姓如何對他傾心,這就夠了。”

紅娘子見李信仍在猶豫不決,又說:“晚飯時兩起探馬回來稟報,說李仙風和陳永福將從開封前來,另一支官軍也要從商丘前來,兩支官軍合起來有五千上下。另外,公子在杞縣的幾家仇人,哪一家的寨中也可出動幾百練勇。這圉鎮和李家寨決不是我們久留之地,非趕快離開不可。豫東一帶,一馬平川,四麵受敵,也不是我們立腳的地方。究竟何去何從,請大公子趕快決斷,我們好明天拔營。”

李侔也說:“哥,你就決斷了吧!”

李信站起來,緊皺眉頭,在書房中徘徊走動,準備下最後決心。他明白在杞縣境內停留著耽誤時間對他十分不利,也相信李闖王大概不是泛泛之人,但是他更明白,去投闖王,這是他兄弟和紅娘子的一生大事,不能不特別慎重。過了一陣,他重新坐下,歎口氣說:

“我不是不想去投奔李闖王,也明白今日茫茫中原,除投闖王之外,別無更好的道路可行。可是,咱們投了闖王,就同他有君臣之分,隻能始終相從,竭誠盡忠而事之,不能再有二心,更不能中途背叛。萬一傳聞與實際大不相符,我們就悔之晚矣。因為有此顧慮,所以我彷徨籌思,不能夠立刻就下定決心。”

紅娘子問:“大公子,你怎麽知道傳聞同實際情形大不相符?”

“我不是說完全不符,隻是擔心出入較大。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們一去,必須永做闖王忠臣,至死不渝,故此行關係重大,不能不十分慎重。我們此地距豫西七八百裏,遠至千裏。遠路沒真信。倘若我們離闖王較近,聞見較切,那我就不會多此顧慮了。”

李侔說:“可是事不宜遲,必須趕快決定才好。”

李信仍在考慮,沒有做聲。紅娘子和李侔都心中認為他的顧慮是有道理的,一個望著他,一個低著頭,在沉默中等待他做出決斷。忽然,他的眼睛一亮,望著李侔問:

“我好像看見範寶臣已經回來,何不將他叫來一問?”

李侔被他猛然提醒,立即說:“對,對。範寶臣已經回來,必然知道不少消息,應該叫他來一問便知。”

紅娘子問:“範寶臣是誰?”

李信說:“他是敝宅中的夥計,家在汝州西南鄉格料鎮附近。一個月前他母親病故,回家奔喪。今晚我看見他已經回來了。格料鎮離伏牛山隻有一百多裏,見聞較近,必定多知道一些實情。”

李侔說:“不過他平日深恨土寇,也常罵流賊,也許會囿於成見,說不出真是真非。”

李信說:“我也知道他平日常跟著旁人恨罵流賊,倒不妨叫來問問。縱然他抱有成見,從他的話裏也能透露出一些實情。”

不過片刻,範寶臣進來了。這人約摸五十歲上下,三綹短須,麵貌樸實,戴著重孝:帽子上和衣服上沿著白邊,一雙棉鞋也用白麻布包了鞋麵。他原是在格料鎮幫東家做生意,五年前因逃荒到省城投親靠友,被介紹到菜根香醬菜園做夥計。李信因聽說他為人誠實,不肯說半句假話,前年將他叫到李家寨來,分管一處莊田。他平日確實常罵“流賊”殺人放火,亂了大明江山,但是昨天從格料鎮回來,看法變了。範寶臣告訴主人,李自成確實軍紀嚴明,平買平賣,打開大戶們的山寨後開倉放賑,救活饑民,饑民前去投順的爭先恐後,連他的村莊中也有幾個人去投闖王。他又說:

“大爺,二爺,李闖王的行事,真是古來少有,我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聽說有過這樣行事的‘賊’!”

紅娘子笑著問:“你說怎麽個古來少有?”

範寶臣回答說:“紅帥不知,李闖王人馬所到之處,貼出告示、揭帖,號召四鄉百姓,不再向官府繳糧納稅,他自己也在三年內不要糧,不征稅,所以除那些豪紳大戶之家,沒人不說闖王好,把他看成救星。”

李信露出了欣然笑容,又問了幾句話,叫範退出,然後對紅娘子和李侔說:

“好,吾意決矣!”

“決定去投闖王?”紅娘子問。

李信說:“不投闖王還投哪個?決不遲疑!”但是他又帶著沒有把握的神情看一看李侔和紅娘子,接著說:“你們看,我們去投闖王,他會以誠相待麽?”

李侔說:“他那裏正是用人的時候,我們千裏去投,斷無不受重用之理。”

紅娘子也說:“大公子可以完全放心。宋孩兒既是公子好友,去年秋天他在開封為牛舉人的官司奔走,公子曾慷慨拿出幾百兩銀子相助,我想這牛、宋二人必然是歡迎公子兄弟的。何況我早聽說李闖王胸懷大誌,氣度不凡,對讀書人很是尊重。以公子這樣大名,又兼文武全才,他豈能不以誠相待?何況我同闖王的夫人已有一麵之緣,她是我的恩人。咱們去投闖王,高夫人見了我,必定十分歡喜。咱們一心一意幫助闖王打江山,還怕人家把咱們當外人看待?”

忽聽門簾一響,湯夫人像影子似的閃了進來,在燈光中顯得特別憔悴和虛弱,分明她的病體再也擔不動心中的憂愁。李侔和紅娘子趕快起身讓座。她在李信的對麵坐下,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望著丈夫說:

“你們決定投李闖王的事,我已經站在窗外聽見了。”

李侔問:“嫂子覺得如何?”

湯夫人歎口氣,先向李侔看一眼,對著丈夫說:“我原來指望你聽從勸說,同二弟逃往遠方。我留在家中,不管抄家坐牢,由我獨自頂住。我們湯、李兩家還有不少親戚、世交,遲早會將案情化大為小。到那時,你們兄弟回來,縱然家產已經完了,還可以做朝廷的安分良民,守著祖宗墳墓,終老蓬蓽……”

李信插言:“夢話!”

湯夫人接著說:“我又想,你們雖然被逼造反,但要存一個招安之念,所以我勸告紅帥賢妹……”

紅娘子插言:“我要你休提‘招安’二字。”

李侔說:“嫂子所想的都非善策。如今隻能破釜沉舟,一反到底,才是上策,所以才商定去投闖王。”

湯夫人對李信兄弟說:“你們落個從賊的下場,令我死不瞑目。我既然是你們李家的人,即令我死,也還要為你們操心。你們兄弟倆跟紅帥賢妹率領幾千子弟兵往伏牛山千裏相投,料想李闖王必會倒屣相迎。況且我也聽人傳說,相國寺的宋孩兒在闖王那裏做軍師,盧氏縣的牛舉人也去了。宋孩兒是你們的朋友,牛是大爺的丁卯同年,他們定能在闖王麵前竭力保你們兄弟。在闖王麾下,望你們凡事小心謹慎,不可大意。”略微停頓片刻,她又心事沉重地專對李信說:“唉,有句話,請你牢記心上。自古樹大招風,名高招忌。你同二弟到了闖王軍中,縱然得到闖王十分信任,功成之後,也要及早引退,不可貪戀富貴。”

李侔見哥哥點頭不語,便從旁說:“是,是。嫂子說的很是。以後倘能佐闖王得了天下,我們兄弟倆定不會貪戀功名富貴。何況有嫂子在一起,也可以隨時提醒我們。”

湯夫人在心中說:“唉,不要指望我能再提醒你們!”她覺得心痛如割,肚裏有千言萬語,不能向他們兄弟說出。默然片刻,她揩揩眼淚,望著丈夫說:

“府中的夥計、奴仆,你什麽時候發落?”

“既然現在大計已定,我馬上就同你一道發落他們。”李信轉向紅娘子說:“你回老營去睡一會兒吧。我馬上把家務事料理一下,準備好明天早飯後率領人馬啟程。”

紅娘子已經有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實在疲倦,從椅子上站起來,連打了兩個哈欠。李信兄弟和湯夫人送她走出書房。湯夫人拉著她的手,想說什麽但沒有說出口,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紅娘子見湯夫人如此悲愁,不禁在心裏說:“像她這樣官宦世家的奶奶,一提到造反就像要天塌地陷似的!”她隨即勸湯夫人放寬心懷,說她明天一早就過來,挑選幾名健婦騎馬跟隨在湯夫人的轎子前後。湯夫人沒有說話,放開紅娘子的手,望著她在四名健婦的護衛中走了。

李信一聲吩咐,兩個老仆人向前後院和左右偏院傳呼幾聲,那等候著主人發落的男女傭人和奴婢,都來到書房外邊,黑壓壓地站滿了天井院子。

明末士大夫家庭蓄奴的風氣很盛。豫東一帶雖然不能和江南相比,但是名門大家有兩三百以上家奴也不罕見。李信府中,大大小小,家生的和非家生的,賣身的和自己投靠的,加上雇用的夥計,合計也有三百多口。凡是雇用的,他已經告訴管家,給資遣散,現在就隻是處理這些家奴了。

李信向大家宣布:所有家奴,不管是家生的和非家生的,一律將賣身契發還,永作自由之身。丫環們,有父母的交父母領回,沒有父母或親人不在近處的,也作出妥當安置。所有遣散的奴仆,都賞給衣物銀錢。凡是身強力壯,年紀輕,家中沒有牽掛,願意隨軍造反的,女的隨著大奶奶和二奶奶,男的改做親兵,一律發給馬匹。李信宣布一畢,就把關於發落奴仆的一應瑣碎事,都交給管家去辦,然後回到書房,命李侔到圉鎮去連夜召集大戶,征借騾馬,三匹抽一。至於本村族中大戶,二更時候他已經同父老兄弟們談過,大家答應在天明以前將騾馬送到。

湯夫人對管家吩咐了幾句話,重新走進書房,在李信的對麵坐下。眼看著家破人散,都有許多話不知道從何說起。過了一陣,李信想安慰她幾句,但不知如何安慰,隻好說:

“你現在可以坐轎子跟隨大軍,等你病好以後,慢慢練習騎馬。要不然,你帶著幾個心腹下人,暗中去到開封,暫在湯府住下,不使外人知道。等我成功之後,就可以夫妻團圓。不過,到開封住想不露風聲也不容易。”

湯夫人已經決意走自己的路,心情反而平靜起來,說:“你不要以我為念。我雖不能做到‘夫唱婦隨’,可是我既嫁到李府,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生前不能相隨,死後仍願相依。”

李信心中一驚,說:“你何故出此不吉之言?在這樣時候,你不要擾亂我的心吧。”

李俊闖了進來,急急忙忙地說:“大哥,你快出去,四方百姓從半夜裏就往這裏來,如今都聚集在南門外邊,人山人海……”

李信問:“是來請求放賑的?”

“不是,是來要求投軍的。大哥,你隻吩咐一聲,我去挑選,選出一兩萬人很容易。”

“你去找紅帥來商量一下。”

紅娘子掀簾進來,笑著說:“不用請,我來了。大公子,咱們快出寨去挑兵吧。咱們要是帶著兩三萬人馬去投闖王,闖王才高興哩!”

李信站起來在書房中踱來踱去,過了片刻,停住腳步對李俊說:“子英,你去催各隊弟兄快吃早飯,駐紮在圉鎮的吃過早飯來李家寨北門外邊集合待命。”李俊走後,他轉向紅娘子說:“我已經想過啦,人馬不能多要。我們現有兩千多人馬,再從李家寨附近的年輕小夥子中挑選一些,戰兵大體有三千人就夠,加上別的人員,不要超過四千人。”

“為什麽你怕人馬眾多?”

“我們不是要獨樹一幟,自打江山,而是要去投奔闖王。人多勢強,反而不美。大奶奶昨夜一再囑咐的話,深合我意。叫寨外的百姓都回家去吧。”

紅娘子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叫百姓散去不是容易的,怎麽好?”

“我自己去勸說百姓。以誠相勸,他們會回家去的。”

湯夫人說:“仆人們已經把早飯預備好了。你同紅妹妹都到後宅去吃早飯,天大的事情,吃過早飯再辦不遲。”

到後宅上房裏吃過早飯,李信匆匆出寨去勸說百姓。紅娘子也匆匆走了。

湯夫人走進臥室,揮手使丫環、仆婦們都出去,獨把彩雲留下。她取出幾件衣服、一包首飾和二十兩銀子交給彩雲,說:

“你十年來一直在我的身邊,如今就要分手了。你心裏難過,我也是有點難過。我知道你的衣服不少,這幾年也多少有點積蓄,今夜又發了遣散錢,可是我另外給你這些東西和銀子,隻是我的一點心意。今後,你打算往哪裏存身?”

彩雲哭著說:“我雖是蒙主人恩典,有了自由之身,可是我已經死了父母,哥嫂都不是正派人,我沒有地方可去。倘若大奶回到湯府去住,我情願跟隨大奶,仍然服侍大奶。”

湯夫人感到心中疼痛,竭力忍著眼淚,苦笑一下,歎口氣說:“事到如今,我怎能回到湯府?雖然自古以來,勝者王侯敗者賊,可是在眼下你大爺就是反叛朝廷的逆賊,我就是逆賊之妻。既是逆賊之妻,一旦被官府抓到,律應坐斬,輕則充軍或籍沒為奴。湯府豈是我安居之地?況且,我自幼也讀了詩書,從來沒想到會落到這步田地。如今既然成了賊婦,更有何麵目再回湯府?此話休提!”

彩雲又哭著說:“倘若大奶隨著起義大軍西去,我願意追隨左右,至死不離。”

湯夫人沉默片刻,說:“你快將自家的東西收拾收拾,等大軍起身時再說吧。我本來應該早一點替你挑一個有出息的後生,將你打發,隻因我身邊沒有第二個像你一樣粗通文墨、做事細心的人,所以舍不得讓你離開我,多留在我的身邊二年,如今後悔無及!”

彩雲哭得更痛心,發誓要跟隨湯夫人一道隨營西去。湯夫人終於忍不住落下熱淚,揮揮手說:

“你替我掩上門,出去吧,讓我躺下去休息休息。等大軍快啟程時,你來叫我。”

彩雲退出,將門輕輕關嚴,趕快去收拾湯夫人必須隨身帶走的東西,並親自將男仆們為湯夫人和二奶奶準備的兩乘青布小轎察看一遍。

寨外和圉鎮方麵,戰鼓雷鳴,同時混合著喇叭聲和馬蹄聲。人馬分頭在兩處集合,大小旗幟招展,長短刀槍耀眼。新來參加起義的農民正在編隊,對那些沒有兵器的在分發兵器。但是前來投軍的農民被收留下來的隻占一小部分,絕大部分的人都不免踴躍而來,失望而回。李信在南門外好不容易才將百姓們勸說得開始有人散去,但是多數人還不肯聽從,繼續要求收留。有的青少年因為造反心切,沒有被收留而大哭起來。李信正在繼續勸說,忽然一個家丁神情慌張地跑到他的身邊,小聲說:

“大爺,不好啦,大奶奶自盡啦!”

李信駭得麵色如土,眼神發直,好像並未聽清,連聲問道:“你說什麽?什麽?誰自盡了?”

“請大爺趕快回府,大奶奶自盡啦!”

李信慌忙奔回家中,一到大門外就被一群仆人迎著。他沒有工夫詢問,直往裏跑,聽見內宅傳出來一片哭聲。他奔進內宅,看見李侔的妻子和一群丫環、仆婦在上房內外號啕大哭。他兩步並作一步,走進臥室,看見湯夫人的屍體躺在**,蓋著一條被子,麵色蠟黃,雙目微閉。李信見此情形,心肝痛裂,伏在屍體上放聲大哭。他這一哭,引得滿上房和院中的男女親族們哭得更凶。哭了一陣,李信站起來向服侍湯夫人的仆婦和丫頭詢問大奶奶是怎麽死的,才知道湯夫人送走紅娘子以後,將丫環、仆婦們支使出去,吩咐讓她躺下休息一陣,不許驚動。後來彩雲因尋找東西推門進來,才看見大奶奶已經上吊,驚喊起來。立刻跑進來幾個仆婦將大奶奶從繩上卸下,渾身已經冰冷,救不活了。李信聽了,在當窗的紅木抽屜桌邊頹然坐下,又哭了一陣。但寨外和圉鎮兩處人馬正在站隊,他必須馬上處置湯夫人的後事,同時請紅娘子和李侔來商議一下,將人馬啟程的時間推遲半日,並做好同官軍作戰的準備。他剛吩咐仆人去請紅娘子和李侔二人,忽然看見在湯夫人的鏡奩下邊壓著一張水印梅花詩箋,抽出一看,原是湯夫人的絕命詩二首:

三千勇士刀槍明,

金鼓喧天起遠征。

控鶴玉京遵別路,

仍將後約訂來生。

萬語千言餘血淚,

難將珍重苦叮嚀。

幽魂夜夜隨君往,

化作清風繞旆旌。

李信讀罷,又不禁放聲痛哭……